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黑,顾嫂从楼房里伸出脖子喊:“老顾,别下了,去买几颗葱!”
老顾正在下棋,当没听见。
顾嫂又喊几遍,对面的王嫂在阳台上晾衣服,便喊:“顾嫂,我这有,我给你拿过去!”
王嫂拿了一大把葱进来,说是已经吃过饭,今天早上她闺女带了男朋友回来,这会儿开车出去玩去了。她说:“你看到他的车没,黑的,说是德国进口的,下午就停花坛那儿在。”
顾嫂心想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两颗葱还亲自送来,原来是显摆姑爷来了。
她拿了人家的葱,总得给点表示,于是说哎呀不错不错,男孩干啥的。
王嫂说在检察院上班,是个研究生咧,而且还有房子,电梯房!他住28楼!她上去看过,哎哟站在阳台上都头晕,她说赶紧把阳台封了,叫人看着害怕。住得高好呀,光线特足,就是物业费贵得很,因为有电梯嘛。
顾嫂本来是当还她两棵葱的人情才容她卖弄,不想她显摆起来滔滔不绝,把顾嫂给显摆烦了。她恨自己那不争气的闺女,今年也快30了,却没找着对象。
继而又自责起来,孩子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有她的原因。闺女生出来她嫌是个女孩,没怎么照顾,非要出去上班。老顾是“国家单位”的人,她是个临时工,在冰棒厂打工一个月就一百来块钱,那她也要天天穿得花枝招展地去赚。天天晚上回家孩子在床上睡在屎尿堆里,她要洗要换,又免不了一阵啰嗦。就这样孩子一直瘦骨嶙峋,长到17岁查出尿毒症,这才慌了神,一咬牙割了肾给孩子,保住她一条小命。
拼姑爷,顾嫂自是没法跟王嫂拼了。但是她家顾盼盼,总得找个男人吧。
2,
第二个周末顾盼盼回来,顾嫂又开始唠叨她的婚事。怕说多了她不耐烦,先从王嫂送葱说起。顾盼盼听个开头就听出端倪,没好气地说:“你见过那男的吗?”
“没见过,咋了?”
“丑。”顾盼盼说:“人家是先介绍给我的,我没要。”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顾嫂在一边剥花生,剥得手指甲底下隐隐胀痛,蔓延到心里去。
“而且那男的人品也不好啊,跟王希谈着恋爱,还给我送花,发恶心吧唧的短信。”
“他还在一边追求你?”
“那哪叫追求?那叫撩!”
“傻孩子,碰到这样的事你就应该抓住啊,等结了婚,吃不吃得住他还不是全靠你的本事!”
“这样的男人我吃他干什么?”
母女俩拌起嘴来,拦都拦不住。顾嫂痛心疾首,顾盼盼满脸鄙视。最后顾嫂说:“老顾你给评评。”半晌都没发话的老顾得到大赦,一个多小时净听她俩吵架了,现在叫他讲话他觉得喉咙异样,又不便先咳嗽,慢吞吞地说:“人品不好,确实不能要。”
顾盼盼成功转移了战场,高高兴兴躺到床上玩手机去了。
盼盼心里是有个男人的,条件不能跟王希那个比,但是她喜欢这男人。
3,
盼盼的男人是个木工。不是一般的木工,她觉得他是个艺术家。他做木工活不用钉子,全靠榫卯。凸出来的部分称为“榫”,凹进去的部分叫做“卯”,榫卯相契合,使木头与木头完美衔接。他一般做艺术品,有时候承接点房子的活儿,雕花屋檐啥的,收入不错。但就算是钱挣得不少,也顶不上别人一句“我在检察院工作”。老一辈人的观念真是难改变。盼盼也不容易改变,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一股清香的刨花味带着他的汗气,于是一见钟情。
她男人是个专注的男人,除了木头没有别的爱好。两人上过床,她领教过他的手,略粗糙,指甲显方,有男人的笃定。但手心总是湿润的,温吞的,他抚摸她的身子像抚摸他的艺术品,在沉默中,狭长的眼睛全是爱惜和欢喜。
只是盼盼没办法出去说自己的男友是个木工,高中都没念完。
更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交待。
4,
顾嫂有天跑步回来,听小区里有人议论王嫂未来的姑爷,说希希真是会找,人家工作单位又好,家里又有钱,这是多好的运气才掉金坑里去了呀。顾嫂听着极想解释,又怕开罪女儿。人老了都有点怕孩子。她兴冲冲的脸上慢慢变颜色,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诡异的红晕。她憋得不行,干脆一扭头回家去了。
顾嫂跟王嫂半辈子交情,俩人的女儿又是最好的玩伴儿,叫她没法不暗暗攀比。比又比不赢,实在窝囊。
过了半年顾盼盼怀孕,干脆结婚吧。
回家摊牌,顾盼盼说男友是“工艺大师”。顾嫂觉着不对劲儿。女儿要结婚,她总要了解底细。上他的工作室一看,什么“工艺大师”,就是一木匠!而且听说他连大学都没念过,更是火上浇油。
“白供你上大学了!”顾嫂一出来就骂顾盼盼。
“死不争气,还没结婚肚子就大了。”她说:“我们那个时候,谁家姑娘要出了这样的事儿,老人家都要跳河自杀!”
家族里奉子成婚的又不止她一个,她知道母亲在说气话。
“房子地段儿也不好,还不是电梯房。”顾嫂滔滔不绝:“车也没人家的好,我虽然看不懂牌子,但一看就知道没人家的车扎实。”
“你呀,你呀。”顾嫂气得说不出来话。
顾盼盼也恼火,但想着身子里有她妈的一颗肾,便忍了忍,叫她骂,随便骂。事儿都定下来了,还容不得自己的亲娘唠叨唠叨吗。
5,
两人婚后生了个女儿,像爹,眼睛又长又媚,专注力超强,略长大一点,喜欢做手工,简直做得惟妙惟肖。
王希也结婚生子,排场极大。孩子的百天宴是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摆的,宾朋满座,用她妈的话来说:“都是上流社会的人。”
这俩姑娘都长得都不赖,是小区的两朵金花,也是众中老年妇女八卦的对象。一些不好听的话传到顾嫂耳朵里:盼盼嫁了个木匠,还是怨身子不好,哪个男人愿意要只有一个肾的女人。
还有人说,那不是赖她妈没照护好吗,小时候瘦得巴丁一样,才会得那病。能生下孩子来就不错了。
也有讥笑顾嫂,说她不好好瞧孩子,那些年天天穿得公鸳鸯一样出去打工,又好吃,胖得走路都像鸭子捱屎。
顾嫂恨极了自己年轻时不懂事,年老心又不够狠,曾经这么要强的一个人,如今被命运的巨浪拍打得晕头转向也无从反抗。
6,
不久后王嫂说女婿从单位辞职了,因为他开的车太好,太显眼,不适合在单位混,现在自己开了个律师事务所,哎呀呀老大了,买下一层楼呢。
顾嫂脱口而出:“怎么不租呢。”
王嫂说:“有钱为啥要租,买了就是自个儿的,是固定资产。”
顾嫂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开始避着道儿走。但王嫂子绝不放过她,哪怕隔着一条街看到她,也要扯着嗓门喊:“上街呀!今儿买啥好吃的!”然后蹭蹭冲上来跟她热乎。她说她看了什么什么电视,顾嫂说我们现在都很少看电视,王嫂说我平时也不看电视,但是我女婿那车,座位后面有个电视,坐在后面无聊正好看——她逮着什么机会都能扯到她女婿身上,她女婿家啥啥啥都高级,连做饭的厨子都是在美国当过保姆的。
就在顾嫂觉得自己的肝可能被她气出毛病时,顾盼盼忽然打了个电话回来:“妈,希希跳楼了!”
“啊?!”
“她老公在她怀孕的时候跟他们公司的一个女的搞上了,一点都不避嫌,希希忍了三年,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又为这事吵起来,她就……”
“死了?”
“她们公司在三楼,反正摔得不轻,送医院抢救去了。”
“啊……”
顾嫂的心突然痛起来,希希这孩子小时候经常在她家玩,晚上玩太晚了还在她家睡。她懂事嘴又甜,顾嫂瞅着她长大,不知不觉心里拿她当三分之一个女儿看。这一噩耗,还真是一时间令人无法接受。不知道王嫂那边怎么样了。她赶紧给王嫂打了个电话,王嫂也是刚刚接到消息,晕过去一场,才醒来,正要叫车赶过去。顾嫂说一起去,王嫂没反对,也是没力气反对了。俩人喊上车,两家四口坐了5个小时到医院,盼盼两口子都在医院,医生说身上7处骨折,王嫂一听,又呜呜哭起来。
哭完了去找女婿算账,女婿在紧急出口的楼道里躲着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盼盼说:“我让我老公打的。”王嫂又抱着盼盼哭了一场。
王希虽然没有性命危险,却要遭不少罪。医生说至少得做三次以上手术。王嫂问报警了吗,盼盼说报了,但是她自己跳的,好多员工都看着呢,他老公定不了罪。“离婚!”王嫂大喊着:“跟他离!叫他断子绝孙!”
大家都不说话,可怜王嫂。就算离了婚,你有啥本事叫人家断子绝孙。
天快亮了,老王叫顾家人回去休息一下。盼盼的老公开车,载老两口回家。路上顾嫂责怪盼盼:“你早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怎么不跟她说?”
盼盼把眼睛闭上几秒钟才睁开,耳鸣一样看着她。
顾嫂又在车里把希希的男人诅咒了一遍。盼盼没忍住,问她:“妈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以前把他夸成一朵花的不也是你吗?以前恨王姨恨得咬牙切齿的不也是你吗?”
“我啥时候恨过她,我就是有点烦她。”
“你说你哪天要是死了肯定是她气死的。”
“我啥时候说过这话?”
没人再愿意跟她争辩。顾嫂这种人说话,不拿录音机给她录下来,她一抹嘴就不会承认的。也不怪她,怪她的好强。别人比她强她就恨,别人遭了殃她又高尚起来,不要命地去发同情。同情是真的,感谢命运终于给了她同情的机会也是真的。还好还好,总比阴着幸灾乐祸的要强。
7,
进了盼盼的家,顾嫂看到客厅里摆着一个奖杯两个奖牌,她凑上去看,竟然是什么“民间艺术家”、“榫卯工艺大师”之类的。顾嫂问:“怎么没听你说过?”“说了你又去王姨那里臭显摆,你们俩没完没了的。”顾嫂问:“有了这些,是不是他做活就可以收多点钱?”盼盼有气无力地回答:“妈——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一般人根本请不起他。”
顾嫂两眼放光了一下,却又突然想到希希的事儿,这俩孩子在她心里,总是连着的。她表情马上黯淡下去。她说,希希的男人那个样子,你应该早点跟她说的,我也应该早点跟她妈说的。哪怕她妈恼我,也比今天这下场强。现在希希离婚怎么是好,拖着个孩子,胳膊腿儿都断完了,以后怎么好找?这命苦的孩子啊。
盼盼说:“妈,希希这婚是肯定要离的,将来她再找,我也会帮她把关,但是要万一她嫁得不好,你能不在她妈面前显摆我老公吗?”
顾嫂想都没想:“能!我就那么低级吗?!”
盼盼说:“录音!”
顾嫂说:“录就录!”
盼盼把手机拄她嘴边儿,她呱呱呱说了一大堆愧疚的话。这回是真的掏了心肺,认为自己责任重大,对不起自己给女儿割肾那两年王嫂的贴心照顾,给她换尿袋时尿洒了她一手她也没怨言,饭都是她喂……说着说着竟哭起来,把盼盼也传染哭了。
又不是男人和女人,盼盼心里想,连女人和女人也要这样相爱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