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凡刚吃过晚饭就看见两个小崽子同事赖在老板娘凤姐门口不走,一脸坏笑。
他们敢欺负凤姐?这胆子也忒大了吧!今天老板强哥出门不在家,别出什么事了。
赵凡心里一边嘀咕一面朝那边跑。
一走近,赵凡就闻见两个小崽子满嘴酒气,原来他们借着酒劲耍流氓。他连拉带扯把两个小子拽走,俩人一边走一边嘟囔:“拽我们干什么,凤姐她自愿的。”
“放屁!”赵凡怒骂道。
凤姐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2,
九十年代初,二十六岁的赵凡来到这家生产灯丝的拉丝小作坊当学徒。
这家作坊的经营者是对夫妻,四川人,三十岁左右。那俩小同事二十岁出头,已从学徒长升到小工。
他还记得第一天去,老板娘凤姐人未到声先到:“哈哈哈哈!这年龄当学徒是不是太晚了?”
凤姐说的对。赵凡的确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前两年和舅舅倒卖过几年生产灯泡的乌丝,利润丰厚,但他不想只做个简单的倒爷,他要办企业,当老板。打听来打听去,只有这家作坊的夫妻会制作生产灯丝的机器。
他想接触接触再看。
凤姐有四川女人特有的娇小妩媚,又能干。而她丈夫强哥是个只会技术,闷头干活的老实人。
九十年代没有什么娱乐,凤姐和强哥都爱下棋,周围人经常来下棋。凤姐把棋子下得啪啪响。
有天赵凡和凤姐聊天,说到强哥。凤姐说他是那种走不出杀棋的人。
“杀棋?”
“对!比如关键的时候敢用一马换双象,或者一炮换双士。用壮士断腕的魄力取得优势。”
“哎!他只能走出和棋。”凤姐叹道。
这是赵凡第一次听出凤姐对强哥隐约的不满。他直觉凤姐不是一般人。
这么不一般的凤姐怎么可能和两个小崽子发生见不得人的事情。
3,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赵凡睡不着觉出去抽烟,他听见凤姐房子里有窃窃私语声,灯已经拉灭。他知道强哥今晚不在。他疑惑着,凑近窗户细听,虽然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但赵凡能听出来是凤姐和那两个小同事中的一个在打情骂俏。
赵凡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个小作坊还有这个勾当。“怪不得工资这么少那两个小崽子还这么死心塌地的干。”
本来准备在门口只抽一颗烟的他,那天晚上抽了半盒。
第二天早上醒来,赵凡想通了:老板娘的作风问题跟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还是应该以前途为重。再说客观地评价她吧,她办事精明,果断利落。
他心里同时也有点疑惑,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儿,自己还不觉得她脏呢?
他反而觉得她变得接地气了,不再是自己心目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
两天之后,赵凡干脆和凤姐两口子摊开来说——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当学徒,是想看看你们的技术、设备和市场。研究这么长时间,我觉得这厂子可以做大,让它从一个家庭小作坊成为一个企业。我愿意投资些钱,入股。
三人盘算了一下,如果要搞一个初具规模的拉丝企业,得再投资一百万。
“一百万啊!”凤姐嗓门很大,声音很尖,有憧憬也有吓唬,还带着那么一丝不可信。
九十年代的一百万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赵凡拍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4,
赵凡是温州人,他们全村人都做生意,并且还团结。赵凡他爸说了赵凡想投资办企业,大家纷纷慷慨解囊,不到几天就凑合够了这笔钱。
他拿了个蛇皮袋子回来,当着凤姐夫妻打开,里面是整整一百万。
赵凡慷慨,他对夫妇俩说:钱我全出,你们出技术。到时候利润平分。
诱惑极大,一拍即合。
他们租了个厂房,开干。赵凡和凤姐出去买材料,强哥就留在厂里慢慢组装机器。如果他俩在厂里,就三个人一起装,有时候强哥去带学徒。
凤姐选材料目光精准,和人杀价辗转周旋,最后都能按她的心意成交。她装机器也是一把好手,一个女人顶俩男人。
赵凡越发奇怪,她在外面搞那样的事,自己怎么不排斥她呢,相反,单独接触多了,俩人还谈起心来了。
凤姐:“你有对象没有?”
“没有。”
“有相好的没有?”
还没等他回答,凤姐笑着说:“我看也没有。”
俩人都笑了。
她说她和强哥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她有点看不上强哥,长大后也不是不能悔婚,都是新时代的人了。只是想到小时候有一次她在前面跑,强哥在后面追,鞋掉了,强哥顾不上捡鞋光着脚追,脚被地上碎石乱刺刮扎伤,她回头看,一路上的血脚印……
她知道强哥是爱她的。这也是命,她认了。
凤姐还说强哥那方面不行,他俩勉强生个女孩在老家强哥父母照看着。
听到这,赵凡突然问:“是不是因为强哥不行你才和工人干那事?”
凤姐一愣,把扳手重重砸到地上,不吭声。赵凡有些后悔,低声下气地去捡起来,仰着脸递给她。她不接,他又递近一点。凤姐这才接过来,半晌叹道:“哎,巴掌大的地方什么事也瞒不住。”
接着是死寂般的沉默。
一台机器装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站起来,凤姐头有点晕,赵凡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她看了一眼赵凡说:“我和他们,其实没到那一步。我只是……”凤姐的眼睛在天上翻了一圈:“我只是帮他们打飞机。”
赵凡低头拿抹布擦擦手。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该问,她不该解释。这一解释,反而解释出了一点别样的感情。赵凡发现自己是渴望听她解释的时候,他心里有点慌。这不应该是他动的涟漪。
“真的,我没必要骗你,那两个小子害怕我,从不敢乱来。我就是帮他们解决一下问题。”凤姐说:“你可能以为我是为了让他俩死心塌留在我这儿,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你知道吗,中国大部分地方并不像你们温州那么富裕,也不像你们温州人那样敢闯敢拼。很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出山区,即使出来几年最后也得回去。像他们那种人很多,并且从没谈过恋爱,以后也有可能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很可能我是他们这辈子接触过的唯一女人。”
九十年代小姐还不是很普及,的确有些穷苦地方的男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女人。
赵凡一瞬间觉得她挺……善良的,这是一个思想维度极高的女人。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变了,为什么?怎么会?
5,
快到春节,他们三个都不愿意回家过年,想大干一场。赵凡决定赶春节前和凤姐去外地进最后一批材料。
那时普遍还是绿皮火车,又正赶上春运,回来时火车上挤得人想吐。还有几个小时就到站了,赵凡突然觉得凤姐表情不对。
“你不舒服?”凤姐摇摇头:“我想小便。”
赵凡为难了,这时候火车过道、厕所,甚至座位底下都挤满了人。根本就没办法上厕所。其实有经验的人在坐车前一天都已经不吃不喝,排尽屎尿。赵凡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下面垫了个塑料袋给凤姐:“用这个。”凤姐愣了一下马上会意说:“这是你洗脸用的呀!”赵凡说都什么时候了,赶紧用。说完他起身用背挡住凤姐,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他突然觉得背后有风吹来,他回头看见凤姐打开车窗迅速把用过的毛巾扔出窗外。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夕阳映红了凤姐的半边脸,远处的青山层峦叠嶂,她望着窗外发呆。赵凡心里的画面像窗外一颗颗小树一样迅速闪过
——
凤姐比我大三岁。
凤姐结过婚还有个孩子。
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她和我是事业上生活上的知己。
我们珠联璧合。
他转脸看凤姐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表情完全变了,是一腔的深情,是一脸的决心。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凤姐。”他喊了一声,这一声将改变他们关系的走向。两个人都明白。于是他抓住凤姐的手,凤姐抽了一下,赵凡抓得更紧。
6,
火车到站了,他们没有回家。去了车站旁的一家小旅馆。
他发现自己早已喜欢上她。否则怎么会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怎么会多事去帮她赶走小同事,怎么会忐忑地等待她的解释?
走出旅店,两人相视而笑,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的事业如火如荼进行着,吃饭依旧在一张桌子上。吃鸡的时候凤姐依旧会把两只鸡腿分给两个男人一人一只,自己吃鸡翅膀。但女人的心思是无法掩饰的,盛饭的时候吃的是腊肉米饭。凤姐会把腊肉最多的那一块米饭盛给赵凡,并且盛满后再用锅铲压实了,又填上些。
强哥老实的近乎木讷,他几乎每天都工作到半夜。而这时候凤姐就在厂房里二层宿舍楼和赵凡寻欢作乐。他们没有一丁点担忧,因为强哥如果提前回宿舍楼,也会先关机器设备,再关车间的灯。赵凡窗外就是车间,马上就能感知。强哥弄好车间的事还要洗手,换衣服才会回来。这中间的时间很充裕,凤姐可以有条不紊地经过一个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有时候赵凡拉开窗帘的一角看到强哥像农民匍匐在土地上一样忙碌在机器前,他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
凤姐无疑是快乐的,她小雀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强哥呢,只要凤姐高兴他就高兴。
一天晚上附近他们三个去看农村播放露天电影,是香港电影《纵横四海》。凤姐看的津津有味。回来的路上,她走在中间,蹦蹦跳跳,不由得把两只手挎在赵凡和强哥的胳膊上。她觉得自己就是钟楚红,而赵凡和强哥一个是周润发,一个是张国荣。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星星像棋子一样布满夜空这个巨大的棋盘之上,凤姐抬头看着星空,这一盘棋没有楚河汉街,没有征战厮杀。将和帅握手言和,車和车成了兄弟,象和相不再隔江相望,跨江结成连理。
7,
女人需要浪漫和巨大的安全感,赵凡看出凤姐也希望长久。他动了娶她的念头。
那夜,赵凡把凤姐摁在身下吻了又吻,最后说:“跟他离了吧。”
凤姐把头偏到一边。
“凤姐,你还记得你说的象棋里的‘杀棋’吗?要想赢得棋局的胜利还是人生的胜利,关键的时候就要狠心取舍。”赵凡咄咄逼人。
凤姐蹙了一下眉,眼睛闪过一道狠光。依然不语。
“你又没欠他什么?你委身下嫁给他,还给他生个女儿。凭你的能力,要不是他这么多年懦弱不前,你们早就飞黄腾达了。算了,你要是还犹豫不决,咱们分手吧,我还要成家。”赵凡激动起来,要走。
凤姐一下抱住他:“我愿意跟你,我和他离婚!”
那几日里,赵凡和凤姐一直在商量,怎么跟强哥摊牌,给他分多少钱。赵凡觉得,钱不是问题,不能少给他。现在工厂才开始运行,没现金,可以打欠条。凤姐左右为难,也不知该偏向她老实巴交的老公,还是偏向自己未来的生活。
这天晚上赵凡和凤姐又在行鱼水之欢。强哥照例在车间加班干活。
突然,像闪电照亮了黑夜,强哥一声惨叫。赵凡忙跑下去,看见强哥一条胳膊卷进机器里。
强哥少了一条胳膊。
凤姐心急如焚,刚进了一批货,又刚发了工资,手头没什么钱。赵凡马上回了趟家,在家乡又筹了7万块钱。这次筹钱比上次还顺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赵凡的企业走入正轨,初见成效。但赵凡知道,他这钱是给强哥用的。
8,
截肢后的强哥一直不说话,凤姐也不说话,只默默照料。
这个时候谈离婚,似乎不太合适,赵凡也没有再催。
他心里有数,过去凤姐看不上强哥,现在他废了一条胳膊,凤姐和强哥绝对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自己和凤姐在一起是迟早的事情。等他心情平复再说吧。
快到了出院的日子,赵凡去看强哥,强哥忽然说不想在厂里干了,人废了半拉,在厂里呆着也累赘,他想回老家,厂子就交给赵凡。
“那凤姐呢?”
凤姐低着头,小声说:“我跟他一起走。”
“啥?”
“我跟我老公一起走!”凤姐加大嗓门。
疑惑都写在赵凡脸上。她却不看他。“你把厂子经营好,”她说:“你是个做生意的材料,缺了我也不是不行。”
“呵,你们就对我这么放心。”
“放心。”这句话是两口子一齐说的。赵凡听起来觉得滑稽至极,只是那份滑稽从他们的身上,慢慢蔓延到了自己身上。
9,
夫妻俩离开厂子时,赵凡没有送,自己在房间里喝酒。酒醒了,想起来应该打个电话,但凤姐不接。
晚上凤姐发短信来:“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
“为什么?”
她没有回复。
赵凡想起他以前看过的一个理论:在一个家庭中,父亲喜欢的是最强的那个孩子,因为他能给自己带来荣耀。母亲最喜欢那个最弱的孩子,因为他需要爱。
女人偏爱弱者,女人是水做的,水几近于道。凤姐她是女人。
赵凡想,凤姐再能干她也是女人,她心软,善良,她的同情心大于爱情,即使她对棋局中的“杀棋”知之甚深。
哎,凤姐毕竟还是女人呀!
赵凡收了心。
10,
几年后,赵凡企业越做越大。强哥打电话来说想退股,他便给他们夫妻俩的股份退了。强哥来签的合同,袖管里那只假肢棍子一样硬,走路时纹丝不动。
十几年后,朋友帮赵凡联系了一个攀枝花的客户。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去攀枝花,他还记得凤姐家就在攀枝花郊区一个村子。
晚上在酒店,他再也按耐不住,拨了那个号码。
“滴,滴,滴,喂?”
通了,是她的声音。赵凡激动地喉咙咕咚一声。
“凤姐,是我,我是赵凡呀!”
那边短暂的沉默。
“你来四川了?”凤姐直觉很准。
“嗯,我就在攀枝花。”
“我也在攀枝花,我和强哥在市里开了个烟酒店。”
“能不能见一面?”赵凡窘迫地问。
“行。”
他们约在一家海鲜火锅店,赵凡记得凤姐说她最爱吃火锅,怎么都吃不腻。他记得他当时还嘲笑凤姐,说四川人就爱吃麻辣火锅,享受不了高档次的大餐。
凤姐的确老了许多,鬓角已经有些微白,眼角也添了皱纹。和意气风发的赵凡坐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
他们简单谈了这些年双方的经历,现在这家烟酒店位置不错,挺赚钱。她和强哥感情也还算好。
赵凡直入主题:“当初你是同情强哥才不和我联系?才跟我分手甘心和他过?”
凤姐说:“不全是。”
“不全是?”赵凡狐疑着问。
“因为他知道咱俩的事情,咱俩每天晚上睡觉他都知道!”
“啊!”赵凡闷叫一声:“他怎么知道的?”
“其实咱们是当局者迷,每天晚上,我这边屋子灯先一关,过不了几分钟你那边灯就关了。强哥他是谁?他是我丈夫呀,这些细节他早就观察到了。”
“这都是他告诉你的?”
“嗯,”凤姐说:“以他的技术绝对出不了那么大的事故,因为他知道咱俩那天又睡到一起了,一分心,就出了那事。”
“他为什么一直不说?”
“还不是因为自卑,他知道他满足不了我,配不上我。小赵,如果只是一次简单的事故,我也许还会狠下心离婚和你过,以后多给他补贴些钱。但是他的遭遇是因为我,如果我和他离了和你在一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凤姐眼睛红了。
赵凡很久回不过神。凤姐说:“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
饭还没吃完,谁也没有心情再动筷子。凤姐说:“我走了。”赵凡低头不语。她真的走了。脚步很轻,很小心,一改当她年雷厉风行的模样。赵凡仍在那里呆坐着,看火锅噗噗咚咚煮出血红的汤。雾气弥漫着,所有的吃客都是魅影,对面的空酒杯若隐若现。
店里放着一首歌:“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