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南方潮湿的春天,生命腐败的气息,狭窄阴暗的方寸天空,是我童年和青春的全部内容,犹如一颗饱满的、水分充盈的紫葡萄,娇艳,芬芳,散发出成熟的甜香,不为人知地发酵着,是标注年份的佳酿,还是下水道恶臭的来源?我不敢想未来,但生活却给我勇气遇见你,遇见阳光,让那逼仄的弄堂,肮脏的地面,水沟里翻涌的污秽,和我,一起被这世界看见,被你看见。
你走在阳光里,连失意都带着明媚。你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带出金色的耀眼光芒,却不自觉。我跑上前,才发现那是一颗金色的水晶,是一枚精致的水晶耳环。我多想把它紧紧地揣在手心里,不让你发现,然后据为己有,但是不行,因为你耀眼得让我觉得多看你一眼都是罪过。我把耳环还给你,你却只是苍白地笑过,眼里满是悲伤。你说,送你吧!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耳环,它们是一对。希望你喜欢这一米阳光。你对我说。你从阳光里来,然后消失在阳光里,最后把阳光留在我的手心里。我喜欢。我来不及告诉你。你的身后万丈光芒,穿透了囚禁我的铜墙铁壁般的阴霾。我给自己扎了耳洞,用缝衣服的针。
亲爱的山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写下的日记。一米阳光,为了这两颗砂子,我把自己的耳朵穿了两个孔。多年以后,我感到后怕,感到庆幸,我没有因此感染破伤风或者其他,而那时,我只感受到这疼痛给了我难以言喻的满足,我觉得生活有了指望。我想见你,美丽的,得体的,不只有我自作多情的,遇见你。以及,请你原谅我自作主张地用山姆来称呼你,原谅我固执地认为sam是最接近sun的温柔名字。
破败的弄堂,泥泞的墙面,狼狈而狭窄的房间,这就是我的生活。在这连转身都显得勉强的方寸之地,突兀地搁置着一架钢琴,简朴得近乎简陋,琴弦松得发不出声响,但仍旧突兀。我讨厌它,却又依恋它,它是我童年的全部。对着一架不会出声的钢琴练习指法,小时候我觉得痛苦,长大了我觉得可笑,因为你,我却相信是命运。
16岁的时候,我开始兼职。上课的时间太长了,我几乎没有办法找到固定时间、固定地点的稳定兼职,只好在各种活动里跑着,做礼仪,有时连只领盒饭的群众演员也做。这样辛苦地生活着,等待着。
做礼仪很容易,对我而言却很不易。我只有一张像样的脸,勉强出挑的身材,没有高跟鞋,没有化妆品,没有化妆技能。我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失去我的第一份兼职。我得有一双高跟鞋,为此我捡了600个易拉罐,花了一个星期。我人生中的第一双高跟鞋,价值600个易拉罐。
我找到第二份兼职的时候,我依然买不起化妆品,但是我可以去百货商场,穿校服,专柜的小姐一定会十分热情地帮我化好妆。我是对的,关于她们的鄙夷,我不在乎。
我想过千百种我们见面的场景,但当这一刻来临,我依然觉得措手不及。我无法得知这是你参加过的第多少场慈善晚宴,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慈善晚宴,作为一个没有多大作用的礼仪小姐。你是嘉宾,而我只是个打工的,我们同样衣着光鲜,但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相差甚远,你是这样的完美,耀眼,并且高高在上却又平易近人;而我是这样的卑微,简陋,甚至污秽满身。我是这样的绝望,对于你我,以至于当好运突然降临,我竟惊喜得连感激也忘了。那天原定的钢琴演奏师患有严重的酒精过敏症,但她却把香槟当做苹果气泡喝了,在我知道的时候,她恐怕已经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了。现场的执行总监急得快要哭。
我感觉背后一阵一阵的发冷,头皮紧得几乎拽着我的眼皮,兴奋还是紧张,或者是害怕,我分不清楚。
KIKI总监。我上前跟她搭话。我告诉她,我曾经学过一些钢琴。她抬头看我,并没有立刻要我接替钢琴演奏的工作,她问我,你会多少呢?
常见的曲目都能应付。
班得瑞会多少?
足够多到晚宴结束。
她停顿一下,然后立刻要我去换衣服,并严肃地对我说,今晚的工资会按钢琴演奏的价码付给我。
你不会知道我原本只是一个礼仪小姐,正如你不会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演奏,不会知道我因为你见证了我弹出的第一首曲子而暗自欢喜。
我坐在钢琴后面看你,希望晚会慢一点结束,这样我就能看你久一点。然而我又希望晚会快一点结束,因为这样我说不定能快一点和你说上话。我就在这矛盾之间,煎熬到了晚会结束。
宾客陆续离去,我担心错过你,却又害怕唐突会令你困扰,最后还是你叫了我。
我不敢奢望在你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迹,但你却记得我,你甚至记得你送给我的耳环,你对我说,你戴起来很好看。
谢谢你把它送给我。没有紧张,没有慌乱,我微笑着与你对视。美丽,得体,没有自作多情。
我从不知道,我们可以这样相谈甚欢,我甚至知道了你叫沈秋,只因为你妈妈在秋天生下了你。你告诉我,你同朋友一起来参加晚会,你说你们上个月去了西班牙旅行,享受了那里的阳光沙滩,风味独特的黑火腿,搭配雪莉酒。你说,莎士比亚将雪莉酒誉为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
你面带笑容地谈及你们的故事,举手投足间都是自在与惬意。直到你的朋友把你带走,是个同样精致得体的男人。
你不叫山姆,并没有拥有那个最接近sun的温柔的名字,你叫沈秋,来自一年中阳光最温柔的秋天。
你一定不会想到,我竟然因此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兼职。KIKI总监介绍我去一间餐厅弹琴,薪水不高,但胜在稳定。我高兴得不能自已,我想要跟你分享我的心情,但没有办法。我总是没有办法多靠近你的生活一步,只能无力地等待可能不会来临的相遇。
我近乎疯狂地想要找寻与你的联系,甚至奢侈地买下了一支Marc Jacobs daisy香水,只因为它瓶盖上的小雏菊和淡金色的液体让我不住地想起秋天的阳光,想起你。
除去街道、马路这样温柔而宽容的公共领域外,你总是出现在我难以企及的高级场所,比如慈善晚会,比如我上班的法国餐厅。
我看见你从餐厅的大门处走进来,和你的朋友一起。有人引你们到座位上,你们熟练地点菜,交代喜好,在等待的过程中肆意畅谈,陌生而熟悉的自在与惬意,你放肆得近乎嚣张。
我坐在钢琴后面偷看你,隔着桌子上金色的郁金香。模糊不清的,找寻你的侧脸。你染了头发,温暖的栗色。我甚至在思考,是秋天让你如此温暖,还是你照亮了我的秋天。
你没有看见我,我想你也许连餐厅里的钢琴声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你专心地享受着美食,和来自朋友的体贴。
大概有15首曲子的时间吧,你在餐厅里呆了这样长的时间。我像一个专注而礼貌的观众,目不转睛地跟随你的一举一动,直到你谢幕,直到你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如果我有一块手表,会不会赶在阳光消失前多做点什么呢?我想大概是不行的。风把云吹来,阳光就消失了,手表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能比风更快。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很小的一个板块,有你的姓名,年龄,短少的介绍和照片,被浓缩的一生。属于我的 《山姆和他的阳光》再也不会有续集了。我很抱歉我不难过,会有很多人替你难过的,比如你的朋友。我感到迷茫。
给 山姆:
嗨,山姆。我去了西班牙,因为你曾经赞美过这个地方。我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惬意地躺在伊比沙岛的海滩上享受阳光,到赫雷斯小镇去品尝最纯净的雪莉酒,我甚至申请了西班牙的公立大学。I love sunshine,I’m looking forward to with you.
我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起,但这应该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你只在阳光里走过,我却误以为你带来了阳光,你是如此苍白空洞,只有山姆温暖鲜活。
没有阴霾密不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