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冒趴在羊环子路的草垛子上,看谁都像鬼。
羊肠小道上扭着屁股过去了几个环肥燕瘦的女人,都围着城里淘回来的高档丝巾。
秃额角的瘦女像只掉毛的芦花鸭,说话呱呱的,声音老大:“骇人得很,就贴在电线杆子上,耳朵大得跟猪八戒似的,说是把人杀了连夜跑了。”
“那罪犯叫什么?什么华?”年纪小的声儿最尖。
一旁的油麻饼子说:“冒东华!”
草垛子上的老冒啐了一口,妈的,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出名了,这些碎嘴女人说的大耳谋杀犯就是他。
2,
城里到处都在盘查,老冒的身份证不能用,手机也撂了。他奶奶的,梁山泊的好汉还能落草为寇,他老冒只能钻进草垛子缩着。
五分钟后,又走过一个羊倌老汉,随手弹了个烟屁股出去。老冒瞅见泥地上那烟屁股一明一暗,馋得肺里发慌。待老汉走远,老冒猴似的蹿出去,把那烟屁股从地上拾起来往嘴里递。火星子快熄了,只余个过滤嘴味儿。
烟没吸得劲儿,胃里也饿得慌。他寻思着,快点天黑,找个人家,弄点东西吃。
天色终于暗下来。老冒寻了个村儿,东边的几排老屋子又偏又荒。
其中一间,院墙塌了一半,甭说人,连黄鼠狼摸鸡都拦不住。那小脚老太太弓着背站在院子中央,翕动着嘴,“喔喔喔”把鸡从围网里唤出来吃食儿。
老冒在墙外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叩门。老太太耳朵十分灵光,老冒敲第一下时候,那老太太就停了喂食。
老冒挤出笑:“大娘,耳朵都冻坏了,能进去讨个饼子吃不?祛祛寒?”
老冒问得忐忑,就他这五大三粗的模样,是个人都得骇。
老太太把手里的洋瓷盆儿搁在脚边,招呼老冒:进来吧。
老太太率先进了屋,老冒跟进去,杵在里屋的门口,警惕着眼将屋子环顾一圈。人上了岁数都爱省,屋里还没开灯。这老屋没旁人,陈设也简单。一方桌子,两根长条板凳。那桌子上腻了一层泥垢,老冒往南边的墙看去,嗬,还有个彩电。
老冒为讨老太太的好,面儿上堆笑:您这彩电是儿子给买的吧?
“那是去年年关,公家叫人给送的。”老太太正探着身,在炕头的柜里翻找,捣鼓半天,翻出个毡帽,她往老冒的方向走来:“听你口音不是西北的吧?这边入了秋风就大,尤其是夜里,刀子刮脸一样。”
老太太走到门前,把毡帽递给老冒。
老冒没接,眼神狐疑,见老太太拿浊眼盯着他,老冒试探道:“可不是?您之前见过我?”
老太太立马摇头。
见老冒没动作,便拿毡帽往他头上套去,头一回伸手没够到,只碰到老冒的耳朵,老太太笑:我儿子也有一双招风耳。
老冒眼珠子滞住了。把毡帽拿过来自己戴上,那您儿子呢?
老太太不说话了,沉默了半晌说:桌上有茶缸,你自己招呼着,我去给你下碗面。
3,
老太太在灶上忙活。
屋西头传来老太太舀水的声音,她喊:“嫌无聊了看会儿电视吧,遥控器在桌上。”
老冒应下,打开电视。
电视屏幕里正滚动着一条插播:C省公安机关正在侦办一起杀人案件,主要嫌疑人目前正在逃,有知情者请拨打……
老冒喉头一紧,按灭电视。
屏幕熄了,那老太太听见没音了,问:“咋不看了?”
老冒手一哆嗦,遥控器自手边掉了下去。
老冒弯腰去拾。
听见老太太讲:篮子里没鸡蛋了,我去鸡圈里拿俩给你卧上。
老冒此刻的注意力全被脚底下的光景吸引了。那桌子腿儿也不是个浑全的,其中一条拿几块砖头垫着,最上头还是差了点,就折了几页纸填了空隙。折了的纸露出人像一角,十分熟悉。
老冒扶着缺了一块的桌角,将那沓纸抽了出来,是贴在四处电线杆上的悬赏通缉令,展开一页页全是他的头像。
老冒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几乎要起身冲出去质问那老太太的用心。明知道自己是通缉犯,她想做什么?
走到门口,老冒听到院外有谈话声,他探出一只眼去看。
院门口挑着扁担的男人大言不惭:“我这管子药下去,老牛都能给尥蹶子不干了。”
老太太弯腰从左脚的布袜里掏出钱,塞给那个头小面锐的男人。老冒冷笑,打不过他,又怕他,这是准备要拿药毒他?还挺周全。
老太太从鸡窝里掏了俩鸡蛋,很快回到灶锅旁。
见她如此镇定,老冒面露嘲弄:“大娘,您知道刚那电视里的大耳杀人犯吗,听说提供直接线索的能得十万块悬赏呢。”
老太太摆了摆手:我很少出去。
4,
热腾腾的鸡蛋面被老太太端给老冒,他却没有吃的心情。
乡下的老太太哪个干活不利索?可眼前自作聪明的老太太,连给他断头前的最后一餐也懒得敷衍了,碎鸡蛋壳明晃晃打在碗里头,不止一片。想着里面搅弄着灌他的药,老冒就一阵泛恶心。
大娘,您先尝尝。老冒把碗推过去,他审视着这个恶婆娘的浊眼,突然有些悲悯,如果她就此坦白,他或可放她一条生路。
我不吃,你吃、你吃。桌对头的老太太有些局促,连连推让。
老冒眼神彻底冷下去,为什么都要把我往绝路上逼?老冒终是横了心。
他一手把筷子搅进鸡蛋面里,站起来,压着桌子,探过身子。一段干皱老皮鹅颈被他从后项捏住。老冒双手卡在那老太太的喉,拇指死命按住咽部。
半分钟过去了,老冒冷眼瞧着手里的活物抽搐、扑腾、呜咽。
一分钟过去了。
老太太翻白眼。
老太太的手垂下去了。
老太太的身子彻底软了。
直到人彻底萎靡在地上,老冒松了手,心里纳闷,这小脚老太太就这么一摊软肉,也敢想着空手套白狼吗?
鸡蛋面冷掉了,老冒在她厨房里和了点面汤摊个油饼垫肚子。老鼠硕大,在柴火边窜来窜去,一点都不怕人。也是个可怜人家。老冒三两口把油饼塞肚里,出来坐了一会儿。地上躺着的老太太皮包骨,展开身子甚至还没一个十一二的孩子高。老冒擦去老太太脸上的污渍,她命该绝,不能赖他。
4,
“嗨,兄弟,刚才忘了跟你大娘说,上回她让我从镇上捎油来着,我后天过来给她。”
老冒一出门,就看见那头小面锐的男人。这不是那个卖歹药的人吗,老冒顿时胸腔如擂鼓,这男人知不知道自个儿的底细?
他不动声色把毡帽拉下去。
那男人拢着袖子,嘴里嘟囔:“是不是她大侄子啊。”
老冒往前走了几步,偏头瞧瞧,他自行车上挂着个牌子,写着三个红字:“老鼠药”。
天色不清,但男人还是恍然大悟:“嗨,不是她大侄子,我认错人了。”
老冒问:“你这耗子药有多厉害?”
“家里闹耗子的,买一包管半年。”
老冒低头继续往前走,那男人却追着他走:“买一包啰,没效果不收钱,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不信你问那家的瞎婆娘。”男人朝老太太那屋努努嘴:“她还是开春儿在我这儿买的一包,管了大半年呢,她是穷,舍不得老用,别人家都买我的药,可不,耗子都跑她家去了,今儿她还不得不再来一包。”
小商贩的嘴极碎:“瞎婆娘看不着都嫌耗子,你真不来一包哇?”
看不着的“瞎婆娘”?老冒下意识地一抖。
他脑子里的画面以蒙太奇的手法不断剪辑:老太太听到敲门并不偏头,只是俩手定格;老太太在碗里打的鸡蛋上面还有壳;老太太天黑了不开灯,做饭也没灯;电视遥控上,只有开关键磨得没字儿,别的键都是新的……
小商贩见他没有要买的意思,也不怨恨,只在后面自顾自地感叹:“要不是她儿抗洪牺牲了,她哪能这么可怜。”
老冒走得很慢,一步一趑趄。
老冒记起几年前,老板拖欠工程的工资,老冒三十七了,家里一度要揭不开锅。他又脸皮薄,春寒料峭,老娘替他去讨债,直找到最上头的大老板,连老冒都无缘见的厉害人物。回来是夜路,老娘把钱揣在口袋里,没注意脚下,头磕在石头上,就再没能爬起来。再过几年,老冒换去了另一个工程队,上司喝大了,吹嘘自己以前跟人合伙做工程时候,杀过人。把如何将一个替儿子讨债的老太太给杀了,还干净脱身说得活灵活现。
上司醉眼朦胧看到老冒阴冷的脸,酒醒了一半。二把手拍拍老冒的肩膀,说,老冒是自己人,没事。
那个晚上,C省多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老冒的上司。
老冒手上的汗干了,一条老狗从村尾蹿出来,挡在老冒前头,断了他去路。他背上又腻出一层新汗来,还往哪里跑?还能往哪里跑?以前跑得是理直气壮,以后跑得出那一碗鸡蛋面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