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的时候,古胊阳城很小,只有火车站一带比较热闹,站台外的广场上聚集了开店的、卖柴卖菜的,还有不少游手好闲的人,都想从过往客人身上挣点饭钱,其中有一些是农村缺吃少地的农民,因为清明后天气渐暖,也到广场上揽活干,好补贴家用。每到有火车进站,呜呜声里夹着人声喧哗,站岗的日本兵力图维持车站正常运行秩序,可是刺刀闪闪亮亮,也不能阻止拉客的店家、揽活穷汉你争我抢的混乱,气得日本兵只有‘八格牙路’的嚷,增加几分噪音而已。直到火车走后,客人散尽,才能恢复平静。
穷揽汉江有财不到三十岁,是个属猴的瘦汉子,胆小,却像狐狸一样狡猾,外号小财狼,很会挣钱,通常大清早从乡下用独轮车推草上街卖,早市后再到车站帮客人推行李,家里又用几亩田地,收入不错,因此身上穿得比较干净,肚里常饱,脸上每天都是笑嘻嘻的。刚才又赚了一笔,发了点小财,推着木轱辘独轮车回到了车站。此时下一班火车还没有来,挣到没挣到钱的人都估计上午已没有戏,一个个从站台大门口散了,二十多步外的陈记茶馆,是揽汉们无事聚集闲聊的地方,挣了钱的通常会进去喝一壶休息一会,没挣到钱的人则会蹲在茶馆门外的大榆树下,无精打采。江有财推小车在茶馆门外往里一瞧,只见一路桥村的三个半痞半赖的穷鬼在里面,身上破衣服撕一片挂一片的,喝着不要茶叶的白开水,却像梁山好汉一样吹牛皮,不敢进去,转而把小车推在榆树下。
树下蹲坐着几个穷的永远无法发财的人,愁眉苦脸的,他们在车站揽汉里多比较弱势。五十来岁的郑老五,外号土大炮胡子拉碴,耷拉着眼皮,见小财狼笑嘻嘻回来,‘唉’的叹口气,把头低垂到膝盖上,看来他上午又是一文钱没见到,中午得挨饿,手指间夹的个喇叭筒烟,里面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烟叶,其他不知混了什么树叶,喷出的烟有森林失火的味道。
江小豺狼坐在自已的独轮车上,居高临下像先生教导学生似的,乐滋滋对蹲在下面的郑土炮说;‘那人是日本人怕什么?他又不吃人。我即不是国民党,又不是那些热血青年,他会一枪毙了我?你不敢去,怨谁?瞧瞧,我把他三件行李送到大华株式会社,伸手就给我五毛钱,还不是日本花花纸,是袁大头角子呢。’
讲到这里,他喜形于色,从半新的蓝布褂口袋掏出半包骆驼牌香烟,向面前几个散烟,又炫耀地说;‘瞧瞧,他还赏了我这包烟,说我辛苦大大的,喷鼻香。’
‘你胆大,你发财。’
郑土炮见有好烟抽,忽的来了精神,一反刚才麻木状态,连忙伸手接过来,他自已那百叶牌混合烟仍舍不得礽掉,在树上按熄了火,像宝贝一样夹在耳朵上,能抽上一支洋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高兴。话也多了。蹲在郑老大旁边的是胡大鼻子,这个外县人长着一个美国人才有的钩鹰鼻子,如果不是黄皮肤、说中国话,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个美国人,吸了江有财的好烟,像拍马屁似的附和说;
‘去年日本兵从港口上岸的时候,因为国民党兵全先跑了,很是高兴,见了小孩就散糖,见了男人就散烟,那几个胆大的没有跑的人,接了烟那手一个劲的颤抖,一个军官哈哈哈笑,还拍了一张照片呢,那车站警务处的陈队长咋天还说,这是中日一家亲。’
‘陈队长那人对日本人很友好,可是对中国人很坏的。’依靠在树上看着一张旧报纸的杨见秀低声说了一句。他二十多岁,上过几年学,日本人接管了城里唯一的中学后,他就退学了,因为穷了,每天
挑两个大木桶到后街外的甜水塘担水卖,吃苦收入低微,作为识字人却干这种活,在人前总有抬不起头的感觉。休息时爱和树下的穷汉们聊国情、讲爱国,可是这些穷汉们眼里只有吃饱肚子的想法。见到小财狼的笑脸,恭维的口气,那个苟二更是大义凌然,虽然先接了洋烟美美抽上了,仍然不依不饶地说;
‘我的操,挣了日本人的大票子,抽了日本人的洋烟,把嘴也学来了,卖国不分大小,罪是一样的。这样吧,为了将功赎罪,你把日本人给的钱招待大树下所有的中国人,将功赎罪,这是你唯一自救的机会。’
‘真是好机会,快走快走。’
张混蛋一听到招待两字,就流口水兴奋,忽的操起小财狼坐着的小车把,猛的一掀推着小财狼就往旁边的饭店跑,小财狼没防备,歪跌下小车,忙扒着车边按住。张混蛋见走不成,又猛的一推,撒手抛开,小车璇了个弯,撞在郑土炮的小车上,两辆车跌倒在一起。惊动郑土炮‘呀呀’连声爬起救护,慌乱中,烟头烫了手指,车撞坏了修要花钱的,万万要不得,两个爱车不要命的窘态,引得苟二和张混蛋哈哈哈大笑。退在树后先挑起了水桶的杨见秀对自已的远见很得意,也嘲笑郑土炮真是头脑迟钝,吃亏一百次也不会长一智.胡大鼻子溜来,与杨见秀一起藏在树后相视而笑.老童生吴三元吓了一跳,战战兢兢提了自已的小凳要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因为日本人治理街道很严,禁止游杂人员扰乱秩序.
两辆小车扯在一起,小财狼和郑土炮费了一番功夫才拉开,各自查看有无损坏.那个小财狼虽然爱财如命,可是胆小,见没有大的损坏,嘴里低声叽咕两句就算了.那个郑土炮平时傻愣愣的,比较温顺,可是一见有财产损失,脾气就上来了,立马冲苟二嚷道;
'一个个吃饱了撑的,拿人家东西开胃,坏了不要你们花钱?'
'两天没打,你土炮就对老子蹦跳?'苟二对郑土炮吊起了三角眼,摸了摸秃头,吱牙咧嘴露着凶相,晃到郑土炮面前,狠狠一脚把刚扶起的小车一脚蹬倒,还猛踩了几脚,那个帮凶张混蛋更厉害,把郑土炮的小车掀摔下很远,几乎跌的散了架.土炮慌忙要去救被蹂躏的小车,苟二却一把抓了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指着车站门口的日本兵,歪头说;'你有本领,我佩服你,这样吧,我给你五百大洋,你去打那个日本兵一顿,只要你敢去,你就发财了,老子以后还认你为老大.'
郑土炮被苟二和张混蛋前后夹住要打乱骂,仅有的旧衣服又被撕坏了两个口子,没想到因为一句气话,损失更大,有点怵了,他有几个小孩要抚养,可不敢惹是生非,刚才的脾气忽的消了,一脸窘态,鼻涕流下很长,伸手不干不净抓下往地面一甩,就像要哭一样,因为要躲闪土炮的鼻涕,张混蛋才片刻住了威胁的恶骂.可是躲闪后更凶恶的拉扯不了.四周看闲的人可怜郑土炮老实被人欺,却无人敢劝架.小财狼乘机脱身,溜在人后,把小车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