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的公公忽然得了一套房子。不是他们小县城里的房子,是上海浦东新区靠边地界的一套住宅,80平米,据说已经通了地铁,价值七八百万。小梅的老公大鹏都要乐疯了。
他俩结婚时候,大鹏家穷得墙上掉渣,也就是大鹏的工作不错,公婆都还厚道,小梅娘家也算通情达理,连摆酒席的钱都帮婆家出了一半。小梅的父母总怕女儿过得委屈,又希望女婿能好好疼爱女儿,所以这些年对小两口从不吝啬支援。小两口日子过得挺舒服,不过大鹏心里也有疙疙瘩瘩的时候,小梅花钱手大习惯了,有时候买回来的东西大鹏觉得心疼,稍微说一句小梅立刻挂脸色,我妈出钱买东西你心疼什么?!
所以大鹏对家里的花销从来不敢多问,老婆买什么是什么,就连自己的父母也是处处让着小梅,总觉一家人在小梅面前矮了半截。这下好了,老头儿得了这么大一笔家产,大鹏在老婆面前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公公的这套房子是继承来的。公公有个叔叔,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创业积累了不少家业。他和妻子两人一直没有孩子,过来过去还是离婚了,很多年都是独自生活。前阵子老人家去世了,也没留下遗嘱,留下的财产就被侄子侄女们平分了。公公得到的这套房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两年后可以办理房产证,剩余大部分的财产都被其他堂兄弟们占了,不过就这一少部分已经足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
日子看上去似乎和往日一样,可明显多了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公公立场发生了改变。老头儿这些年一直任劳任怨,冲谁说话都是温和谦卑。一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回到家里洗衣做饭勤勤恳恳,面对儿女和老伴儿的差遣从来没有二话,做起家务手脚麻利,比老伴还尽心,儿子儿媳也早已习惯了公公的付出。
这套房子的消息落实之后,老头忽然不再理会家务,每天吃完饭就背着手出去遛弯,站在小区与邻居说起话来也变得底气十足,语气里充满骄傲。晚上回到家里,也不再顾虑家人正在看啥电视,拿起遥控器就按到自己中意的频道。婆婆看着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低眉顺眼的走去厨房。
老太太一个人忙活家务自然是疲惫不堪,有时候累得歪在沙发上揉腰揉腿唉声叹气。放在以前,肯定要数落公公一顿,可现在,老太太宁愿自己辛苦也没敢多吭一声。
小梅和大鹏明白,公公在家里的地位已不同以往,他的腰杆因为这套房子瞬间硬起来,这许多年受的辛苦让他更觉得自己底气十足,还带着一点儿咸鱼翻身的得意。他看老伴的眼神开始变得很挑剔,看儿子儿媳的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和气,更像看着自己的一个作品,不满意,便没了好脸色。
前几天,上海房子的开发商给了10万块钱的补偿款,公公连说都没说一个人去银行买了理财,被大鹏的好哥们儿看着了,这才搞得全家人都知道。婆婆大气儿都没敢出,家里的存款一向是放在婆婆那里,这10万块钱,公公摆明的想自己拿着。小梅想也对,自己继承的家产,当然是自己说了算,想给谁自然也是公公一个人说了算。小梅支使大鹏冲着公公哭穷,“今年想着带孩子出去旅游呢,老让小梅家拿钱,我这脸可往哪儿放!”公公看着电视一声不吭,大鹏絮叨了半天,捧着稀碎的脸进了卧室。
小俩口明里暗里闹腾了好一阵子,公公依旧是一脸的淡漠,对他俩不咸不淡。有一次,孩子和爷爷在小区里玩得开心,一张嘴就喊房哥,房哥!爷爷一愣,谁是房哥呀?妈妈说爷爷是房哥,奶奶是房姐,公公愣了好大一阵子,举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来,轻轻地抱了抱孙子,转身进屋了。小梅下了班听邻居跟她讲完,下巴差点闪下来。
小梅决定改变战术,她背后告诉大鹏,不准再跟公公提一句关于房子或者补偿款的事儿,不能在公公面前再露出半点私心。她知道公公不会把这套家产轻易撒手的,就算一家人也不可能,他们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里,无论是谁,得了这么大一笔外财,都得小心地护好了。它就像一坨肥美的牛粪砸在了贫瘠的沙土地上,一边诱惑着无数的蚊虫,一边砰起大雾一般的灰尘。等到尘埃落地,周围的一切又重现,看似与之前毫无分别,事实上表面着实多了一层灰,还带着点不可明说的气味。
也难怪公公懒得理他们,大鹏这些年跟公公确实是疏于沟通,儿子的工作老爹不懂,老爹的生活儿子也没兴趣,一家子坐下吃饭爷俩一共也说不上几句话,爷俩更像是临时搭个伙。而现在,大鹏到家吃饭之前会先问一句我爸呢,要说没在,他又要问吃了走的?要说吃了,他再问几点回来?用不用接?
小梅作为儿媳妇,自然不方便与公公过分亲密,可好在有孩子。以前吃完饭说走就走了,现在吃完饭得抱着孩子上爷爷面前去晃一圈儿,多让爷爷看一会儿,看我们这小牙又多了两颗,看看我们这个头长了点儿没有,看看宝宝长得跟爷爷像不像?临走了还得特意跟爷爷告个别,爷爷爷爷,明天还得等我一起玩儿呗,爷爷说好,小梅这才抱着孩子依依不舍的离开。
再后来,小梅和大鹏干脆住在婆婆家不回去,下了班就陪着公公遛弯,带着孩子跟爷爷套近乎。
一家人面对公公越发尊重了,吃饭要等公公先夹大家才动筷子,吃完饭赶紧给公公准备遛弯儿用的水壶和马扎。小梅和大鹏团结一致,形成了统一战线,每人恨不得长出四只眼睛,紧盯着公公每一次脸色的变化,不断揣测着公公每天的心情。两个人每天凑在一起,除了这件事情再也不说其他事情,甚至连孩子的事情都有点忽视了。他们满脑子都被这套房子占据着,心里忐忑着,同时又暗戳戳的高兴,总觉得自己要变成撒钱的土豪了,幻想着儿子长大以后住在上海过着花团锦簇的日子,一家三口从此顺风顺水。
他俩对老头儿无比上心的同时,却忽视了婆婆的状况。事实上,大鹏这么多年来对于婆婆的依赖要更多一些,可现在,这套房子给这个家带来的变化太大,让老太太猝不及防。每天的家务已经让她很疲惫,老伴儿对她却越发的趾高气扬,儿子和媳妇的注意力全都在老伴儿身上,没一个人多看她一眼。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暗下去。
有时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坐在小区院儿里,呆呆地望着过往的人,她想着过去的几十年,她与老伴儿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儿,老两口背了好几万的债,可俩人还是你疼我,我疼你,家里的活儿也都是抢着干。晚上躺在床上,你帮我揉揉背,我帮你捏捏腿,俩人商量着,再过不久债就要还完了,过年时还能给孙子包个大红包,儿子媳妇看见了一定高兴。媳妇一定会甜甜的说声谢谢妈!儿子脸上肯定也是红光满面。想起这些,她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可如今的家里,除了这套房子,没人想别的东西。他们吃饭的时候想,遛弯儿的时候想,看电视的时候还想,儿子儿媳的眼珠子紧盯着老伴不放,老太太不明白日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辛苦伺候着一家子的吃穿,每天都是早起晚睡,有时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脸上皱的像是揉成团的卫生纸,后背弓得更厉害了。儿子儿媳依旧很忙,她夜里腰疼腿疼睡不着的时候,老伴儿也不再理她,更不会帮她揉腰,还经常嫌她翻身影响了自己休息。她有次打电话给儿子,想让儿子带自己去医院,可儿子工作忙得没说几句就挂了,到了晚上根本没想起来问一句。她知道年轻人工作忙,可她分明记得老伴儿上次感冒的时候,儿子儿媳请了三四天的假,陪着去点滴。有一次全家一起逛超市,老太太想买一双胶皮手套,还有一双棉拖鞋。一家人逛着逛着,儿子和媳妇都走到老头旁边,帮着老头挑选喜欢的食材,直到过了胶皮手套的货架,老太太也没看到摆在哪里。到了收费的地方,三个人带着孩子一股脑走出去,老太太就像一个影子,尾随了一路,没人多问一句你要买什么,拿到没有。老太太只好去追他们,手套也没买成。
自从有了这套房子,老伴儿脸上就再也没有了以往笑起来的老褶子,脸上净是傲慢和挑剔,就像一只时刻保持戒备的野生动物,让人无法亲近。老太太发现老伴儿也时常一个人发愣,似乎儿子儿媳越对他谄媚他却越不高兴。他是不是也在想念之前自在随性的日子?如今全家都戴上面具过日子,他变成了被恭维着,被簇拥着的大老爷,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可他看上去并不开心啊,老太太真想回到从前,没有这套房的从前。
这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老太太端上汤,结果没有留神一下撒在了老头身上,地上也撒了很多。小梅跳起来冲过去说,爸,你没事儿吧,有没有被烫到?老头愤怒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一甩手进了卫生间,儿子媳妇儿赶紧跟上去。老太太呆在原地,她的手上也撒了一大片的菜汤,皮肤瞬间变得通红,可她仿佛没有感觉到。她放下汤盆举起手看了看,独自走到厨房的水龙头前冲了冲烫红的地方,又洗了把脸,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她,问一问你有没有受伤?多年来操持家务,她任劳任怨,从没有娇气过,可看着冲完凉水的手臂,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脸上了无生气。
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继承家产的人不是我呢?如果是我该有多好啊!她抱着孙子摇啊摇,感觉腰上疼痛难忍,心里却并没有怪儿子和儿媳,只怪自己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转眼两年期限到了,房照马上要下来了,大鹏和小梅一如既往的殷勤。这两年里,他们有时会觉得有一点累,有一点烦,尤其是公公老是绷着一张脸,没个乐模样,可又一想不乐又怎么样?给房就行了。
这一天,小梅在单位正忙得晕头转向,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电话,没有人去接孩子。小梅心头一紧,婆婆不会遇到什么事情吧?她赶紧请了假,接了孩子回家,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无一人。小梅心里发毛,赶紧给大鹏打个电话,俩人把能找的地方找了个遍,电话打了无数个,公公和婆婆都不见了。
小梅心里直突突,是出什么事儿了?还是公公和婆婆带着钱财一起走掉了?连孩子都不顾了?
挺到第二天,大鹏去报了警,说父母双双失踪了。公安局一查,公公在上海,而婆婆下落不明。大鹏傻了眼,赶紧联系上海的表叔,原来公公一早上起来就飞到上海,看来他是想一声不吭就把房产证的事办好,他不想写儿子儿媳的名字,也不想与儿子儿媳过多纠缠,所以直接换了手机卡,想办妥事情到家再摊牌。可婆婆去哪儿了呢?
大鹏费了好大劲才跟老爹通上话,老爹以为他又要缠着改名字的事,不想理他,大鹏急得大喊,我妈没了!我妈上哪儿去了?公公在电话里犹豫了半天,告诉大鹏,他去上海之前,让老伴儿写了自愿放弃房产的说明,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大鹏和小梅呆若木鸡。原来,公公连老伴儿都在防备着,他俩隐隐觉得不妙,手略微发抖。提心吊胆又过了一天,公安局来了消息,老太太跳河了。
大鹏和小梅跌跌撞撞来到公安局认尸,老太太随身的背包就挂在跳河地点旁边的桥柱子上,里面有一张卡,还有一封信。她把自己2万块私房钱留给了儿子,她很惭愧,不能留给儿子更多。她说这两年过得很累,常常整晚睡不着,身体越发的不舒服,她嘱咐儿子保重身体,劝儿子一定要好好对待老婆,她说她和老伴儿过了几十年,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会让她签署放弃房产的说明。她心寒的不是钱,而是家人,是感情,是付出了几十年却毫无回报的家。最后的选择让老太太觉得很轻松,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大鹏这才回忆起来,这两年,他常常半夜上厕所的时候,看到老太太独自坐在客厅里发愣,他想起老太太跟他说了几次身上不舒服的事儿,可自己却都没有在意,他和小梅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头身上,却习惯了老太太无条件的付出,把她当成了毫无感觉的背景板。小梅也崩溃了,这本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叫她和大鹏往后的日子如何开心得起来。
公公很快从上海回来了,他面色如土,嘴唇黑呼呼的,说不清楚是唇色发黑,还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他们办完了婆婆的身后事,父子俩相对而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鹏和小梅搬回了自己的小家,偶尔过去看看公公,也是一片死寂的尴尬,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不愿回想什么。他们心中都怨怼着对方,精神世界只够成全他们自己,已无力应对他人。
这样的日子熬了大概半年,大鹏接到了一个律师事务所打来的电话,是公公委托的。公公把上海的房子卖掉了,留下了一半的钱给他们,自己带着另一半钱去了海南买了一套小房子,找了一个单身的农村女人伺候自己,每个月给她几千块钱的生活费。公公明显不愿再与他们见面。
大鹏挂了电话,小梅立在旁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们终于拿到了房款,可他们再也无法面对亲人。到手的几百万该怎么花呢?不管买回的是什么,似乎都能在上面看到婆婆佝偻的背和干枯的手。
小梅想让大鹏把公公接回来尽孝,可她不敢开口,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就算过了一万年也还是如鲠在喉,无法释怀。不分对错,只是无法面对。他们拿到了钱,可关于公公婆婆的话题却成为了永远的禁区。大鹏或许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抹去这段回忆,关于至亲的回忆。
小梅看着窗外的天空,云朵们挤在一起,像是很亲密,可却不是真正的聚成一团,只是层层叠叠,你压我,我压你。一眼望去一片无谓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