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情人
蛇叔叔怪谈 • 2023-07-14 15:28:34 • 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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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十年后让她回忆当初是怎么喜欢上的他,几乎回忆不起来。

他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读大学在南方。家里穷,没钱支持他旅游,所以他从没来过北方。那次来,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她也是刚上班不久,两人要对接业务。她请他吃饭,出去时外面开始下小雪籽,他惊呼:“要下雪了吗?!”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纯净得像个小孩。

她说:“是呀。”

他用手接:“为什么是颗粒?”

“下雪之前不都是先下雪籽吗?雪籽在地上冻一层之后,雪花才能铺得上去,也能维持更长时间不化。”

“雪也这么有灵性?”

“有灵性什么呀,铲起来累死了。”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下雪。她瞅瞅天,云压得很低,她说,不出俩小时,就会有那种大片的雪花了。

他用一种童真的兴奋感染了她。她提出送他去酒店门口,毕竟他第一次来,路不熟,那时候又没有手机地图。酒店不远,五分钟就能到。两人在路上走着,棉袄后面都有帽子,都不戴。对她来说下雪这种普通的事情也变得好玩起来,好像这场雪是她为他施的法,一根她平日里觉得稀松平常的魔法棒轻轻一挥,就让一个成年男子欢呼雀跃。

快到酒店门口,路滑,她哧了一跤。这一跤不轻,从屁股顺着脊椎疼到脑仁儿,脑子里嗡嗡半天。他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好像又没那么严重,但现在离开,又没力气走。他说去他房间坐会儿。

鬼使神差地,他们在房间里待了一夜。

2,

性没有什么记忆,但对那晚的景色她记得很清楚。雪下得特别大,风也大,把大雪玩命地往酒店窗户上吹,能见度低得看不到其它建筑。两个人站在窗口,有一种他们的房间在苍茫的海面上向前冲的错觉。

第二天早上两人下楼来吃早饭。酒店不是很好,自助早餐十分简陋。她问他要不要到外面吃,这才发现正中他下怀。一出门他就可劲儿感叹:“好白啊!好厚啊!雪啊!”她暗暗好笑,更加觉得他可爱,还有,他还很小心。他明明这么期待跑出来看雪,但是如果她不提议出来吃,他还是会顺从她。

那样他会忍得很难受吧?

都是贫苦家庭出身,也都是刚上班在单位里被人呼来喝去,她挺理解他这些小自卑。

当时她刚和初恋分手,他刚和女友确定关系。她那晚上楼时,心里有小小的闪念,她想知道一个和女友处于热恋中的、看上去并不坏的男人,会不会背叛。结果他背叛了。大约是年轻,她没有什么罪恶感,只觉得自己魅力值高,还觉得男人不大可信。她还惊诧于,两个人明明做了爱人才能做的事,却还可以保持朋友般的关系:谁也没允诺,谁也没提任何要求。他们甚至都没有说爱这个字。

3,

他回南方后两人偶尔在QQ上聊天。他给她寄了一些南方的水果,山竹,火龙果,芒果。她觉得应该回馈点什么,就寄了一包杂粮。里面有大米,小米,黑米。一来一回几个月过去了,一天他的QQ头像换成婚纱照。她点开看了看那个女孩子,典型的南方女孩样,小巧玲珑,五官娇俏。

她说:“你老婆很漂亮呀。”

“嗨,那是婚纱照。”

“有没有日常照给我瞧瞧?”

他发过来一张,也还行,去了浓妆显得脸寡淡一些,但清秀的模样没变。

他问她谈恋爱没,她说有一个在追她的,可能有发展。他倒没有让她发相片,只关心男人是干嘛的。

她有不少两性情感知识是从他这里体会到的,比如女人只想和女人比美,而男人只想和男人比钱比地位。再比如男人会不会偷吃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好像只要有机会又确定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就会偷吃吧。

4,

他们第二次见面过了5年。

那时数码相机刚开始普及,两三千块钱一个,还是比较潮的玩意儿。他送了一台给她。她不好意思要,说:“我买得起啊。”他说:“不一样。”

总算有点带感情的意思了,于是她收下。晚上请他吃完饭,他在去卫生间的途中悄悄把单买了。五年,他有些变化,有了男人味,身子比以往略壮。聊天时他的姿态也与以往不同,说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大雪,他把自己上身和头脸往她面前猛地一送,说:“那场雪就是为咱俩下的。”

饭快吃完时他说已经预定好了房间。但是她刚结婚,她说:“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他愣了一下,一点失落没瞒过她的眼睛。她开玩笑:“要不,相机退给你?”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她不太明白这句话是指要还给他相机侮辱了他,还是指不去跟他睡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和我老公感情挺好的。”

他说:“好就行。”

她问:“你们感情好吗?”

他说:“谈不上好跟坏吧?好像从知道要结婚的时候……就没什么感觉了。但那毕竟是我老婆啊,我对她是很好的啦。”

她立刻套在自己身上想了一下,是不是自己老公从知道必然会结婚开始就没激情了?她想不出什么细节来证明它或者推翻它。于是她问:“你对她怎么个好法?”

他说,工资卡给她,平时注意她的想法,尊重她的个人意志,多帮她带孩子,她发脾气时他不对着干。还帮她洗澡,吹头发。

嗯?洗澡?

“那是为了色情吧?”她笑。

“哪里,是因为她抱孩子抱多了得了腱鞘炎,手使不上力气。”他说:“在一起这么久,帮洗澡还能有什么想法。”

“那你们……还亲嘴儿吗?”

他回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了。”

夜里她回家,洗澡时喊老公递浴巾进来,老公递进来就出去了。她喊:“你不能走。”老公伸头进来:“干嘛?”“你就在这儿站着,等我洗完。”“参观呐?收费吗?”她老公邪痞邪痞地靠在洗手池上,双臂一抱。她两步过去,一把掏向他的裤裆。嘿,他是有反应的。老公吓了一跳:“我操你手是湿的!”她满意地说:“出去吧。”

她老公说:“中啥邪了。”

她一边洗一边想起自己也很久没有吻老公了,于是洗完澡出来吻了他。老公还算享受。她老想笑,洞悉一切却又怀有天真的那种愉快。

5,

再见面又过了五年多。中间发生很多事,夫妻不睦,带娃辛苦,她妈不帮忙她又跟婆婆合不来。她逮着他一直说一直说。他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却不太够意思,每次她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时,他都说:“我也不太好发表意见。”感觉有点糊弄人。没劲。她心想。这时呼呼啦啦进了一帮学生搞聚会,包了三四桌,让服务员给拉上屏风。屏风拽出去以后她发现自己对面是镜子,她这才看到自己已经有福相,显出腰圆背厚的迹象,颈背之间再丰满下去就会微驼。她叹了口气。

这次上床是理所应当的。她觉得。要不怎么解除她对生活的恨意。

去酒店的路上,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马蹄嗒嗒地跟着。一个老式的五星级酒店,甬道长而暗,发灰的地毯把他们的脚步声吃去大半,果然像小偷。

进门后他先烧水,然后坐着,说等水开了给她泡茶。两人不急吼吼上床削弱了偷的意味,她略微失落。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送水果,尴尬才融化。她挑起一坨火龙果肉,说,我第一次见火龙果还是你给我寄的咧。

他说是啊,那时候多年轻啊。

她说还记得那夜他看雪看得特别贪婪,他站在窗前,踌躇满志 ,面朝扑打过来的没完没了的雪花,他的表情像驾驶一艘夜的航船。

他听完默默走过来从背后抱着她。

她说,劳伦斯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里说,性不过是谈话的一种形式,谈话是把字句说出来,而性却是把各项做出来。

她转过身来,他们开始接吻。吻得越是炽烈越是觉得绝望。烧开后的水噗噗溢出来,他们没有管,只等那壶自己跳闸。

做完之后他给她泡茶,重新把壶的开关摁下去,他去卫生间洗杯子。杯子还没洗完,水又重新开了。不知道是亲热的时间太短还是这壶烧水速度太快。

房间里流淌着无意义的沉闷。

6,

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去南方。他离婚了,而她和老公的感情开始好转,大半是因为两人都适应了不相爱地过日子。想来有些感悟还是从他这里领会到的呢。她问他为什么离婚,他说早些年偷吃被逮到,感情就不如以前,后来他辞掉工作卖普洱,生意又不好。去年查出肝硬化,可能老婆觉得反正也过不到老,早甩包袱早好。

“没见你喝过酒,怎么会得肝硬化?”

“我也不知道。”他笑笑,开始给她讲茶道。他说普洱分生茶和熟茶,最贵的普洱茶饼有十几万的,又问她们北方人喝不喝茶。

她把对话从最吃惊的地方慢慢往回捊,关于他病的问题问完了,倒数第二个是:“你偷吃了啥样的女的?”

他说是朋友的朋友,长得很漂亮,又会社交,领出去非常有面子。

她问有感情吗。

他说有一点。

他所谓的一点应该就是很多了,因为他本身也没多少感情可以掏给女人。

谈话继续往回倒车,她说北方人也喝茶,她老公就是,在家里整一实木桌子,搞一套暗色陶瓷茶具,茶叶用木头镊子镊,装腔作势的。桌子上还摆一水晶球,一直扑棱棱乱转,冒着湿气。桌角都是线,水晶球加湿器一根,手机充电线一根,烧水壶一根,把一件本身应该很雅的事搞得像工地。

聊天的车倒到这里才开始正常行驶。她问他身边现在有没有女人。他说没有,不怎么想这方面的事了:“我78年的,你是哪一年的?”

“那你比我还小一岁。”

他俩到这时才发现,交往了20年,竟然连对方的年龄都不清楚。

她陷在突如其来的空茫里,而他作为一个弱势者在她这里想求肯定:“如果那年我去北方的时候,奋不顾身地留下来,你会跟我好吗?”

她想都没想就说:“肯定会啊。”

她被自己如今这份察言观色的本领惊了一下。撒谎连眼睛都不用眨。

晚上他去茶室,叫她一起去,说晚上有帮朋友来,有些业务上的伙伴可以介绍给她。她跟他去了。

如今她十分社会化,聊天中不断展开话题,把每个人都容纳其中,如果某句话落了空,她能随机应变扯出一个热门,又把场子暖得恰到好处。他坐在那里倒显得安静,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关系,她在聊到兴奋之处,连自己都迷惑了,她自己也看不出与他有过肉体关系。人生海海,他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吃完饭她和大家一起离开,连告别都潦草。有一个男人说顺路,正好要送另两个男人,也载她一程。上车后三个男人议论他,说他的肝硬化挺严重,不知还有几年可活。紧接着大家又说别的去了,似乎他的生死不值一提, 提一提是为了感叹人生无常,我们都得及时行乐。她快下车时,有一个人忽然问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说20年前他到北方出差时认识的。

其中一个男人感叹:“认识20年了呀。”口吻里有一丝愧怍,仿佛突然间想起刚才提到那男人病情时的冷漠。她笑笑:“20年里也只见过三、四次面。”

有人哦了一声,谈笑生风这才继续。

喝了太多茶,这晚她失眠。听电视里说北方有雪。又到雪季,南方现在却还穿着短袖。她望向窗外,高楼林立,夜色迷离,光斑停滞在那里,看久了跟大朵的雪没什么两样。年轻时他们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不用动,雪向自己扑来的时候就像在浩瀚中前进,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现在想来人生也不过就那么一点激情,不过就那么一些片刻,欣喜如孩童,以为自己手里掌着什么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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