各位朋友安好,我叫刘黄河,年龄70后靠后一点儿,家住黄河边儿,因为命里缺水,我父亲就随意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呢,混迹网络好多年了,因为我的祖传副业的缘故,喜欢在网上看些鬼故事啥的。什么猎鬼师、茅山道士什么的,看着挺精彩,有些故事里讲的神乎其神,故事人物啥的,写的也很不错,不过就是有一点,那些故事很多都言过其实了,道士我不知道,不过那些民间驱邪抓鬼的人我太了解了,因为我们家从祖上好几代都是干这个的,其实驱邪抓鬼这种事,没书里写的那么神,我们这些驱邪抓鬼的人也没那么大本事。
我们也是普通人,也是平头老百姓,一辈子籍籍无名混迹在人群里,每天也得为柴米油盐发愁攥筋,驱邪抓鬼啥的,都是副业,不能当饭吃,有的时候因为一些规矩、道道儿,还不能收钱,就跟人家要点烧纸焚香啥的,回家以后烧烧拜拜也就完事了,很多时候都是义务帮忙,充其量也就混顿酒喝。
用我奶奶的话说,帮别人等于给自己积阴德,给全家积阴德,收人家钱就会损阴德,对自己而言帮了等于没帮。
我们家祖上以及我的这些事儿,其实早就想写了,过去一直被我奶奶压着,她不让我写。今年农历二月份,我奶奶过世了,享年96岁,现在算是没人压着了,唉……
我觉得这些事要讲,就得从头儿讲起,从我们家怎么吃上的这碗饭讲起。
咱们把时间往前推,推到我高祖父那一辈,高祖父也就是爷爷的爷爷。我们家干这一行,就是从我高祖父那一辈开始的。这些全是我小时候听奶奶说的,我在这里做了一下整理。
我高祖父名叫刘义,十五岁开始在延津县的黄河渡口当艄公,也就是撑船的,那时候黄河水大,河面上又没有桥,来往客商、货运物流,全靠船只摆渡。高祖父撑的是一条自家的蓬船,主要用于渡人,有时候为了多挣几个铜板也会帮人托运少量货物。
1847年,也就是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年。这年我高祖父二十岁。
阴历七月初的一天,三伏天,天气很热,毒辣辣的太阳火盆一样,照在河水里,河水好似都沸腾了。这天正午,刚好没客人,高祖父就把小船停在渡口附近的一个浅水区,拿出早上他母亲给他做的火烧,一边喝水一边吃。就在火烧吃到一半儿时,打岸边来个了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大老远就喊,福公,福公。
众所周知,水上跑船有很多忌讳,我们这里管撑船的叫“福公”,福谐音“浮”,漂浮的意思,客人喊撑船的“福公”,也是给自己图个吉利,坐上船就像被福星保佑着,不会在水上犯事儿交厄运。
在黄河里摆渡的不止我高祖父一个,两岸有很多像高祖父这样靠摆渡为生的艄公,这时岸边就停着五六只蓬船,那些蓬船见有生意,纷纷朝老头儿驶了过去,我高祖父这时也赶忙三口两口把火烧吞下,撑着船过去了。
因为高祖父的船离老头最远,被另外几条船抢了先。高祖父眼见这单生意自己是接不住了,失望之余就想把船往回划。
就在这个时候,起先过去的那几条船先后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价钱谈不拢,也或许有别的什么原因,看他们那样子,一个比一个离开的快,好像唯恐避之不及。
高祖父一看,心里也没多寻思,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立马儿来了精神,使出浑身的劲儿,把船划到了老头跟前。这个时候,其他船只零散的停在附近岸边,船里的福公们该休息的休息,该吃东西的吃东西,一副视而不见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对老头儿这单生意很不看好,甚至嗤之以鼻。
高祖父这时才觉得奇怪,心里忽悠了一下,但是船已经划到老头儿身边,怎么也得问一声,不过还没等高祖父开口,老头先说话了。
老头儿眼睛红红的,还带着哭腔。老头儿作着揖说:“这福爷,这福爷,帮帮俺吧,俺求求你咧,求求你咧……”
听老头儿这么说,我高祖父有点发懵了,就问老头儿,“大也,你是想过河么?”大也,是我们这里的方言,也就是大伯的意思。
老头儿哭丧着脸说:“哎,过河,跟俺家孩儿一团儿过河哎。”一团儿,也就是一块儿、一起的意思。老头儿的意思是说,和他儿子一起过河。
高祖父一听,往河岸左右瞅了瞅,河岸上没旁人,就老头儿一个,感觉很奇怪,又问老头,“大也,你家孩儿哩,咋就你一个咧?”
老头儿这时候彻底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俺儿死咧,给府台砍了头咧,俺是来给他收尸捏,俺想把孩儿运回老家去。”
清道光二十七年,时局动荡,内忧外患,沙俄虎视眈眈,英皇强租硬占,民不聊生,全国各地出现许多反清组织,如青莲教、天地会、棒棒会、拜上帝会(太平天国)等。当然了,这些都不是我高祖父一个艄公能够了解的,他只知道每天在河上老老实实撑船,挣钱糊口。
后来我高祖父听老头儿说,他儿子被怀疑是棒棒会成员,在卫辉府三堂会审之后,判了斩立决。我高祖父不知道啥叫“棒棒会”,他就知道老头儿的儿子给府台老爷砍了头,死的挺冤枉。
高祖父心软,就答应老头儿送他们父子过河。老头千恩万谢,说他儿子尸首在五里外的小毛庄放在,让我高祖父在岸边等他们个把时辰,这就回去找人把他儿子的尸首抬过来。
我高祖父这人也太实诚,就因为跟老头有诺在先,不再接其他人的生意,就那么把船停在岸边傻等着。
从中午一直等到天色擦黑,这期间一趟生意都没接,白白等了一后晌,也就是白白等了一个下午。就在我高祖父估摸着老头今天不能来了,准备收工的时候,老头儿领着几个人,抬着一口大棺材,迎着暮色姗姗来迟。
高祖父看见那口大棺材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老头儿子的尸体是用草席裹着的,没想到是放棺材里的。
船上载棺材是跑河的大忌,触龙王爷霉头,话说龙王爷在水底,不喜欢头顶上给棺材压着,必定会发怒把棺材掀进水里。特别像这种成殓了死人的棺材,我们这儿叫它实芯儿棺材。“实芯儿”的东西,一般放河里就是个“沉”,兆头很不好,很不吉利,加上天色已晚,夜里在黄河上跑船也是很凶险的,我高祖父就有心推掉这趟生意。
老头儿这时见我高祖父要打退堂鼓,直接“噗嗵”一声给我高祖父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我高祖父。老头儿说天太热,他儿子的尸首已经发尸,也就是腐烂,要是不紧早送回家埋了,就会烂在路上。
老一辈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无论生前在哪里,死后必定要埋回老家,这叫魂归故里。如果尸体烂在了路上,那这人的魂魄将成为孤魂野鬼,永远飘荡在异国他乡。
高祖父见比自己父亲还大的一个老头子,给自己下跪苦苦央求,心里松动了,最后把牙一咬,对老头说:“中,俺今儿个就搭手儿送你爷俩一回!”搭手儿,这里可以理解为“顺便”。高祖父说的挺轻松“搭手儿送一回”,其实是冒着犯忌的风险送一回。
黄河里这些事儿,自古谁也说不清楚,特别是这些仰仗黄河谋生的福公们,每个人都对这条母亲河怀有莫大的敬畏心理。高祖父能这么做,当时肯定做了一番心理斗争。
高祖父先让老头儿他们那几个人把棺材抬上了船,没着急让老头儿上船,自己载着棺材把船往深水区划了划,停在一块水流较缓的地段,然后从船舱里取出三牲贡、焚香、香炉。三牲贡,也就是祭品,三牲,就是猪牛羊,祭的是猪头、牛头、羊头。当然了,他们这些福公们不可能这么阔绰,没钱弄这些硬货祭河,拿发面馒头代替的,猪头是在馒头上用鸡血画两只猪耳朵和一只猪鼻子,牛头是画两只月牙状的犄角,羊头画的是两只螺旋状的曲角。
三牲贡是过去我们这里船上的必备品,无论大小船只每条船上都有,有的大商船上甚至载的是活三牲,主要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在河上遇到风浪啥的,就会把三牲贡扔河里祭祀龙王爷,祈求龙王爷保佑。具体管不管用,那我就不知道了。
高祖父把香炉、三牲贡放在船头,把焚香点着插进香炉里,然后跪在船头,对着河面恭恭敬敬磕了六个头。
为啥要磕六个头?我们这里有句谚语叫“神三鬼四龙六头”,也就是说,到庙里上香给神仙磕头要磕三个,到坟地祭祖给鬼磕头要磕四个,在黄河上祭奉龙王老爷,就得磕六个。
这句谚语究竟是怎么来的,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反正我们这儿的人都是这么做的,问他们为什么要给龙王爷磕六个头,谁也说不清楚,老人都说这是老祖宗们一辈辈传下来的,磕六个头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子孙们别问那么多,照做就是了。
高祖父磕完头以后,把三牲贡恭恭敬敬捧在手里,又对着河面字正腔圆唱了一通祭河辞,也叫唱河喏,一般都是这么唱的:“龙王哎,河神哎,水打东西流,船打南北走哎,送来猪牛羊,么风么浪拜龙王,拜河神哎拜龙王……”
这河喏我小时候听奶奶唱过几次,具体的喏词记不住了,就跟上面这些大同小异,奶奶说我高祖父唱河喏唱的可好听了,嗓门儿大,字正腔圆。不过说真的,我听奶奶唱的时候,没觉得“字正腔圆”,就觉得有点阴阳怪气儿,就跟那个什么“磨剪子叻戗菜刀”,就跟这调调儿差不多。
高祖父唱完河喏以后,把猪头牛头羊头同时扔进了河里,然后再次恭恭敬敬冲着河面磕了六个头。
至此,简单的祭河仪式就算完成了,蓬船载着实芯儿棺材能不能平安抵达河对岸,那就要看龙王爷今天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