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
靛青色的流云遮住一半月亮。
风吹棘丛响。
徐子揣着一把刀,慢慢向女友所住的楼栋靠近。
就在十分钟前,他看到了那个绿他的男人。他和她有说有笑勾肩搭背地从那个单元门里进去,现在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要去跟他们当面对质,让他们在死亡的恐惧之下瑟瑟发抖。
也许他还会宰了两个人,谁知道呢,就像他亲生父亲当年那样。
2,
小时候徐子就不受爷爷奶奶待见,有次听爷爷和父亲吵架,因为他学习成绩不好,爷爷说,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能成什么气候!
后来也听班里有人窃窃私语,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徐子不解,父母都是高知,温和儒雅,谁杀过人?
念大学时他才从一个亲戚那儿得知,自己是领养的孩子。父母不能生育,去福利院求子。福利院里全是病残,只有3岁的他健康且是男孩。为领养他,整个家庭意见不一,因为他的生父将生母和奸夫捅死并分尸,枪决了。家族认为这个孩子带有戾气基因,不可养。但养父母求子心切,相信环境比基因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更大,于是顶着压力把他抱回来。
得知真相不如不知。此后爷爷病逝,他懒得去送终,被骂寡情;和同一个家属院的玩伴争执,对方吵着吵着做幡然醒悟状避之不及。梦里都有人围着他喊,杀人犯的儿子,杀人犯的儿子。一次次大汗淋漓地醒来,想摆脱骨子里另一个自己,却不知从何做起。
3,
徐子的“修行”从大三开始。积极参加校会广交好友,省吃俭用资助贫困生,定期去看望孤寡老人,去流浪宠物收养站做义务劳动……忙到顾不得矫情,也就不想自己的身世了。
他在床头贴一字副:“日行一善”。
如果这一善今日未行,明日必行两善。
给流浪汉污脏的钵里丢一元钱是一善,买下寒风中守望着炉子的阿姨最后一块烧饼亦是一善。
还有些善他自己都忘记了。隐约有记忆的,一次半夜睡不着去操场跑圈儿,碰到一个翻墙进来的女生摔瘸了脚,在墙角动弹不得。他背她回宿舍,喊宿管阿姨给她开门。一路上得知她是出去约会回来晚了。
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他很好奇那约会的男生为什么不跃墙进来帮她,这个问题比较颠覆他的认知。她说因为她不愿意留宿,男生没送她。
女生个子不高,戴一副笨重的眼镜,疼得呲牙咧嘴的时候,牙箍在夜里闪亮。
4,
徐子如此费力地拯救自己,还是不行。
凡知道他身世的人,皆远离。
“骨子里带的东西不可能改。”
“一个残暴的爹一个放荡的妈,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网上有分尸的相片你们要不要看,太恶心了三天都可以不用吃饭,你们说徐子的爸当年是怎么干出来的这种事?”
一句一句,盘丝般勒入他的心脏。
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永远洗不白的杀人犯的儿子。
与他有关又无关的那场分尸案曾惊动全国,因为尸块被他生父抛了三个省。公安历时两年才破案,尸块都无法收拾齐。据说有一个老太太还以为是牛肉捡了回去煮,发现乳头不是动物乳头报的案。
所有的细节都足以令人在呕吐中振奋50年。
这个孩子如何叫人忘?
听闻者,无不好奇他的下落,传播他的父辈和他的今天。
5,
烙印打到了心里,徐子真的变得戾气重了。
“日行一善”的字幅被他撕掉,终日昏睡,酗酒抽烟,有家不归。
后来谈了女友,似有改善,却疑心很重。
他越发相信,“遗传”一说,绝非空穴来风。
女友考研去了外地,开始变得淡漠。他黑进她的电脑,发现她在QQ上和一男生聊得热火朝天。
她跟那人说:“我才知道他亲生父亲竟然是XX年轰动全国的分尸案凶手!”
那人说:“啊,我从没见过活着的杀人犯。”
她说:“可是我跟杀人犯的儿子还睡过觉!”
那人说:“赶紧离开,我心疼你!”
越往后聊越不堪入目,两人还一齐嘲笑某牌子安全套质量不好,用的时候竟然破掉了。
6,
徐子还是走了生父的老路。
仿佛不走他的老路,世人都不甘心。人间的旁观者都如秃鹫般以悲伤为乐,干脆遂了他们的意罢。
他潜进那深不见底的窟窿。
声控灯亮了。
电梯刚到,忽然进来一个女孩,她惊喜地叫道:“徐子?!”
他疑惑地看这女子,整齐洁白的牙齿,褐色卷发,褐色美瞳,精致的褐色尖头高跟鞋,米白色包臀裙,水蓝色衬衣。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明媚的女孩。
她说:“我是你学妹呀,当年我在墙角崴了脚,你背我回宿舍的。”
模糊的镜头慢慢清晰起来,原来女孩子的变化可以这么大。
“你怎么会在这里?”女孩问。
徐子慌乱了。是只有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才会出现的慌乱。
“你喝了酒?”女孩吸吸鼻子。
是的,为了壮胆。他的大脑开始出现片刻空白,刚才紧握的仇恨偏移了。
“我家里有醒酒药。”女孩见他说不出所以然来,邀请他到她家里去待一会儿。
他鬼使神差地去了。房间并不像有男人的样子。他问她为什么会有醒酒药,她说她父母都是酒鬼,给他们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回去。
“我父母都酗酒,我爸还因为喝酒出过车祸,当初我奶还说我长大肯定是个酒鬼呢,谁知道我滴酒不沾,谁劝我酒我跟谁急。”
“怎么会……”
“现在都到了见酒鬼就恶心的地步。”
“那我会不会叫你恶心……”
“还好啦。”女孩说:“陌生人的酒味才会叫我不舒服。”
原来他不算陌生人。
7,
喝下醒酒药,人也醒了大半。他打量着女孩的房间,收拾得整洁温馨。卧室的门半开着,他看到她床头贴着一幅字:“日行一善”。
“咦?”他说。
女孩害羞,赶紧去把卧室门拉上了。
可面对徐子咄咄逼人的目光,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听另一个学长说,那是你贴在床头的四个字。”
“你学去干嘛?”
“你……酒醒没有?如果没有,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因为听说喝醉的人,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
“没醒。”他说。
女孩开始讲。那是一个老旧的故事,一个女生莫名喜欢上一个男生,后来知道他真实的身世不好,但还是喜欢他。她并不想让他知道,因为有些喜欢太纯洁,适合珍藏。她去他去过的养老院,她去他去过的流浪宠物收容所,她走他走过的路,用他的心去感受坚强,感受每一个路人,感受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提高自己,提高到某一天想到他能淡然一笑,满心感激,而不再是自卑于那一时那一刻土肥圆的自己。
女孩说完后徐子的酒彻底醒了。
“可是那个男的带着不好的遗传基因。”他略愧疚地看着她,尽管不知这愧疚从何而来。
“你信这个吗?我不信。我信的是人性本恶,只不过缺乏一些东西激发。大部分人太平过一生是靠自制,又不是下意识的。就像我虽然酒量很好但是我不愿意沾酒,因为我知道人喝多了丑态毕现,会闹很多麻烦。”
徐子半晌没有说话,他几乎忘了他是来寻仇的。他感兴趣于女孩是怎么知道自己酒量很大的。女孩说她13岁那年偷喝过半斤白酒,完全没事。他又感兴趣于她为什么喝半斤白酒,女孩说因为看着父母打架心里绝望,想喝得够够的去拉架,没想到自己千杯不醉。这令他对这个女孩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这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个意外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