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超大学毕业后扎根上海,他有房有车有稳定工作,在结婚这天选择回老家办酒。
那天村里男女老少都汇集过来看热闹。
杨超一身黑西装,新娘一身红旗袍,两人手牵手,在鞭炮响过那一瞬,重重地跪向一脸泪水的姐姐杨小花。
杨小花惊得赶紧扶两人起身:“错了!错了,要跪爸爸灵位!”
杨超双手抱住姐姐,痛哭失声:“姐!你就是我亲爹娘啊,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杨小花是我姐姐闺蜜,鹅蛋脸,两根黑油油的麻花辫,她上学那会奖状一面墙都不够贴。
她爸爸是篾匠,手特别巧,平时除了编蔑筐、蔑萝、蔑笼,还喜欢给姐弟俩和村里小朋友编蚂蚱、小青龙、火灵鸟……
那时候我还小,经常跟姐姐去她家玩。她家在村里本就算穷的,草房土墙,却天天欢声笑语。
杨小花读四年级那年冬天特别冷,河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我们几个孩子正跟在她们后面学滑冰,杨小花叔爷疯了般一边跑一边喊:“小花,快回去!快回家!”
我们赶到杨小花家时,杨小花父亲正紧咬牙关吐白沫,几个男人正用力掰开他的嘴往里灌肥皂水。
黑乎乎的小屋里人头攒动,空气里一股浓烈的农药味。
杨小花的哭声凄凉,却不见她的母亲和弟弟。
有人高声喊:“医生呢?医生还没来?”
背着药箱的乡村医生大步跨进来,翻看眼皮,摸经脉,最后颓然坐到一边:“没救了!”
杨小花一家的善良与贫穷在全村是出了名的。
她的爷爷过去是地主,父亲是读过书的,后来家道中落,父亲才学起了打蔑。
无奈本是书生骨子架,做很多农活都不太擅长,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和弟弟身上。
杨小花从小倍受父亲宠爱,比一般女孩果敢能干。
而母亲好吃懒做,天天嫌弃家贫,这天从早上就吵着要买肉,父亲说等过年多买点,现在省省。
就为这事,母亲从早骂到晚,父亲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母亲带孩子回娘家了,她估计丈夫只是吓吓她,不会真喝。
杨小花想起中午那会父亲给她做了蛋炒饭,他摸摸她的头,疼爱地说:“小花啊,咱家苦就苦在没钱,我家小花长这么好看,过得还这么苦,爸对不起你。”
杨小花说到这里泪就止不住,母亲好吃懒做,所以从小她勤快又懂事。
因为她不做,那就全是父亲的活。母亲唯一的爱好就是缝她的花鞋,一双又一双,做了很多,都穿不过来。
家里的堂叔提醒:“你也别哭了,现在赶快接你妈和你弟回来,捧灵位还得你弟来。”
杨小花赶到外婆家接回了母亲和弟弟。
她抱着一岁不到的弟弟,弟弟抱着父亲的灵位,他们站在父亲的坟头一直不舍得走。
转过身,看到一脸懊悔的母亲,她绕开她,走过来和我姐说:“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撑起这个家,一定要让弟弟读大学。”
从那天起,她再没正眼看过母亲。
她不再读书,剪掉长发,拿起锄头、犁耙,像个大人一样开始学做每一样农活。
但毕竟人小力气也小,经常在田里摔得像个泥人,手上、腿上都是各种伤,但她很少哭,她笑着说:“没什么,我是姐姐,我要撑起这个家!”
2
村里年纪大些的老人总是手把手教杨小花做农活。
杨小花很聪明,学得很快,她闲下来就编蔑萝,然后学父亲的样子挑到街上卖。
在第三年开春,我再见到杨小花时,她已经变得又黑又瘦,看起来比我姐大十岁。
她无所谓地笑:“我挺过来了!”
我们都替她高兴,不曾想,她的母亲突然失踪了!
我跟姐姐去看杨小花时,她正哄着杨超:“别怕,你还有姐姐,我管你!”
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去找找母亲,她苦笑:“找什么,她是吃不了苦,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不会原谅她,小超也不会!”
杨小花为了撑起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她做过很多小本生意。
例如在冬天大家都不愿意出门时,她穿着皮裤去河里摸黑鱼,天越冷,黑鱼的价就越高。
夏天近40度高温时,她挎着木盒挨村卖冰棍,她渴了喝河沟里的水,卖了好几年冰棍,自己却不知道冰棍什么味。
每年的双抢,我们这些小伙伴都会去帮杨小花,帮她收稻子、插秧苗。
她像个男人一样咬紧牙关挑起一担又一担比她还重的稻捆。
她累狠了,总喜欢笑着说:“我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皮磨破也不知道疼,我只知道不能饿着我弟。”
那年头,杨小花想支撑一个家谈何容易,最直接的问题就是没有钱。
青菜可以自己种,大米可以自己种,却是一年到头吃不起几次肉。
杨超那会小,闻到别人家传出肉味时,就站别人厨房边不肯走。
开始大家会给他们一些,时间长了,本就不算富裕的乡邻只好假装看不到。
杨小花看着弟弟的馋样就想哭,她总说:“弟弟跟着我,受了太多苦!”
3
杨超上小学后,家里开支加大。
杨小花更加努力地去挣钱,有段时间去帮人下砖块。
一天下来,满手的血泡,但她数钱的时候笑得眼睛都没缝。
她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苦苦撑着那个家。
她说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看到弟弟穿得干干净净地在读书,就觉得知足了,以前她是父亲的希望,现在弟弟是她的希望。
弟弟在她的照顾下长高长胖,成绩一直不错,就是和她没有太多话。
弟弟只会在需要交学费时给她留字条,问他什么都回复“嗯”,每天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学习。
青春期的杨超有了逆反心理,脾气暴躁,好面子,他从不带同学回家,也没几个朋友,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破败的家和“男人婆”姐姐。
原本以为父母的离开促成他俩的相依为命,事实却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形同陌路。
她想只要弟弟有个灿烂人生,自己委屈点无所谓。
而杨超对身边家境殷实、父母健全的同学充满嫉妒,拼命学习的目的只为摆脱眼前的一切,能过上不窘迫的生活,所以一到寒暑假他到处兼职。
然而,高二的那个暑假默不作声的杨超打了两场架。
他顶着烈日帮一家健身房发了两个月传单,晒得手臂脱皮,结果到算工钱时,老板说未完成指标只发一个月的工资,他据理力争,但完全没用。
健身房几个年轻教练将他撵走,他实在气不过,端起一块大石头砸了健身房的玻璃门。
于是他被拉到健身房内饱受一顿拳脚,门牙被打掉一颗,脸颊青肿,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老板挥手让人将杨超扶到椅上坐好,拿毛巾擦净他脸上的血迹,特别淡定地打了杨超学校电话,学校老师又找来杨小花。
那次是杨小花第一次以姐姐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
她头发散乱,面露菜色,两只脚上都是泥,含着泪把手绢里的钱递给健身房老板:“对不起,就这么多了,攒了大半年,你看可够买玻璃门。”
老板扬手打掉杨小花手里的钱,眼里都能喷出火来:“就这点钱,打发要饭的?”
杨小花瞅着半边脸肿得老高的弟弟,又哭又闹:“你们把他打成这样?还想怎样?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要报警!”
老板自知理亏,也怕报警,这件事不了了之。
杨小花搀着弟弟回了家。
两人走到村口,天已经黑透,又圆又亮的月亮挂在天际,杨小花的身影被拉得老长,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无比凌乱。
杨超心里酸楚不已。
他其实不是嫌弃姐姐,而是挣脱不了命运的苦,可是姐姐却拼命对他好,他只知道自己痛,自己苦,那姐姐呢?她又可曾快乐过?
那一刻,他狠狠反省了自己。
杨超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这天特地早起收拾了家里,主动做了饭,却迟迟没见姐姐回家。
他赶到石子厂,问了好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才在厂房后院找到姐姐。
她被一个大男人抵在墙上,两人你推我一把,我踢你一脚,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叫你别来,你非来,找抽是不?这一片是我兄弟包下的,你个女人凑什么热闹?就这点石子还不够我们自己挑的……”
杨超那会脑子是懵的,他从没来过这里,也从来不知道姐姐做工除了辛苦还要受欺凌。
他抄起旁边的扁担冲上去,一阵乱劈,那个男人看杨超急红了眼,赶紧跑了。
杨小花拉着杨超回家,一直没舍得松手。
走到家门口,她摸了一把杨超的头,咧嘴笑了:“你小子长能耐了,能给姐撑腰了!”
杨超也笑:“你是我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人欺负你。”
杨小花想起什么,跟在杨超屁股后追:“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一个月打两架,也多了点吧?”
沉寂多年的小屋里终于响起了姐弟俩的嬉笑声,他们与彼此和解,与苦难的生活和解。
4
杨超大学毕业那年,杨小花已经33岁了。
在农村这个年纪早就是孩子妈了。
由于家里穷,还要供弟弟上学,从来没人敢上门提亲。
寒来暑往,都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灯看着她,她看着灯,越看越伤心。
杨小花不急,她着急的是如何快速攒钱协助弟弟在上海买房子。
上海房价太高,但没有房子弟弟住哪?她绝不让弟弟再回农村过苦日子,她一个人受苦就够了。
杨超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准备考研,生活上也是省吃俭用。
同龄人周末参加同学聚会、过节旅游或是下班后陪女友KTV唱歌时,他都在公司加班。
本身做的就是软件开发,忙起来更是不分昼夜。
几年后,当拿到硕士研究生毕业证后,他换了家外企,没以前那么忙,工资却翻了两倍。
随着年龄增长,杨超越来越觉得欠姐姐太多。
姐姐活得太苦,他就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像所有其他女孩一样结婚生子,从此,多一个男人来疼她爱她,而不是自己活得像个男人。
杨超不只一次当着亲戚邻居的面告诉杨小花:“姐,长姐如母,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我也能挣钱了,你只管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你什么时候出嫁,我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杨超这么一强调,杨小花又急了。
好不容易把弟弟培养成才,她从没指望靠他来享福,她只希望他能过上幸福生活,她以后还能帮他带带孩子,其他没什么奢望了。
杨小花了解杨超,倔得狠,自己嫁不出去的话,这小子还真可能不结婚。
他不结婚,杨家不绝后了?坚持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让杨超光宗耀祖,开枝散叶吗?
5
杨小花把自己拾掇干净,像模像样跟着媒婆去相亲。
今非昔比,杨超有出息了,她的腰杆子挺得笔直。
然而,走马灯似的处了几个对象,不是男方嫌她年龄大,就是她嫌男方是二婚。
也有个别合适的男人,和她一样大龄未婚,仔细一打听,啥也不会,就等着找个能干的女人回去侍候他。
相亲作罢,杨小花又继续忙活着和邻村一帮男人一起贩卖大米。
她和男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走路外八字,说话粗门大嗓,再加上常年风吹日晒,皮粗肉糙的,接触的男人都把她当男人看。
这些男人中最斯文的要属邻村的苗子,是年龄最小的一个,长得细皮嫩肉,说话慢声细语,特别爱干净,他比杨小花整整小5岁。
杨小花喜欢他,总把他当杨超一般护着。
苗子刚来那会,账算不清,米的成色搞不懂,都是杨小花手把手地教。
她总是催促苗子:“傻娃子,年纪不小了,赶紧找个女人结婚,别学我。”
遇雨天没法出摊,杨小花就裹在男人堆中打扑克,苗子便靠在她后面给她支招。
有男人开玩笑:“苗子,你不会看上这女人了?”
杨小花越过桌面去揪那个男人耳朵,苗子的脸红得像猪肝。
闹够了,杨小花摸出一根烟叼嘴里,冲苗子点点头:“带火机没?”
苗子盯住她,半天不吭气,却在转身那会夺走她嘴上的烟,他的声音很小:“女孩子,不要抽烟。”
杨小花一度以为她就像那苦菜花,得苦一辈子。
活了30多年,她从来没把自己当女人,身边的人也没把她当女人,可这个男孩叫她“女孩”,她的心突然就抖了一下,像第一次吃巧克力,融在嘴里,甜在心头,甜得那么不真实。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贩米生意结束时,苗子卷着铺盖卷儿跟她回村。
她撵一节他就倒退几步,末了又跟上,像她的影子,他温声细语地说:“杨小花,我想照顾你,一辈子那种。”
6
苗子长相秀气,却因为家里贫困,四个哥哥恶名远扬,据说四个嫂子被打走三个,所以没有姑娘敢嫁他。
杨小花不想嫁苗子倒不是怕挨打,真要动手,苗子不一定是她对手。
她不同意,是压根觉得这孩子在说胡话。
放那么多漂亮年轻的姑娘不要,娶她这个年纪又大又没钱的女人图啥?
她没想到的是苗子是认真的,天天跟她屁股后转悠,帮她家买米修灶,收稻子插秧,还帮杨小花修鞋洗被单。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杨小花这个只吃过苦从没被爱过疼过的女人,在苗子的关爱中变得温柔而羞怯起来。
有一天她害羞地对我姐说:“试试看吧,或许是上天看我太可怜,派这样一个好男人来爱我。”
谁也不曾想,苗子是真心爱着杨小花的,他的爱让男人一样的杨小花又变回了女人。
杨小花本来就长得不差,在苗子的关爱中,留起了长发,穿起了长裙,抹起了口红,让那些曾经和她一起挣钱的男人们后悔不已。
“还是苗子慧眼识珠,这小花一拾掇起来就是大美人啊!”
从此,杨小花的干劲更大,因为她有了苗子的支持。
她把一半的积蓄留给杨超买房,对于上海的高房价,那点钱是杯水车薪,但杨小花总开心地想,哪怕只够买扇窗呢,也是我对弟弟的爱。
杨超呢,那些年拼了命挣钱,工作之余还干兼职。
他休年假的时候回了家,把姐姐给的钱又拿了回来,推掉了家里的土房,找人建了四间大瓦房。
院墙垒起,大铁门装上,一个漂亮而温馨的家成了杨小花和苗子的婚房。
杨小花婚后第二年就生个大胖小子,杨超带着女友从上海赶回来,他抱着小外甥又哭又笑,说:“姐,这里以后就是我的根,你护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换我来护你们了。”
村里人都替杨小花高兴,老人们说:这娃啊,可算苦尽甘来了!
7
杨超在上海打拼了多年,在35岁这一年终于结婚了。
他贷款供了一套小房子,买了车,新娘子也是外地人,是个善良勤奋的姑娘。
杨超握着新娘的手说:“我们一起回家乡办婚礼吧,我想让姐姐见证我的幸福。”
新娘早已熟知杨超姐弟俩的往事,她敬重这个姐姐,她更深爱踏实努力、知恩图报的杨超,她笑着点点头:“同意!我们回老家办婚礼,人多热闹。”
杨超的婚礼大办了三天,宴请亲友乡邻,感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他姐弟俩的照顾。
一周后,杨小花一家三口跟着弟弟一起去了上海。
这一次,她要代表老杨家去弟弟在上海的家里住上一阵。
一路上杨小花感觉跟做梦似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路边的夹竹桃开得正艳,杨超看着姐姐的笑脸,发觉她那么像自己记忆中美化过的妈妈,却比妈妈更好更美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