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云是大舫最好的哥们儿。
也许大舫有点玷污“最好的哥们儿”这词,毕竟他睡了人家老婆。但是大舫觉得结婚前俩人还一起嫖过娼呢,前后睡过同一个小姐呢,所以睡了他老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行,仍然可以当哥们儿。
只是嫖娼的细节可以说,睡他老婆的事得捂着。
没想到这一次睡出事了。小苍打电话来,苦巴巴地说:“我怀孕了,一半可能是你的。”
“……还有一半可能呢?”
“我老公的。”她说:“我是X号和你在一起的,X号和我老公在一起一次,上一次大姨妈是X号来的,所以是你的可能性更大。”
大舫没听清她说的几号几号,他没有女人懂这些。小苍是个简单的女人,一不会撒谎二不勒索,听她着急那样,可能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舫正准备建议打掉,小苍说凌云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她心大,测过的早孕试纸放在洗手台上,被凌云看到了,这两天他正高兴得手舞足蹈呢。
打掉根本没有借口。
而且凌云已经把他老娘请来专门照顾她,现在她哪儿都去不了,跟坐牢一样。
俩人都没准备离婚,出了事儿得共同解决。小苍拜托大舫去医院给她开堕胎的药,趁到家里来玩时给她。她念高中时陪同学干过这种事,在小诊所里就能买到,一天吃一片,第三天吃另一种,胚胎就自己掉下来了。
小苍记不住药名,大舫说行,我去打听。
2,
十几年过去,小诊所里早就不敢卖这种药。大舫去正规医院,医院也不给开,让孕妇自己来。护士说孕妇得住院,在医院的监护下进行药物流产,否则万一出事谁也担待不起。
大舫问了多家医院,腿都快跑断了,买不到药。
他又不能去求助同学跟朋友们。他和凌云的同学朋友基本上都是重合的。
没辙了。
一天一天拖过去,小苍开始有孕期反应。全家呵护备至,小苍很久没有得到这样的暖,对大舫的催问也惰怠起来。有天大舫打电话来问,小苍说还能怎么办,没办法了呀。
“那要万一……”
“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他的嘛。”
“可是万一……”
“万一什么呀万一,你就不能不乌鸦嘴吗,万一是你的你负责吗。”
大舫不说话了。
小苍说:“我挂了啊,你以后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了,万一被发现了呢。”
大舫说:“小苍,我是爱你的。”
他的意思是,要万一孩子是我的,你别到时候把我出卖了。但小苍理解错了,她说:“我知道,但是,凌云也挺好的,我不想离开他。再说你老婆也挺好的,你俩女儿,大的都上幼儿园了,你也要珍惜家庭,我不想弄得整个世界都乌烟瘴气……如果实在没有出路,我会找你。”
大舫接不上话。他只能独自后悔那天没戴套。
3,
十月的艰辛总算过去,小苍生了个8斤的大胖小子。孩子一抱出来就推去打乙肝疫苗,护士说要在孩子的脚后跟划个小口子查血,问凌云要不要查血型,查血型的话要加50块钱。凌云说查呗。
血型出来凌云呆了。夫妻俩一个O型一个A型,却生出来一个AB型的小孩。这个B是打哪儿来的?
小苍还躺在床上挂点滴,亲戚都在,凌云不好把她揪起来追问,他只好给大舫打电话。大舫说他在出差,恭喜他,红包马上就到。凌云说不是,这孩子有问题,不是他的。
大舫顿了顿,仔细回味了一下他刚才说话的感觉,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味。他于是说:“你别瞎蒙,小苍不是那样的女人。”
“验血单子在这儿摆着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真想一脚把她踢到医院楼下去。我气得头都是蒙的。这事儿也只敢跟你说了。”
“你先冷静一下,至少等你老婆出院。”
凌云说好。现在大舫成了他的主心骨,撑着他不至于倒下。这事他暂时也不想公开,在亲朋好友面前太毁面子。等小苍出院了跟她谈离婚吧。但离婚要在亲戚面前交待理由,而且小苍还在哺乳期。扯个什么理由好呢。只要不说自己被绿,什么都行。
凌云在厕所抱着头,想不出个绝好的办法来。
凌云在小苍产后4天都没有照顾孩子,反正有双方的父母在。4天时间啥事不管,凌云慢慢也冷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对小苍有感情的,虽然她这样大大地愚弄了他,他还是想看看小苍的认罪态度,希望她是被强奸的,被施暴的,被下药的。总之她一定不是刻意背叛自己,他想听她说说苦衷。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蹦出来摁下去,又蹦出来再摁下去。
4,
大舫打电话来,跟小苍说凌云发现了,但是他不接受这个事实,怀疑她是被强迫的,叫她到时候就顺理成章这么扯。
6天小苍出院,没什么奶水,晚上婆婆照顾孩子。两口子又一次睡到一张床上。相隔很远,都几乎睡到了床沿儿上。
凌云悠悠地问:“小苍,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苍把在心里编辑了两天的台词讲了一遍,大意是同学聚会那天她喝多了,后来断了片儿,醒来时在酒店,身边没有人。但是她摸下身觉得有异样,当时觉得丢人没吱声,不想就怀孕了。这也是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怀孕的原因。她也怕。担惊受怕了十个月,谁知道还是这样的结果。
凌云竟有一丝莫名的欣慰,因为这一切都和他的想象对上号了。这隐约让他觉得自己神机妙算。但大问题还是摆在眼前,他不能接受这个孩子,更不能接受她的隐瞒。
小苍的眼泪黄豆大一样滚落下来:“我隐瞒你是我故意的吗?真的不是!我是害怕你去惹事,害怕你心里觉得我不干净,害怕你接受不了。我抱着万一的希望生下这个小孩,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
她的哭泣令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但他还是不可能养这个孩子,“换做谁也不可能”他说。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如果要离婚,我也什么都听你的。”
凌云又没辙了。事情回到原点,离婚要给双方父母交待,他并不想让亲人烦心让外人看笑话。再说除了这个孩子的问题他跟小苍也没别的问题。他忽然想,如果把这个孩子扔了,让他继续跟小苍过下去,还能过吗?想了两天,答案是还能凑合。
纠结了好几天,他又给大舫打电话,求助。
大舫劝和。
5,
大舫到家里来了。
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哎呀我出差刚到,连家都没回就先冲这儿来了。”
凌云赶紧把他揽到书房去。
大舫说:“被你妈看到不好吧,还以为咱在密谋什么呢,正常情况下应该我先看孩子。”
他去看孩子,小苍也在。孩子睡着了,小手小脚还是皱巴的,粉红色的小指甲,头发有两扁指那么长,很是茂密。小苍在瑰丽的暮色下轻轻摇晃着孩子,抬头看他一眼,呜咽了一句:“来了。”又低下头去看孩子,仿佛是一种示意,让他也仔细看看。大舫凑近来,小苍的眼泪叭叭开始往下滴。大舫正准备仔细看,她婆婆说,怎么生完孩子老哭,不会是得了产后抑郁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跟妈讲,要不你去睡觉我来看着就行。
大舫也不敢再看,逃也似地跑了。
他折进书房跟凌云说:“挺可爱一孩子啊。”
“要是你你能接受吗?”
“没轮到我身上让我咋说啊,我只能说要万一现在查出来我女儿不是我亲生的,我是不舍得丢的,养出感情了。再说现在一个孩子多金贵,不孕不育的那么多,还有农村想要儿子的,花光全部家底去买个孩儿。”
“我他妈又没不孕不育。”
“好好好,”大舫说:“那你准备怎么办?你心里还想跟小苍过下去吗?”他完全没有给凌云喘气的机会,紧锣密鼓地说:“其实这事儿又不赖她,再说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自己又在外面花天酒地,你觉得就这么把她扔了你心里过得去吗?”
“可是我真是没法面对这个小孩。”
“那就卖了。”
大舫僵坐了一会儿问:“怎么卖?”
“卖给人贩子嘛,到时候报案说孩子丢了。”
“你……有门路?”
“没有,办法不都是人想的吗?”
6,
凌云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了大舫。
大舫找一电脑高手查到了一个买卖小孩的QQ群。
不到三个月的男孩,能卖五万。
大舫把这情况跟凌云说了。凌云说:“你去办,我不要钱。”
“搞得好像我想要那钱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舫问:“要是顺利的话,孩子出手了,你还跟小苍过不过?”
“看情况,但是过的前提是孩子先消失。”
大舫说:“那行,反正两口子的感情,外人都不好多嘴,你交待我什么我去办就行了,我办事你放心。”
凌云的眼圈红了红,有点大恩不言谢的意思。
孩子满月后,一个傍晚凌云按照大舫的指示把孩子推出去散步。他把孩子放在街心花园旁边,去小超市买了包烟。回来的时候,婴儿车如愿空了。
他立刻给小苍打电话,小苍疯了一样冲下楼来。“报警了吗?”
“还没有。”
“快报警啊!”
“我怕……我妈骂我,想先自己找找。”
小苍不管不顾先报了警。然后她失控般号啕大哭,颇有气势,那高昂的声音在空中乱蹿。它们上升,旋转,翻腾,俯冲,一路呼啸。然后,准确无误地砸准凌云的心。凌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个悲痛法,一时间直男癌发作,只想说别哭了有我在,我以后一生一世守护你,再也不叫你受到伤害。搂着发疯的她哄了半天,慢慢见好,他才说了一句:“小苍,我们日子还长,以后再生一个就是。”
小苍突然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凌云马上跳起来说:“我承认我不接纳这个小孩,但我不可能故意做这种事啊。”
哭声又接着放大,膨胀,爆炸。等警察的时候她跪倒在婴儿车边磕头,只一下,头就磕出血来。凌云死命把她抱住。本来凌云动了一部分离婚的心思,在看到她这种状态时,那个心思关闭了。
7,
抱走孩子的是大舫在网上找的一个大娘,便宜两千块钱,四万八卖给她,前提是得他知道孩子的下落,而且卖出去之前叫他见一面。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这个孩子。真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可人儿啊。他还专门扯开尿不湿看了一下孩子的小JJ,小小的缩着,子弹头儿一样。一时间父爱澎湃,真是舍不得。但日子要过呀。他抱着孩子去做了个亲子鉴定,十个工作日出结果。他恋恋不舍地把大娘送到国道上,大娘拦下长途客车,走了。
他看着夜色将大客车吞没,一个人在车里抽了半个小时的烟。
大娘也算厚道,给了他孩子的下落,是一个甘肃省一个富裕的农家,孩子的养父做瓜果生意,家里有两栋自建的四层楼房,不会亏了孩子。
十日后鉴定结果出来,确实是大舫的儿子。
他开车找了一个偏僻处,把鉴定书点着。第一页和最后一页的封皮是硬的,所以烧了好久。它在微小的火光中弯曲,痉挛,缩小,疼痛到呻吟,大舫铁着心肠拿棍子拨了拨,叫它烧透烧好。对面是月色中粼粼的河,天很阴,薄雾在深沉的河水上浮动,偶尔显现出嶙峋的影子。他看着,心里有些怕,告诉自己这烧的是爱和祭奠。那太婆肯定比他死得早,他之所以要了孩子的下落,就是等待时机,等所有人都走了,万一他还在,他就把那孩子找回来。养老不需要他,送终还是需要的。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反正要卖他的又不是自己,是一个叫凌云的人。
四万八千块钱凌云死活不要。大舫只好存了起来,用一个单独的卡。
8,
半月后大舫携着满腔关切去慰问凌云和小苍。
凌云的状态稍微好一点,小苍瘦得双肩耸峙,但活下去的勇气还是有的。他说一些一语双关似是而非的话,叫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来日再生一个就是。经过这一场大闹,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好了一些,各怀着怀的鬼胎,各怀着各的愧疚,倒达成一致般共谢来客。大舫看着,心也安了些。
后来小苍和大舫没有再私下联系。大舫常怀疑小苍知道些什么,单纯的小苍只是自己难过得心肺俱焚,还怀疑大舫是不是也由于同样的难过。总之他们很少再碰面,直到凌云说小苍又怀了孩子,他们准备忘掉过去好好过日子。大舫买了些营养品,叫凌云带回去给小苍。
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有自己的遗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大舫经常想,若说坏吧,心里又有了挂念,若说好吧,心里有挂念就有牢笼。他坐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想着那个孩子,那过目不忘的粉红色小JJ,心里还是温柔的。他觉得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自己那方面也厉害,百发百中。想着想着他就眯起眼睛,沉睡过去罢,愿一夕暮年,可以与儿子欢喜相认。
他倒从来没有再想念过小苍。
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