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深秋,范春华又被子女们推着进了熟悉的肿瘤科。
作为一个癌症晚期患者,进医院就是一个心理安慰。
她实在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老伴和子女们。
老伴儿年纪也大了,这回没跟着来,在家里如坐针毡地等着子女们的电话。
大女儿一家,小女儿一家,儿子都到齐了。
范春华躺在病床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说什么。
检查后拿到结果,这回转移了,大夫让回家静养着,没必要再动手术了。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子女们也都明白,商量了一下就去办了出院。
2015年,范春华查出癌症,当时的方法就是割掉。
后来又长,又割,她绝望了,不想折腾了,半夜里起床偷偷拿出了农药,被跟在后面的大女儿发现了。
大女儿嚎啕大哭,跪在地上求她:“妈,你看在孙子外孙女们都还小,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只要医学上能用的手段,我们姐弟几个卖房卖车也要救你。”
范春华也抱着女儿哭。
她何尝不想好好活着,她才63岁啊。
可是得了这个病,像是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这几年来,自己的积蓄没了,三个孩子也费了精力,费了钱,大女儿因此还丢了工作。
好在大女婿能理解,经济能力也比较强,担起一家之责。
小女儿家庭负担大,平时不敢总请假,但是一有假期就回来。
儿子因为给她治病跟儿媳妇有了分歧,还因此离了婚。
出院回家后,老伴儿听了医院的话,转身去了菜园,忍住没让眼泪在她面前淌。
范春华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有了力气。
她不能在最后的时光里尽躺着了,于是她撑着站起来进了厨房。
厨房的大锅还是结婚的时候公婆给铸的,配的那把铁铲子的木柄换过好几根了。
有一回儿子不听话, 她正在炒菜,拿着大长柄狠狠地打过儿子。
现在想想,那一下下的像打在她身上,真疼啊。
锅台的砖是新砌的,是老伴儿找来工匠,重新做的。
灶台最上头铺了崭新的瓷砖,以前孙子孙女们经常围着她,她围着灶台煮各种好吃的。
小朋友们特别捧场,“外婆、外婆”喊得一声比一声甜。
时光真美好,也真残忍啊。
3
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范春华觉得自己值了。
她一天天精神起来,脸色也好看了些。
大女儿这些年辞了职,专心照顾她。
范春华经常抚摸着大女儿的头发,四十的她也有几根白头发了。
这几年把她累得不轻,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小时候总教她,身为大姐要照顾弟弟妹妹,也要照顾家里,不知道这种理念对不对。
她这大闺女异常坚强,总把委屈和辛苦憋在心里,面对着范春华的时候,还得挤出灿烂的笑脸。
范春华每天都看不够似的看着自己的家。
在盖这屋之前,他们一家五口挤在破旧老屋里。
老屋子一间客厅一间卧室,门口摆着锅碗瓢盆,不远处用凉棚搭了个简易厨房,一到下雨天就滴滴答答响。
三个孩子住在阁楼里,6平米的地板上整齐地摆着3床地铺,阁楼是斜斜的屋顶,儿子长个子后经常能听到他撞在房顶上的声响。
范春华铆足了劲儿说一定要盖个大房子,三层楼的,每个孩子都必须有房间。
门口得有个菜园子,种点葱姜蒜小青菜,再用几根竹子搭起来给南瓜爬藤,一到夏天,碧绿碧绿的看着就解热。
老伴一切都听她的,两人在生活里辛苦耕耘了许多年,终于有了新家。
房子的确像范春华规划的那样,布局合理,设施齐全,住着也舒服。
范春华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笑得一脸满足。
如今物件都在,人却病了,范春华不敢哭。
她哭了老伴儿会心疼,女儿们也会伤心的。
4
小女儿偶尔有假期,就赶紧跑回来。
女婿是开出租的,每回回家都把车塞得满满的,大包小包往外提。
范春华其实心里清楚,小女儿上面也有公婆要养,下面有孩子,日子并不宽裕。
所以她总说别买东西,家里都有,但小女儿不听。
她轻轻赖在母亲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妈,我能做的可能没有大姐多,能拿的钱也没有二哥多,您好好养着,过两年我再生个老二,还得指望您帮我坐月子呢。”
范春华就怜爱地笑笑,小女儿是最温顺的,从小乖巧话不多。
大姐忙的时候,帮大姐喂鸡喂鸭,等大一点,姐妹俩还能一起去田地里,给父母送饭送水。
每次看到姐妹俩手牵着手出现在田垄那一边,范春华的心里就升起“有女万事足”的感慨。
后来家里实在供不起三个孩子上学,小女儿自己提出要退学,说不爱学习。
那个年月里,范春华没那么多精力去揣摩子女们的心思,也没有想到那么小的女儿能够洞察家里的苦处。
她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二哥,才十六岁就辍学去广东打工。
先是去服装厂当工人,后来升了领班,现在也还在服装行业干着。
“孩子,不要为了别人的眼光活着,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儿子,如果你真的是自己喜欢,那就生,如果是为了别的,你不要委曲求全。”
小女儿抬起头来,突然眼泪就滚了出来。
只有母亲懂她,也只有母亲会这么真诚地说出这句话,懂她担心自己因为没有儿子而被歧视被看低。
农村里么,尤其是夫家重男轻女严重,她这几年没少受委屈。
但是母亲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
对呀,女儿有什么不好,教育着她平安健康长大,温柔又谦和,那才是千金难买的。
人活着,不能总为了别人哪。
5
2019年元旦,儿子也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大女儿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她给范春华夹点,给爸爸夹点,再给五个孩子也一一安排好。
范春华看着热闹的一大家子人,心里高兴。而且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儿子再成个家,她要是闭眼了,也能放心了。
老伴儿是个木讷的人,不太会说话,但是席间也很高兴,叫来小孙子说快叫姨。
儿子把孙子辉辉直接抱起来说:“叫妈妈吧。”
女子有点害羞,脸红了又红,但是也很有耐心,抱着辉辉喂饭喂汤。
辉辉这几年都没怎么见过亲妈,有个阿姨对他这么亲近这么好,他便靠在女子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爸妈,我们打算过几天就登记。”儿子拉着女子的手说,“月珍,快叫爸妈。”
“爸妈,你们放心,我们会好好的。”月珍笑着说。
老两口高兴得泪眼朦胧。
月珍吃完饭后就开始给辉辉洗脸洗澡,小家伙高兴得在浴室唱起了儿歌。
“挺好的,满意不?”饭后,老伴儿问她。
“咱满不满意不重要,儿子喜欢就行。”范春华精神头很好,面色难得的有些红润。
“我得了这个病,人家不嫌弃,你看她吃完饭就开始收拾这收拾那,是个实在人呢。”
范春华叹口气又说:“要是身体还好,我还能帮衬着给带带孩子。”
“你现在啥也别想了,子女们都有好归宿了,他们会安排好自己的人生。春华,累了一辈子了,好好歇着吧,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
老伴儿难得说这么煽情的话,他也不哭了。
范春华得病的这些年,他无数次哭过,埋怨过命运的不公,埋怨过老天的无情。
后来他不哭了,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陪老伴儿散步、说话、斗嘴,做做简单的家务。
6
开春后,老伴经常扶着范春华出门去走走。
范春华总是反复交待:“老伴儿,我要是走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三个子女,怕他们受苦受委屈…..”
“春华,就算你走了,他们还有父亲在,父亲在,家也在。他们但凡有点委屈,有我这个父亲给撑腰,等哪天我也去找你了,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老伴儿强忍着哽咽。
“好好,我在那边会好好的,没有病痛呢,你放心。”
坐在田埂边,范春华哭了,没有儿女在场,她趴在老伴儿肩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老伴心里也酸酸的。
现在每天能扶着范春华慢慢散步,成了生活中最享受最温暖的一件事了。
他常常想,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个时间和心情慢慢走啊。
上有老下有小,三个孩子要读书,一大家子要养活,地里山里都要忙活,每天都急吼吼的,夫妻俩嘴里嚼着饭出发,披着月亮回到家。
那时候大女儿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喂好了猪,鸡和鸭也都回笼了。
儿子和小女儿在外面玩,回来的时候一身泥一身汗,没少被范春华拾掇。
现在范春华走一小段路就会喘,老伴扶她坐在半山腰上歇息。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红艳,连绵不绝,老两口依偎着,老伴动情地说:“真浪漫。”
范春华笑他:“你说你闷了一辈子,老了却这么爱说话,还学会浪漫了。”
老伴就笑:“年轻时候被各种活计消磨了心思,搞不好我还是个诗人呢。”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他家确实有点书香门第的意思,后来家道中落,穷困潦倒,一个馒头比一首诗更让人眼前发亮。
老伴一双写字的手开始为了生活上山种树,下地插秧,农闲时编点竹蔑竹筐,挑到集市上卖。
这些年来,也靠老伴这双巧手给家里添了不少好用的物件。
子女经常夸父亲是个诗人般的生活实用者。
大概在子女们的眼里,父亲勤勉优秀,母亲能干外向,给他们的都是山一样稳稳的爱,水一样柔柔的暖吧。
只可惜,人生苦短,时间实在不多了。
7
范春华体力越来越差了。
她走不动了,只能躺着。
子女们有空就拖家带口回来陪她。
有时候范春华躺在床上,看着小孩子们在地上玩游戏,说话,读书,或者给床头的瓶子里插鲜花,小嘴儿叽叽喳喳地告诉范春华,今天天气可是响晴响晴的。
她的心情就会格外地好。
但她能感觉到生命一点点的流逝,甚至经常听到深山里潺潺的流水声。
有时疼痛让她失去理智和思考,她时常吃不下饭喝不了水,她越来越依靠吗啡。
有时真的想一死了之,可看着子女的爱,这人世间的好,又咬咬牙撑着。
唯有老伴儿在床边给她念诗的时候,她能稍微安宁一些。
老伴常常握着她的枯瘦如柴的手,念诗的语气时常哽咽,她渐渐连身子也动不了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清明节的第二天晚上,全家人都回来了,一起吃了晚饭,范春华突然觉得时间好像到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飘到门口,又飘了回来。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老伴儿坐在竹椅上念诗,小女儿坐在床边轻轻给她扇着风。
她的嘴唇朝外努了努,眼泪就流了下来,没几分钟,眼睛就阖上了。
小女儿边哭边喊妈妈。
大女儿在隔壁给孩子洗澡,突然间手一抖,水流呲了孩子一身,她越发心慌。
她听到喊声跑到母亲房间,一股汹涌的悲伤兜头而下。
大女儿扑上去抱住范春华喊:“妈,你别走呀,你别走呀。”
儿子哭着过来搀扶起大姐:“姐,妈要去天堂了,那边没有病痛,我们不能自私地想把她留在身边,让她无边无际地受折磨。”
小女儿也过来拉大姐,她从小话不多,此刻眼泪鼻涕流满整脸,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子孙女们眼见这个情景,都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屋里哀声震天。
老伴儿一直默默地坐在床边,抚摸着范春华瘦削凹陷的脸,他嘴里还在轻声地念着:
你把手帕轻挥,
是让我远去?
还是马上返回?
不,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因为,
就像水中的落花,
就像花上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