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8年初雪那天，林雪真嫁人了。

她终归是没能等到周楠退伍，成了别人的新娘，是父母找媒婆介绍的男人，叫潘文杰，一个没读过书的老实男人，唯一的好处是，有个裁缝手艺，嫁过去日子也不至于寒酸。

林雪真家四个女儿，她是老大，父母说她嫁了人，弟弟妹妹才有读书的机会。

婚后第二年，林雪真生了个女儿，取名潘月亮，他们叫她小月亮。

小月亮长得特别可爱，有一双灿若星河的眼睛，才两岁就能说会道，继承了林雪真的美貌，灵动可爱，身上半点也没有潘文杰的老实样子。

就在小月亮三岁那年，林雪真听说周楠回来了。

她的心猛然一沉，像掉进了冰湖。

2

镇子不大，当年林雪真跟周楠恋爱的消息，无人不晓。

人人都道他们会结婚的，没想到周楠忽然决定去当兵，他读过几年书，说堂堂男儿要报效祖国，退伍回来就娶她进门，正爱得情深意切的林雪真再难过，也还是没说出反对的话，只流着眼泪说，我等你回来。

反正那时候他们才18岁，再过三年也依然年轻，可是林雪真能等，她年迈的父母等不了，她的三个正在读书的妹妹不能等。潘文杰给的聘礼丰厚，媒婆三天两头来劝，而她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回来了。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楠来信说，他决定暂时不退伍，让她再等两年。

那个年代，通讯艰难，她的心也在日日夜夜的思念中消磨殆尽，最终还是决定嫁人。

她跟周楠的过往，被她深埋在心里，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怀念。

她16岁那年就跟周楠认识，17岁时，两人就互生情愫，他带她上山去看云看山，还会给她读诗，会在路边摘一朵丝瓜花送她，他形容她的眼睛，像小鹿，形容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泉水。

林雪真没读过书，这些话在她听来美得像诗一样，每一个字她都反复念，记在心里，也会让周楠写出来给她，教她认。

周楠其实也只读了一个中学而已，那年月，在那样偏远的小镇，能读个高中都算了不起，将来可以当老师的。

可是周楠家境也一般，父母无力支撑他继续学习，他说，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抱负，所以当兵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一向有主意，林雪真拦不住他。

入伍倒计时的时候，林雪真天天哭，眼睛都哭肿了，周楠也动过不去的念头，可是像是被内心某种力量推着走，最终，是那股力量战胜了爱情。

临别前夜，林雪真约他去后山见面，她说，要把姑娘家最珍贵的东西给他，反正将来她会等他回来，反正他们会结婚。

可是周楠没答应，他说，不到结婚那天，他不能动她。

其实，他想的是，万一将来他没能娶她，她会因此被人诟病，那个年代，每个人都需要清清白白。

临别那天，林雪真瞒着父母去送他，亲眼看着他上车时，哭到快站不稳，周楠也哭，朝她拼命地挥手。车里离别的男孩子们，哭成一片，也有像林雪真一样的小姑娘，在车启动时，叫着心上人的名字。

林雪真不知道她们最终是否等到他们归来。

但她，注定是等不到了。

3

听说周楠回来，林雪真的心就乱了。

连续好多天，她都不敢出门，想碰见又怕碰见，她没有信守承诺等他回来，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可从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可是小镇那么小，周楠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就连潘文杰也知道他回来了，吃晚饭时候还明里暗里地问她，有没有见过他。

林雪真摇了摇头，没说话。

潘文杰松了口气，他相信林雪真不会撒谎，他也知道自己老婆的心里还装着旧情人，但是他不在意，因为他知道，林雪真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正在埋头吃饭的小月亮忽然抬头，天真无邪的样子，问他们，谁是周楠啊。

林雪真摸摸女儿的脑袋，温柔地说，“是妈妈的一个旧朋友。”

小月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歪着脑袋大概在想，为什么朋友还分旧的，和新的。

林雪真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周楠出现在她面前。

那天，小月亮幼儿园放学，她去裁缝铺帮忙去晚了几分钟，远远看见小月亮和一个人说着话，她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尽管那人背对着她，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她在马路对面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小月亮发现了她，欢喜地叫了一声妈妈。那人终于回过头来。

那一刻，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有周楠那张熟悉的脸，他不再是少年模样，变得挺拔健壮，当他看见她时，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林雪真心底涌上来一股悲伤，但面对小月亮可爱的脸，她只得忍住眼泪。

“好久不见。”是周楠先开了口。

林雪真愣了愣，没说话，心里千万言语，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候小月亮忽然抬头一脸天真地问：“妈妈，他就是你的旧朋友吗？”

林雪真忽然愣住，抬头去看周楠，他也在看她，两人迅速收回目光，小月亮站在他们俩中间，说着小孩子异想天开，不着边际的话。

林雪真和周楠一句话不说，却又像是说了许多话。

小月亮被路旁的狗尾草吸引了，跑去玩儿，只剩下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两人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你，回来了。”

“你，结婚了。”

两人各自点头，空气像结了冰似的，林雪真叹了口气说：“那时候，你没有回信。”

周楠说：“对不起，那时候山东下了大雪，邮递员到不了山区，后来，我又调去了别的地方。再后来，我妈在信里跟我说，你结婚了。”

小月亮拿着一把狗尾巴草跑回来，林雪真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周楠看了看天色，说不早了，要回家去了。街上人来人往，不好逗留，两人说了再见。林雪真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他叫了她的名字。

“雪真，好好生活。”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雪真看见周楠的眼底有一丝泪光，她重重地点头，一转身就泪如雨下。

小月亮拽着她的衣角，问她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妈妈的眼里进了沙子。”

小月亮说：“我给你吹吹。”

林雪真回头看了一眼周楠的背影，他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的背影在其中充满了孤独的意味。

终于明白了书里说的那句，不如不见。

4

也许是刻意回避，林雪真再也没有见过周楠。

她从父母口中听过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在创业，经常去外地，知道一直有人给他介绍姑娘，但他一个都没答应。一晃，周楠到30岁还单着，同样30岁的林雪真，小月亮已经9岁了。

周楠在外地开了一间木材加工厂，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而潘文杰裁缝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现在都时兴去服装店里买衣服，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整天靠缝缝补补，赚的钱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林雪真回娘家的时候，她妈一脸后悔，“早知道周楠能飞黄腾达，我也不逼你早那么两年嫁人了，人啊，真是命，你的命里没他。”

前半句林雪真不想听，但后半句却不得不承认，她的命里没有周楠。

林雪真33岁这年，再次怀孕了。

潘文杰高兴得很合不拢嘴，说这次要生个儿子，就儿女双全了，他这辈子都好好待她。

如果生个女儿呢？林雪真没有问，也不想问。怀孕后，林雪真的身体变得很差，隔三差五地生病，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发高烧，等烧退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动静了。

潘文杰的脸拉得老长，但也没说什么，自己忙着找新的出路，没时间照顾她。12岁的小月亮心疼妈妈，每天放学回来帮忙做饭，洗碗，一点也不像个12岁的孩子。

林雪真流产后，身体变得很差，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

潘文杰眼红周楠的加工厂，打算自己开个服装厂，四处借钱，逼着林雪真回娘家借钱。钱没借到，却听说了一件事，她母亲竟然托媒人去给周楠说媒，说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亲妹妹。

用她母亲的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年周楠一个都看不上，没准还念着她，可是她已经结婚了，也许能因为她的关系，而娶了自己的妹妹，这样以来，他们家也算攀上个有钱人家。

林雪真听完气得直掉眼泪，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带着小月亮跑出了娘家。

潘文杰看她没能从娘家借来一分钱，又急于凑钱开厂，几句拌嘴之后，竟然动手打了她。林雪真看着眼前的男人，失望得连疼都顾不得了，也没力气反抗，只有小月亮抱着她，护着她。

林雪真默默地流着眼泪，有一种此生无望的感觉。

5

周楠来找林雪真，是半年后。

为了避嫌，特意让小月亮打掩护，挑了个潘文杰不在的时候过来，他说听说潘文杰四处借钱打算开厂，如果愿意他可以借他们一些。

但是林雪真没见他，现在的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人夸赞的漂亮姑娘了，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更不想接受他的帮助。周楠知道她心意已决，也没办法，只好离开了。

回来后，潘文杰听小月亮说了这件事，气不打一处来，又对林雪真一顿骂，骂到一半，林雪真忽然晕了过去。

林雪真从市医院醒来的时候，小月亮哭得嗓子都哑了，潘文杰垂头丧气地坐在床头。林雪真得了癌症，还是很难治的宫颈癌。

林雪真想哭，却哭不出来，她知道他们是没钱能治好这个病的，她问了医生，这个病还能活多少年。

医生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不一定的，看人。

林雪真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小月亮，五年后，小月亮就18岁了。

林雪真在医院稳定病情之后就回家了，潘文杰不肯拿钱给她手术，他凑到的钱还不够开厂，他说，让她再等等，医生说多则五年，等他开厂赚了钱再好好给她治病。

林雪真没有反对，这辈子她活得毫无自由，也许下辈子能够好一点，也许是心态好，她的病情反而稳定许多。

她出院没多久，周楠听说她得病的事情，来找她还给了她三万块钱，她死活不肯要，也依然不见他。

最后，周楠把钱给小月亮，叮嘱她必须尽快手术，这种癌症有的救，如果钱不够，他再想办法。

林雪真从小月亮手里拿着钱追出来的时候，周楠已经走了，潘文杰一回家看到这些钱，就动了歪心思，果然第二天，他就把钱拿走了。

林雪真气得冲到裁缝铺，叫他还钱，潘文杰好不容易凑够钱，哪里肯拿出来，两个人从裁缝铺里面吵到面前，甚至动起了手。

最终，还是潘文杰把钱拿去开厂了。

林雪真绝望地哭了。

潘文杰的服装厂起初还算顺利，赚了一笔钱后，带林雪真去做了手术，但是手术不太乐观，不过她也不在意了，每天守着小月亮，只希望她快点长到18岁。

周楠经常通过小月亮打听林雪真的消息，渐渐懂事的小月亮忽然懂了，周楠对妈妈，比爸爸好太多了，也懂了妈妈从前说的旧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雪真没想到，她能熬到小月亮18岁这一年。

就在小月亮即将18岁高中毕业的的时候，林雪真忽然病情加重，在家煮饭的时候晕倒了，这一次，从医院醒来后，医生说，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无力回天了。

林雪真面无表情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好久好久都没说话。

潘文杰去了外地谈生意，她让哭的双眼红肿的小月亮去找周楠，周楠急匆匆赶来，看着病床上的她，立即红了眼眶。

距离上一次见面，过去了十几年，林雪真老了许多，而周楠却意气风发，她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微笑着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把小月亮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上，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明白了。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林雪真心里一真酸涩，无论是周楠，还是小月亮，都是她这辈子都放不下的人。

她命不久矣，小月亮是个女儿，一直不受家里人待见，如果周楠能帮忙照顾一下，她就放心了。

6

林雪真死了。

在周楠替她满世界联系医生的时候，她从医院的病房里悄悄跑出去了，穿着单薄的衣衫，一个人去了小镇后的山上。她想要再看一眼，她曾和周楠走过无数次的山路，看过无数次的云和山。从前的一幕幕，都从她眼前一一放映。

除了她父母，没有人知道，当年周楠入伍的第三年，其实她跑去山东找过他，只是那时候他已经调走了，她满怀愿景地去，又满怀失落地回来，不久后，就嫁给了潘文杰。

这件事，她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林雪真在山上呆了好久，下山在山脚下闭眼歇息的时候，再也没有醒来。闭上眼的最后一瞬间，她看见青的山，白的云，还有17岁的周楠，那时候，他们真好啊，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下辈子，希望能够再相逢，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三个月后，周楠认了小月亮当干女儿。

那晚，他独自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的青山，想起17岁的林雪真，想起她送他上车的那一幕，想起在部队里对着她的照片，睹物思人的无数个深夜，也后悔因为当兵而弄丢了她。

这些年他一直不结婚，一半是因为他曾说要娶她，心里住不进别的人，一半，是因为忙着事业。

只希望来世能够和她早日相逢，生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