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廿世纪末,虽然是科学时代,但到底世界上有没有鬼神的存在,依然受到人们严重的质疑。
我有一个朋友姓张,由于他人高马大,而且胆量超强,故同学都昵称他为张大胆。张大胆本身是习 医学出身的,所以又是一个绝对主张人死,就好像灯熄灭一般的唯物论者。因此,要一听到周遭朋友在谈论鬼怪的故事,他必定会滔滔不绝地和你辩论,而且非辩得你俯首称臣,并同意他的言论不可。有一天,我和他提著两瓶陈年绍兴,乘著黄昏时的微曛,在台北近郊的胡 适公园里。循著公园的小径,我们走向公园深处。沿途可以看见零零落落的坟墓,根据墓碑上的字迹判断,还依稀可以猜出躺在这地底的,大约是中研院的老院士及其家眷的归骨处。
我和张大胆边走边谈论著,走到公园深处一个斑驳的凉亭里歇息。这凉亭的斜对面,在微起的小墩上,便竖著一个斜斜的墓碑。这时,张大胆忽然有感而发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发表它惯有的言论:有些人活著实在真没有价值!他以轻蔑的口气,并斜眼觑著那座孤坟说著。看那些院士长年埋在研究室及图书馆,生时既不懂得享受人生的荣华,死后又得不到一世的虚名,岂不白白地过了一生?
我看他有著六分醉意,话又说得不太恭敬,赶紧对他使眼色并打圆场说:张大胆,话可不是这么说。人生贵在适意,要合乎自己的志愿,不一定要飞黄腾达,就算默默无名的过完一辈子也不错,不是吗?而且,我眨著眼睛示意它。在这先人埋葬的处所,应该留点口德的!张大胆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瞧您这胆怯的模样,还亏是受过科学洗礼的当代青年。两千年前的孔老夫子尚且说不语怪力乱神,您真是比古人还不如啊!
就在相互的对谈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然在初秋的季节,但我却感觉一阵不自在的寒冷。张大胆依然振振有词地说: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有任何鬼怪;如果真有鬼怪,为什么我活了三十来岁,却从来没遇见呢?说真的,若世间真有小表,那么我一定是锺馗,可以把他们生吞活剥!
这时公园里的路灯逐渐亮起,两旁树梢槎的陰影被风吹掠著,交 错地洒入凉亭的桌面,就好像恶魔由地底伸出爪牙张舞著。看到这情景,由于我晚上与他人另有约会,更因为内心的忐忑不安,于是催促著张大胆回家。
呸!回什么家!人生苦短,为欢几何?,现在才七点多哪,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抓个鬼聊聊天呢。去!去!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老子今天不回家啦!看著张大胆坚持的神情,我不好拂他的兴,于是便跟他告辞并跚跚离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是张大胆后来告诉我的:那天你走后,我一个人斟著酒独饮。正纳闷著农历十五的夜晚,为何看不见月亮,甚至也没有一丁点星光?这时一个穿中山装的温 文长者由远处走近,并亲切地和我打招呼。由于觉得一个人喝酒无聊,便邀他一起饮酒聊天。那长者问: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去,难道不怕遇见鬼?我拍拍胸脯地说:怕什么怕?白天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更何况鬼怪是愚昧的宗教人士编出来的谎言,专门吓唬那些乡夫村妇罢了,难道你也相信?这时我开始正眼看这温 文的长者,从他的脸庞布满老人斑的状态猜想,至少有七十岁吧!
这个长者轻轻摇著头,并伸出他的双手说:年青人哪,你少不更事啊!若世界上真无鬼怪,为何古今中外的书籍及传说,都有零零总总的记载呢?难道你没听说,当人死后埋于土中,毛发和指甲还会持续变长咧……我忽然注意到长者瘦骨嶙峋的十指上有著黑黑尖尖的指甲,由于太长的缘故,呈现著微幅卷曲的模样。而应该全秃的头顶,又长著凌乱且纠结的发丝,发丝上还有些残枝和土屑……我依然醉兴十足地解释说:啊!那不过是头皮和指甲细胞的增殖作用,是没有生命意义的!长者显得相当不耐烦,以手背擦拭著鼻端又说:死后若没知觉,为何枉死的人听到或触摸到至亲的人时,会突然七窍流血不止?我更得意了!我卖弄著医学上的知识说:那是因为死者的体液及内分泌,因为振动而外渗罢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我注意到长者的鼻端流下两条长长深黯色的鼻涕,而且不断的往外渗(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血……)
忽然,长者以严厉的口气责问道:你真的不相信世间有鬼的存在?不信!除非你拿证据给我看。我斩钉截铁的说。你为何不信?!我不相信,除非给我亲眼看见!我还是坚持一惯的主张。好,这是你说的。谁说世界上没鬼,我就是鬼!长者突然整个脸庞变形,七孔淌血,毛发及舌头并长长外露,并绕著我周遭飞舞著……
刹时,我吓得失声大叫,头也不敢回地,一直疯狂的朝著马路方向跑去。而在下坡的路段,一个箭步踩空,直直从阶梯上翻落,并撞到下巴,甚至连两颗门牙撞掉了都不知道……
毋庸说,现在的张大胆已经不再大胆了。从此后,他不仅对鬼怪的事噤若寒蝉,绝口不提,甚至得了精神耗弱症侯群,一直到现在,还在继续接受治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