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咖啡馆的灯,照在方素的脸上。
她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局促地坐着,眼神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她能感受到徐海明的目光,所以始终不敢抬头。
这是他们分别12年后,第一次见面。
寒暄的话,进门之前就已经说了,此刻双方正处于在没找到新话题之前的冷场阶段,让方素很不自在,她能感觉到徐海明也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徐海明才说:“听说,你离婚了。”
方素愣了一下,呆呆地点头。
徐海明说,“我,我也离婚了。”
方素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同时抬起头碰上徐海明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却又仿佛说了很多。
如果不是那件事,他们现在应该会是恩爱的夫妻。
方素至今想起那件事,仍觉得有锥心之痛。
2
方素跟徐海明认识得很早。
方素一家都是外来户,9岁就跟着父母,从浙江那边搬来福建定居。
她搬进来第一天,就看见徐海明趴在围墙上露出半个脑袋往这边看,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结果徐海明一声惨叫,从围墙上掉了下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虽然住隔壁,但两家还不熟,自然不打交道,方素也不太敢到院子外面去,对她来说,毕竟是陌生的领地。
她经常在院子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偶尔会看到徐海明在外面的树下玩,有时候也能听见徐海明被他妈打得满屋子乱叫。
徐海明高高壮壮的,脸圆圆的,浓眉大眼,看上去有点凶,所以方素妈叫去跟徐海明玩的时候,她每次都直摇头。
到9月开学,方素才知道,她跟徐海明是同学,也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她站在讲台上,用温州口音做自我介绍时,全班人都静静地听着,而徐海明直直地望着她。
一节课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她跟徐海明是邻居了。
方素初来乍到,总觉得心里不安,只有一个徐海明她是认识的,尽管他们还从未说过话,但他却成了方素心里的一根定海神针。
徐海明性格活泼,当晚放学就跟方素一起回家,那时候普通话还没普及,两人语言不通,只能用蹩脚的普通话费劲地交流。
方素才知道,徐海明只是长得凶,其实很温和憨厚。
然后,只用了一个礼拜,她就开始跟着徐海明满镇子乱窜了。
方素用了一年,就学会了闽南语,徐海明也能听得懂温州话了,两人可以随意交流,两家父母也跟着相熟起来。
3
方素喜欢徐海明,是13岁那年。
女孩的爱情天赋,似乎永远比男生高,她一早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徐海明还似个木头,每天只想着玩。
不仅是跟方素,他性格好,跟所有的女生都聊得来。
方素隐隐的生气,徐海明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生气,但每次都耐心地哄她开心。
偶尔,徐海明也会懂事的时候。
比如,方素经历人生初潮,放学的路上染红了裤子,徐海明看见后立刻脱了外套给她,方素尴尬地快哭了。
后来,方素问他为什么会帮她。
他挠挠头说,怕她被人笑话。
方素的心,像被塞了一块糖。
方素整整喜欢了徐海明3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那时候,他们已经念高中了,在学校住宿。
情人节的时候,班里的小情侣都开始暗戳戳地约会,县城里开了第一家电影院,方素鼓起勇气问徐海明,要不要去看电影。
徐海明爽快答应了。
方素又说:“算了,不去了,电影厅里都是情侣。”
徐海明说,那好吧。
方素气得半死,只默默地生气。
徐海明仿佛在爱情方面,比任何人都发育的迟缓些,方素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徐海明依然不解风情。
方素闷头在宿舍睡觉,过了十分钟,宿管阿姨上来敲门,说有人找。方素下去一看,竟然是徐海明。
方素以为他终于开窍了,谁知道他说,谁说不是情侣就不能看电影了。
方素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只是跟徐海明去了,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看电影。
然而,就在看完电影之后,方素忍不住跟徐海明表白了。
她直白地问他,你喜欢不喜欢我?
徐海明惊呆了,愣在那半天。
方素眼里涌起一层水雾,转身要走,徐海明拉住了她。
“这种话,应该我来吧。”
方素停住,回头看着徐海明。
他挠挠头,害羞但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喜欢你好久了,我怕你看不上我……”
方素呆了又呆,徐海明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温暖直达心底。
回去的路上,月光特别亮,照在他们身上,晚风轻轻吹着。
这一晚,方素永远都记得。
4
方素跟徐海明的恋爱,到18岁之前都算顺利。
高中毕业后,方素和徐海明都没继续上大学,那个年代小镇上读书的不多,大部分学生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了。
方素在新开的超市里做收银员,徐海明子承父业开短途货车。约会不像在县城那么便利了,小镇上走到哪里,都躲不开熟人的目光。
徐海明想,反正要结婚的,直接跟家里说吧。
方素犹犹豫豫,才18岁,万一家里不同意,我们就没机会了。
徐海明说,只要我们够坚定,什么事都不会有。
方素想也是,反正将来要结婚的,干脆不躲了。
他们光明正大开始走在街上,不到半天,双方父母就知道了。
方素妈妈开诚布公地跟女儿谈了,现在年纪还小,等到了20岁再结婚,但有条件。
方素家里就一个女儿,按规矩,徐海明要么入赘,要么生孩子跟女方姓。方素绞着手指头,低着头听着。
隔壁徐海明也跟她差不多,平时说话都很大声的徐爸爸,今晚也捏着嗓子说了。
“只要你们愿意就行,但是得有条件,彩礼得按照我们这边的规矩来。”
方素家是从外地搬来的,本就没有什么家底,这些他们一清二楚,明显有点刁难的样子。
晚上,家人都睡了,两人偷偷趴在围墙上见面。
徐海明说,没关系,不管怎么样,咱们都要在一起。
方素说,好。
她不在乎入不入赘,孩子的姓氏更无所谓,但是父母的想法,她也要考虑。
徐海明说,入赘,我爸妈肯定不会答应。
两人沉默一阵儿,徐海明面露难色地说,哥们给他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徐海明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先斩后奏,婚事等定下来,一切都好商量了。”
方素听完,瞬间红了脸,但也没有拒绝。
徐海明出的主意是,晚上,他悄悄爬到方素房间,他们家只有一墙之隔,第二天一早,大家就都知道了。
但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方素跟徐海明去开房,镇上那时候就只有这一家旅馆,等明早他们一出来,就人尽皆知了。
如果去方素家里,可能会被方素的爸爸揍一顿。
徐海明想,这也好。
一个礼拜后的一个晚上,方素等全家都睡后,偷偷溜出来跟徐海明第一次踏进了旅馆。
然而,就在这晚出事了。
5
是煤气泄漏,等方素回家的时候才发现。
满屋子都是煤气味,因为天气冷了,连窗户都没开。方素飞快地打了120,又跑来敲徐海明的门,徐海明过去一看,她爸妈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只是没了呼吸,脸也已经成了青紫色。
“没,没救了……”
方素愣在那里,只觉得天都塌了。
方素拼命地摇头,坚持等120急救人员来,他们带走了她爸妈,但还是告诉她,没救了,太晚了。
方素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连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是徐海明一家人出钱出力地帮忙,尤其是徐海明跑前跑后,连火葬场都是他替她去的。
方素呆呆地,眼泪不止,她说,“如果我在家,也许我会察觉,就不会出事了。”
徐海明抱住她,“也有可能,你也会一起死。”
方素笑了,“也许我本就该死。”
徐海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徐海明的父母也很是悲痛,让徐海明彻夜守着方素。
他们还说让方素住到他们家里来,等到了年纪就给他们办婚礼。
方素愣愣地不说话。
不过两天的时间,她整个人瘦得脱了相,而壮壮的徐海明也瘦了一大圈,他日夜守着方素,她不睡,他也不睡,她哭,他就抱着她。
那个年代交通远不如现在这样便利,火化后的第二天,方素的外公外婆和舅舅才从温州赶过来。
外公外婆眼睛都哭红了,说要把方素带回温州。
方素跟徐海明说,她要走了。
徐海明瞬间红了眼眶,嘴唇抿成一条缝,伤心欲绝地问:“那我呢?”
方素说,“对不起。”
尽管徐海明说那是意外,方素依然无法接受,父母死去的那晚,她却和徐海明在旅馆过夜,只要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疼得要窒息。
她把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一脸地悲痛欲绝。
徐海明太了解她,看出了她眼里的决绝。
两人站在门口,沉默不语,但空气里都弥漫着悲伤。
终于,徐海明说,那你走吧。
6
方素带着父母的骨灰,回了温州。
走之前,徐海明跟人借了一辆旧旧的桑塔纳,载他们去火车站。一路上,方素都没说话,徐海明也不说。
半路的时候,徐海明哭了,他假装下车去洗手间,方素看见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回来的时候,双眼通红。
方素说,对不起。
徐海明没说话,他开着车,要送最爱的人离开。
这未免太残忍。
方素还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痛和自责里,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只觉得无限迷茫。
方素永远都记得这一幕。
徐海明把她的行李,从后备箱拿下来,递给她的时候,手都在抖,她听见他微不可闻地问她。
“你还会回来吗?”
方素心里一阵刺痛,懵懵地摇了摇头。
毕竟温州到福建,距离不短。
方素就这样走了,回到了温州,跟着外公外婆和舅舅生活。
这一晃就是近20年了。
这次方素回福建,是处理户口问题,当年她走得急,户口一直没迁走。2010年,她结婚的时候,也回来过一次,因为户口本丢了,要补办户口本,她去找过徐海明,但只在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
既然要嫁人了,就不必横生枝节。
28岁的徐海明,变得瘦长,货车换了一辆新的,停在门口,隔壁那间她曾住过的房子,也换了主人。
那次,方素想过把户口迁回去,但最终还是没迁。
如果连户口都迁走了,那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但这次,她是来迁户口的,因为她离婚了,孩子要落户在她的户口上,迁回温州,将来也方便。
没想到刚来,就遇到了老同学,几分钟后徐海明就知道了。
如今,他们都年近40,中间隔着20年的光阴,方素想,见一见也无妨,往事早已经成烟,这次户口迁走,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本以为可以像老朋友那样话别,谁知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徐海明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的婚姻。
他快30岁才结婚,娶的是外地老婆,孩子才两岁,她就跟别人好上了。因为她说,他不爱她,他无从辩驳,他老婆不想要孩子,他就一个人养孩子。
方素安慰了两句。
徐海明又问,“你呢,为什么离婚?”
方素笑了笑说,“家暴。”
徐海明放在桌上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头,语气硬硬地说:“什么玩意,打女人,离了好。”
方素喝了口茶,没说话。
徐海明又问她,什么时候走。
方素说,“明天上午。”
徐海明喝了一口冷茶说:“那,晚上一起吃饭吧。”
方素没有拒绝。
7
2年,镇子的变化很多,多了很多新的建筑,但也有味道不变的老店。徐海明特意挑了一家老店,以前他和方素经常来吃。
方素坐进店里,回忆就扑面而来。
两人的隔阂,也一点点消融。
方素看着对面的徐海明,已经隐约有了啤酒肚,额前的头发都不如从前丰茂了,再也不是从前的少年了,而她比上学的时候更瘦,操劳和疲惫都刻在眉宇间,她的眉头上有个三厘米左右的疤痕,那是前夫留下的。
徐海明也看见了。
两人回忆从前,说到动情处,他忽然说,“如果是我,我绝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
方素一听,心就酸了。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当年的她确实没有留下来嫁给他的勇气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吃完饭,徐海明送方素去旅馆,还是他们曾经住过的那家,两人站在酒店门口,仿佛千万言语要说,但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再见。
那一夜,方素彻夜未眠,徐海明过去和现在的样子,还有父母死去的场景,交替在她脑海里浮现。
早晨,方素一下楼就看见了徐海明。
他说,他送她去火车站。
像当年一样,两人都沉默着,方素也希望路再长一点,时间再慢一点,但现在修了高速,只用了从前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她进安检之前,徐海明跟她交换了微信,说了一句再见,但她知道,不会再见了。
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8
方素忙了几日,户口才尘埃落定。
孩子已经上初中了,在学校寄宿,她在一家公司做出纳,那天,她下了班忽然接到徐海明的电话。
他问,晚上能不能请他吃个饭。
方素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来温州了。
徐海明说,他刚好来送货。
方素不好拒绝,或者说根本不想拒绝。
初恋总是难忘的,更何况他们经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事情。在跟徐海明重逢后,她就知道,她还记着他,但是相距甚远,年纪也大了,她不曾多想。
回来后也曾期待过徐海明的消息,但他一次也没发过微信,没想到这次会直接来了温州。
方素换了条裙子,化了个妆,请徐海明去吃饭。
徐海明看见她的时候,眼里有惊艳的神色。
两人吃了饭,方素又带他去逛了逛,买了些特产让他带回去给孩子。
徐海明只呆了一晚就走了,晚上住在车上,方素又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刚起床,就看到徐海明的消息,他已经走了。
但从这以后,徐海明隔三差五,就来温州一趟,方素才知道他现在专跑福建到温州这条线。
这其中的用意,方素当然明白,但又不敢明白。
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虽然他们都离婚了,但都有孩子,更何况温州到福建那么远。
好在,徐海明每次来都只是跟她吃吃饭,两人逛一逛,有时候下班了,方素也会坐着他的货车,到郊区转转,在货车上吃饭,看日落。
方素觉得很矛盾,既害怕在一起,又舍不得放弃每一次相见。
这晚,徐海明卸了货,载着方素把车停在郊区的河边,夕阳特别美,问她要不要在货车上住一晚体验体验。
方素愣住,摇了摇头。
徐海明尴尬地笑了笑,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这次以后,徐海明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再来温州,也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方素想,也许她让他失望了吧。
半个月后,方素正在看手机新闻,忽然弹出一条消息,福建开往温州的一辆货车,在xx路段发生严重侧翻。
方素吓得半死,那是徐海明的车,她再熟悉不过。
她立刻打徐海明的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方素整个人都在发抖,她连鞋子都忘了换,匆匆下楼打了辆车就往事故地点开去。
在车上,她不断拨打徐海明的电话,但就是打不通。
车祸路段附近严重拥堵,她只得下了车,往车祸地点跑去,几次跑掉了鞋子。是很严重的车祸,三辆货车相撞,围观的人说司机不行了。
方素不相信,跑去问交警,只说救护车把人都拉去医院了。方素又往医院跑,跑到一半手机忽然响起来。
是徐海明,方素的脑海立刻浮现出,当年父母去世的时候,医生告诉他,没救了的画面,她颤颤巍巍地按了接听。
一听到徐海明的声音,方素就哭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一边重复这句话,一边泪流满面。
徐海明却笑了,“我没事。”
9
徐海明确实发生了车祸。
只是,他没在车祸中心,只是追尾,他被交警带去做笔录了,手机也关机了,充上电才看到她的电话。
方素赶去交警大队,一看见徐海明,又是一顿哭。
这一次,徐海明抱住了她。
徐海明说,他想清楚了,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说服了父母,他要重新跟她在一起,大不了他带着孩子来温州,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
昨晚他爸妈终于松口,他迫不及待地想来告诉她。
只要他们想在一起,什么都无法阻碍。
方素感动地泪流满面,“我在来的路上就想过了,只要在一起就行,结不结婚我都无所谓。过去的也都过去了,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
一句话,让徐海明这个快40岁的大男人,红了眼。
方素说,“走,跟我回家。”
说完,两人手牵手走进夜色里,月光很亮,风很轻柔,这时,如果有人路过他们,一定会看见他们脸上藏也藏不住的笑,眼里还有残留的泪光。
这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