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十年代,北面的人朝南面涌,往珠三角各个工厂的流水线钻,辛兰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是个倒霉孩子,还在吃奶,大雪天不知道被谁丢在了野地。
孤寡老汉辛国将她拾回,一碗面糊一碗面养到十六岁。
那一年,辛老汉诊出胃病,吃不了东西,迅速消瘦。
辛兰眼泪来不及抹干,跟着老乡南下。
呜呜风声中故乡渐远,到了广东被骗得口袋不剩一毛钱。
她千辛万苦找到厂子,苦苦哀求无门进,半夜爬墙。
黑暗中一根粗木棍狠狠敲上她的指头。
辛兰惨声从墙头跌落,几束光打在身上。
“是白天那个土黑的女娃娃!”伤她的保安喊。
不一会有个青年开门出来。
辛兰立刻跪地磕头:“求求你让我进去吧,我爹等着钱救命!他快活不了啦!”
语无伦次可算道明前因后果,大家推推搡搡,手足无措。
青年忽然哽咽,轻轻扶起她:“好姑娘,都是苦命人。工厂辐射大,要不你给我妈当保姆吧。我过两天就能给你爸汇钱。”
他用纸巾替她抿去泪,月光冷,辛兰见青年面白如玉,斯文贵气,像电视里林妹妹爱惨的贾宝玉,看她满是爱怜。
辛兰的心怦怦怦,似夜空猝然绽开大烟花,绚烂至极。
青年望着夜色,仿佛下了极大决心:“天一亮就走。”
客车轱辘快,下午就到了。
六层的小洋楼别墅,青年摁门铃,有个妇女冲出来:少爷!
她才知道,青年已五年未归。高考失利后他和家里赌气,跑到了工厂混日子。
三言两语间,妇女见她欢喜,领着去见老太太。
她亦步亦趋跟着,眼睛扫过大理石地面、沉重大气的红木家具、水晶灯、旋转楼梯扶手……
老太太中风卧床,听闻儿子回来面部扯动,有混浊的泪水。
妇女说:“这是乐乐带回来照顾您的姑娘。”
她不敢抬头,揪着衣襟。心想他说的“苦命人”,原是他没了父亲。
一阵沉默过后,妇女带辛兰去客房休息。
她悄悄失落,昨日竟臆想那个青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2
第二天,青年问怎么汇款,她赶紧放下脏抹布头,说了村长家的电话。
钱似阎王令,拽回辛老汉的命。
村里炸开锅,说当初雪地捡的野丫头,得了不得了的造化。
辛兰说:“谢谢你,我,我一定会好好伺候阿姨的。”
青年噗嗤一乐,我姓陈,叫我乐哥就行。
她坚持叫了声“陈乐”,脸立刻发热,黑里透红,他微微愣怔。
每日给老太太擦身,揉捏萎缩的肌肉,她还跟村里的郎中学过全身推拿。
半年后,老太太竟然可以坐着轮椅下楼晒太阳。
陈乐打完牌回家,正看见她推着母亲在院中说话,白得透明的樱花时不时跌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辛兰白了圆润了的脸庞,如一轮莹白的满月,唇边一抹浅笑,竟有小家碧玉之美。
一老一少,形同母女。
四目相对,她赶紧垂眉。
老太太拉她,辛兰稍微低头,冷不防听见老太太说:“喜……喜欢?”
陈乐走过来,闻言好奇一望,恰好看到她脸上的红霞,比树杈间的樱花还动人。似风留恋枝头的调皮,情愫彼此心中滋长。
陈老太唉声叹气儿子游手好闲,可辛兰觉得,他对她的危难施以援手,是个好人。
陈乐大包小包送辛兰回老家过年,分别时恋恋不舍:“回来给你封利是!”
她眉眼立刻弯弯:“好!”
半路她开心拣着礼物,被告知辛老汉为给她晾粉条,脑袋砸到了院里的石磨上,人去了。
火车不紧不慢奔驰在山间,世界褪去了色彩,白茫茫仿佛没有尽头,辛兰的心下起了永恒的鹅毛大雪,天地之大,渺如一粟。
惶惶然她想起陈乐。
电话那头同样没爹的他哽咽着说:“你还有我,要没地方去,就回来。”
安排完爹的后事,她便回去了。
没多久,陈老太因突发心梗,回力无天,死前抓着儿子的手却嘱咐辛兰:“看好他,别让他把家产败光了。”
她重重点头。
一句应承,那条枯木般的手臂猛地无力下垂,他们呆坐半晌,哭作一团。
同是孤儿,最懂背后无人注视的荒芜。
此后,陈乐猪朋狗友前呼后拥,出去经常大半个月没消息,回来又迅速弄得一室狼藉。
他需要一段浑噩、看似疯狂的时间,来释放不能言说的心绪,辛兰忙进忙出,沉默陪伴。
一日酒壮色胆,有人对她动手动脚。
喝成一个烂柿子陷在沙发里的陈乐,用力砸过去一个瓶酒:这是我的女人!
酒肉诸朋散去,辛兰摇身一变成了陈太太。
大红喜被盖住他俩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梦。
3
夫妻之间淡如水,几个小时熬出来的高汤是她不为人知的用心,也曾有过一些甜蜜时光的,但很朦胧。
没过一年,陈乐有了情况。
对方肚子显怀上门挑衅那天,辛兰差点剁掉自己一根手指。
广东人逢饭必有汤,每顿不能含糊对付,她也修炼成一名合格的“师奶”,每天几回砍骨刀、沙锅、汤料齐上阵。
那女人来的时候,她正砍着排骨。
辛兰毫不退让。
孩子,她也怀着。
陈乐恨得指天指地起誓,不认识对方。
后来抓破脑袋只想起和她出去唱过K,孩子的生父绝对不是他。
可要证明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何其艰难?
他百口莫辩。
小城镇最喜八卦,所谓东窗事发至人尽皆知,不过一天。
咄咄逼人的“第三者”攀上他们家别墅的顶楼,楼下一堆记者。
这个收银员小妹蹬着高跟鞋,双手叉腰,迎风摇摇欲坠,逼陈乐离婚。
陈乐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辛兰也焦心得肝痛,动了胎气,身体一晃脚下不稳双手大张,往前扑过去。
陈乐刚扶住她,只听小妹“啊”地尖叫了一声,细细的高跟鞋没站稳,下一秒便如工地起重机上不慎坠落的一捆建材,沉沉扎向地面。
红色的血像花儿,在温热的肉体底下迅速绽开。陈乐探出头,只一眼便吓得往后退。
辛兰脑子里嗡嗡叫,伴着腹痛腿间一鼓热流。
仿佛以命抵命,她的孩子也没活下来。
陈乐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出门皆是谩骂:“一尸两命,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事,还有脸活着?”
家属上门大闹,索偿六十万才罢了休。
辛兰躲着不敢见人,陈乐酗上了酒。
两个莫名的“杀人凶手”,像被命运贯穿一刀的两只蚂蚱,夹着无法拔出的利器紧紧相依。
一日,辛兰说,领养一个吧
陈乐说,好。
辛兰先前雇侦探查那个小妹,得知她生过一个儿子,在福利院。
如今她认为这是弥补亡者的机缘。
内心痛苦的时候,她埋头做面条。
回想辛老汉对自己的一面一汤,悟到该用一种无私的大爱来养育这个孩子。
对,就当他是野地里捡来的可怜孩子,好好养大,别去想其它的。
孩子起名陈辉,她没告诉陈乐孩子的来历。
4
遭此一击,陈乐悄悄迷上赌博,辛兰做面花样越来越多的时候,他终于把家赌没了。
别墅被拍卖那天是除夕,鞭炮不绝,他们挤在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吃没油花的白水煮面。
陈乐说:“不是以前那个味道。”
辛兰抬眸,温柔抚摸他的胡茬,首次讲述一碗白水面的诞生。
陈乐望着家徒四壁,寒风钻裤腿,忽然嚎啕大哭:“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娘儿俩!”
她望着儿子,心很涩。
大年初一,辛兰去菜市场搜罗别人不要的猪头骨、鸡壳子回来熬汤,加上地上扒拉来的烂菜叶,一家就这么熬过了正月。
开春,辛兰决定开面馆。
陈乐积极应援,问发小借钱,举家迁至广州。
一开始陈乐不会揉面,不懂进货更不晓经营,勉强当个掌柜找钱,给客人端面收碗筷,一天下来眼皮沉重手脚酸软。
可辛兰的命是面做的,极有韧性。筋骨是钢条铸的,越煅炼捶打越坚硬。
晚上上了床,陈乐吻她,她默默回抱,很快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陈辉要上学,店铺要租金,要张罗请人、付房费,一堆琐碎事,没有夫妻激情,只有逼得人不断猛干的现实。
很快,陈乐受其感染,也能在后厨占据一席之地。
他们迅速招人,但一看面试者,辛兰心中揪紧,陈乐也傻了,竟是小辉的小姨、他亲妈的妹妹。
这个小姑娘拿着扩音喇叭大肆痛骂过陈乐,夫妻两个恨得印象深刻。
是缘躲不过,是祸逃不掉,陈家留下了人。
可辛兰忙碌的间隙里一个抬头,看见小姨的手在丈夫胸口流连。
陈乐用力甩开,躲进后厨再不轻易出去,所有力气拿来对付手里的面团。
养家活口,遭逢世事,他也终于成熟,长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不久辛兰让小姨卷铺盖走人。
夫妻同心,生意才能蒸蒸日上。
面汤白中透亮,顶一层油花两点葱花几棵烫青菜,盖荷包蛋或厚切卤肉,放满勺软烂的牛腩、排骨……嗦面喝汤,呲溜呼啦很快见底。
这些年旁边的店家老板换了几打,唯有陈家的面馆屹立未倒。
5
辛兰欣慰,陈辉像她,踏实、认理、感恩、上进,从来不需要她烦心。
放寒暑假泡在面馆陪冻陪热,前几年外卖兴起,他也跑得勤快。让辛兰和陈乐在寡淡的生活中榨出了漫长的甜。
一晃陈辉大学毕业了,辛兰的心里长出一个大缺口,以往不去想的事会纷纷跑到眼前来。
那天,陈乐在揉面的当口接了个电话,偷溜出去。
辛兰尾随,看到陈辉的小姨拉着个小男孩,三个人一同离去。
她恍着神回后厨,下面、捞开、煮沸,漏勺一把尽数捞起猛颠几下,一团白面溜过冰水泡上热汤,手指再几下翻飞,香喷喷的牛腩面出炉。
可她的心,疼得麻木。
好想撒开一切,寻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大哭一场。
半夜十二点,她慢悠悠吃完一碗白水面,转身踏入城市的黑幕。
回去洗洗睡,没多久迷糊撒完尿的陈乐也摸上了床,两人自动自觉各盖各被,中间一个大坑。
辛兰想到以前干白事的挖这么宽的坑,能塞一口鸳鸯棺,正好躺俩人呢。
6
那天陈乐又溜了出去,真像臭水沟的鼠。
她决绝想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吧。
陈辉毕业回来的那天,辛兰挂出歇业通知,在附近最贵的酒楼订了桌。
陈乐挺高兴,不知内情心无芥蒂生活了二十年,儿子出息,是真的高兴。
上菜前,他挤眉弄眼塞给辛兰一个礼物,她吃一颗,甜得想哭。
当年在工厂门口,陈乐也用巧克力哄她。
后来照顾陈老太,他时不时也送。
刚结婚那会,专门托人从国外给她捎。
后来开面馆赚钱了也买。
只是年岁长世事迁,渐渐吃不回当初的味道。
他们的浪漫温情,只是两个可怜人别扭取暖的馈赠,平静背后汹涌的是对那条人命无情淡忘的一世不安。
只有在做面的时候,她才感觉生命充满希冀,倾注爱和慈悲进每一碗面中。
幸福的来处是北方遥远的家,辛老汉曾用十六年浇灌过她的生命,持续拯救着现在的生活。
人活一辈子,不过求一个问心无愧。
如若做不到,便求良心能安。
佛曰芸芸的众生皆苦,她用一碗面参透了禅机,终于修行完满,法缘已至。
“吃完这顿饭,我们离婚吧。”
陈乐夹的大虾啪嗒掉了。
半晌醒转,急忙解释:“你别误会啊,她遇到困难,才带着孩子来求助。有机会弥补,我不能不管啊,毕竟她姐......因为我们.....,我想求个心安,也想获得救赎。你要是介意,我以后不理了,行吗?”
断断续续的避重就轻,是只有他们才懂的隐晦,原来不只她一个人背着良心债啊。
他也背着。
辛兰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凑到耳边颤抖而小声说了陈辉的身世。
陈乐惊愕得双眼瞪大,两个人死死盯住对方,未错过各自脸上一寸一厘的波动,仿佛春来雪化,流水潺潺,有什么在缓缓消融。
他用力一把搂住她,大手颤抖而缓慢地在她背上拍动,嘴里不住骂:“傻子!傻子啊!”
他想起当年她跪地求他,那张泪水模糊而卑怯的脸。
樱花树下情意暗生,此生宽慰种种。他前半生顽劣不堪,挥霍青春与钱财,而她一直默默相伴,拯救他于深渊水火。
他忽觉伊人情深,无以为报。
他哽咽地对她说:“过几天我们回陕北看看。”
辛兰的面容再次生动地扭曲起来。
原来他都懂!
她想家了,早想回去了。
想迎着黄河吹来的沙吃一碗臊子面,想那间破窑房。
想摘一箩青里透红的脆枣,晒一大筐甜柿饼,她甚至想带陈乐去辛老汉拾到她的那片雪地看一看。
还想在热乎的炕上吃一碗白水面,氤氲温暖的水汽会从碗里上升,浸润进少女天真无邪的眸子里,像十六岁前那样无忧无虑。
最不能落的,是等快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做能晾满一院子的粉条。
两个人在那漫长的对视里,达到了对彼此的理解和对那条人命的宽释。
而坐在一旁的陈辉,看着双亲争执又和好,迎着他们慈爱而复杂的凝视,不知怎的忽然就心酸了。
他一直不知道,这两个人将他视作此生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