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十点，韦丽在格子间前忙得要飞起时，突然接到嫂子打来的电话。

嫂子在那头崩溃地对韦丽说：“丽丽，妈又来闹事了，你能不能过来劝劝她？”

韦丽愣了一下，心里哀嚎，这老太太真不让人省心！

她挂断通话，迅速跟主管请假，拎起包风风火火就出门了。

韦丽的嫂子在小区门口租了一个门面卖蔬菜水果，韦丽赶到时，一眼看到她妈阴着脸，站在店门口像尊凶神恶煞的门神一样，那一脸讨债的表情，吓得顾客不敢进店。

韦丽上前扯她妈：“妈，你啥时上城的？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她妈一把甩开她的手，瞪着她说：“怎么的？谁规定农村老太太不能上城了？我上一趟城还得跟你汇报，得你批准才能来？”

又来了！天天像只刺猬一样，见谁扎谁。

韦丽心里不快，脸上还是堆着笑：“这说的什么话，大中午的你饿了吧，咱们先去吃饭。”

韦丽带妈去一家茶餐厅吃饭，她妈一看一份套餐三十八元，顿时把眼睛瞪得溜圆。

她开始数落韦丽花钱大手大脚不知道省，却找哥哥借钱买房；还数落韦丽非要自己供一套小房子，自讨苦吃，哪有女人带房嫁人的？不是便宜了外姓人？

韦丽满脑子想着自己为了她请假，这个月的全勤奖泡汤了。火急火燎跑过来陪她吃饭，却没落一句好话。

韦丽努力忍着，想着一会儿吃饱就哄自己妈回老家，可没想到她妈突然说，她是来投靠儿子的，要在城里住下来。

韦丽一听这话，心想糟了。虽然是她亲妈，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老太太。

2，

吃过饭，韦丽妈到儿子家，大马金刀往沙发上一坐，一副主人翁感。

急急赶回来的韦丽嫂子面有难色，恳求地看了韦丽一眼。

韦丽硬着头皮说：“妈，要不你先上我那儿歇几天，等我哥回来再商量。”

韦丽妈眼一瞪：“商量？养儿防老，老了跟儿子住天经地义。”

无论韦丽怎么说，她妈都不肯走，韦丽只好也在哥哥家客房住下来。哥哥出差在外，万一婆媳两人对上，闹腾得面子上不好看，到时不好收拾。

吃过晚饭闲下来时，韦丽妈就对儿媳说，年纪不小了，该要二胎了，最好能要个男孩儿。

韦丽瞅了自己妈一眼，心想果然如此，就是专门来催生的！

韦丽嫂子还是那句话：“妈，我们早就决定好了，只要一个孩子。”

韦丽妈腾地跳起来：“为什么只生一个？你看那谁谁，谁谁谁，不都是两个吗？再生一下，没准儿就是男孩了！”

哪个媳妇受得了这种气，韦丽嫂子懒得对峙，干脆回房。

韦丽妈顿觉自己的权威受到藐视，还想追上去理论，韦丽一把拽住她：“妈，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哥嫂要生几个孩子是他们的自由，你能不能不要干涉？”

妈大声说，也是说给韦丽嫂子听：“我怎么能不管？他们不生个男娃，韦家后继无人，你让我日后怎么有脸去见你爸？生个女娃子还当金砖宝贝养，不是白瞎功夫吗？”

韦丽声音更大：“咱家有什么要男娃继承？两间土坯屋，几个破锅烂盖，这就是你要让男娃传承的家产吗？”

韦丽辩是非，知道嫂子人不错，她得让嫂子知道，自己跟她是一势的。

母女俩吵了一会儿，韦丽也懒得回嘴了。要不然她妈更来劲。她妈就是这样，吵起架来，谁说最后一句算谁赢。就叫她赢吧。

只是她真同情她嫂子，她都受不了自己亲妈，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

3，

韦丽妈重男轻女令人发指。

小时候，家里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哥哥一个人的，每天吃早饭，她哥的面碗里都卧着两个黄澄澄的煎蛋，而她的只有一碗素面，连青菜都没一根。

那时她哭闹着跟她哥争，她妈抡起灶台间的火钳子就抽她一顿，骂她不懂事。

好在哥哥护着她，经常趁她妈没注意，悄悄把一个煎蛋拨到她碗里。

上学时，她背的是哥哥的旧书包，穿的是哥哥的旧衣服，就连内裤都是捡哥哥淘汰下来的穿。

她一旦不满，她妈就两手一摊说家里穷，她一个寡妇带两个孩子，是想逼死她吗？男孩是家里的顶梁柱，自然什么都得先紧着她哥哥用。

没有父爱母爱，好歹有哥爱，韦丽还没长歪。

她上高一那年，哥刚好考上大学。妈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非让韦丽辍学打工养家。

韦丽跟她哥一起跪着求她妈，她哥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韦丽继续读书，他就不去读大学。

韦丽妈终于答应让韦丽继续读书，可韦丽没想到，她哥前脚刚离开家乡，她妈后脚就去学校将她拎回来，将她的课本辅导书全都烧了。

大哭过之后，韦丽认命了，她跟着她妈在棉纺厂当女工。厂子里包吃住，她妈只给她留二十块钱，其它钱都收走，说要给她哥交学费，将来还得给她哥娶媳妇。

二十块钱啊，连买包卫生巾都要精打细算。

她妈怕她跑了，还扣了她的身份证，让她哪儿都去不了。

4，

哥毕业后将韦丽带到自己工作的城市，出钱出力帮她找工作，还让她参加自考提升学历。在哥哥的督促下，韦丽一步步提升了学历，找了一份在装修公司做设计的工作，成了本村小姐妹们眼中的幸运儿。

韦丽哥买房时，韦丽主动尽力帮忙凑钱。她哥娶妻生女后，催促她也买一套小户型，帮着她一起凑钱。

这事让韦丽妈极度不满。在她心目中，儿子花女儿的钱是应该的，女儿花儿子的钱万万不该。

韦丽年少时不是没恨过，那时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常常哭得枕巾都湿透。但现在长大了，成家了，在城市接受教育、在城市里工作学习，她的想法也变了。妈妈已老，她不跟她争。

这次见妈有备而来，估计是要打持久战，不见孙子不还乡。韦丽赶紧打电话叫哥快回来。

哥是夜里回来的。回来也拿他妈没办法。他说：“妈你在乡下住着不是挺好的吗？”妈说：“我还没死呢你就不想管我了。”他说：“不是，我怕你住这儿不习惯。”妈说：“习不习惯还不是看你们怎么待我。”接着说村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家儿子孝顺谁就在城里住着习惯，谁家儿子苛刻谁就习惯不了。妈一说起话来叨叨叨叨不停歇，韦丽哥和韦丽中途想插话，妈立刻声音高昂十倍把他们压下去。简直水泼不进针扎不了，兄妹俩只能大眼瞪小眼。

闹到半夜，韦丽哥疲倦地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你先回吧。”

5，

韦丽是回家了，仗却还在打。她侄女去幼儿园，韦丽妈抢着接送。没两天孩子就哭着说，不要奶奶接送。为啥？因为奶奶在路上不停地逼她跟父母说要生个弟弟，弟弟才是传后人。

韦丽嫂子打电话来：“妈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我嫁给你哥图她什么了？！”

韦丽不敢吭声，以她哥的条件，能找着这么个老婆已算幸运，换别的女人早跳房梁上去了。

“我劝劝我妈……”韦丽弱弱地说。

“谁要男孩就自己生，我没有义务当生育机器，也没办法跟你妈相处。”嫂子以前跟她说话，提到婆婆都是妈长妈短，这会儿说“你妈”，韦丽知道，这良家妇女也快被逼疯了。

她只能哄着嫂子。嫂子知道韦丽在家说话没份量，打电话来只是出口气罢了，听她哄劝，也没开心多少，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韦丽立刻打电话给妈，说她不该掺和哥哥家事。妈气急败坏，大骂道：“养只狗都知道摇尾巴，女孩只知道胳膊往外拐，当初生下你就应该扔了！”

韦丽气极：“外婆生下你时怎么没把你扔了？世界上哪有当妈的像你这样？你要真把我扔了说不定别人对我还好点，这些年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韦丽声嘶力竭地吼完就挂了电话。绝不容她妈说最后一句话。妈不是喜欢赢吗，总不能盘盘都让她赢，自个儿活活被她气死吧。

6，

当夜，韦丽妈失踪了。

韦丽哥还在上夜班，韦丽跟她嫂子谁打电话她都不接，俩人吓得半死，赶紧给韦丽哥打电话。她哥赶回来才知道外婆住院了，妈要回去陪护。

韦丽哥叹气，大家都叹气。

摊上这么个人，见谁都跟有仇似的，却又是你妈，你能咋办呢。

当务之急是赶紧回老家去，看看妈现在啥情况，顺便看望一下外婆。

一进病房，韦丽就听到外婆对她妈呼呼喝喝甩脸子，而韦丽的舅舅、舅妈就坐在一旁，咔嚓咔嚓吃着别人送来的水果。

韦丽看得心里冒火，又心酸。她妈从小就被外婆这样对待，自然也沿用了这一套来对待自己的女儿。没有人教过她善待女儿，爱女儿，能指望她有多高尚？

韦丽对外婆说：“外婆，我妈照顾你是心疼你，你要是觉得我妈伺候得不好，我就把我妈领回去。反正你以前说过有儿子儿媳，也不指望我妈这个女儿。”

外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韦丽两兄妹要带走自己妈，他们舅舅急赤白脸，说自己一个大男人不会照顾人。舅妈也说她还有孙子要带，没空照顾老人。

韦丽把她妈拽到厕所：“妈，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养儿防老。外婆这还是能吃能动呢，要是瘫在床上不能动了，你看看他们会怎么对待外婆？”

韦丽妈有些脸红，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韦丽强硬地拽走了她，回城路上，她妈一直蔫巴巴的。

到家时，韦丽哥嫂去做饭，韦丽去她妈房间里跟她道歉。

她妈不吭声。

韦丽说：“妈，你也看到了。外婆指望儿子小半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你管她？时代不同了，现在男女平等。如果把我哥婚姻闹散了，你就高兴了吗？养娃无论男女，养得正直孝顺才有用，不然你生十个八个像舅舅那样的儿子，你乐意吗？”

韦丽妈半晌才说：“屎尿都是我端，你舅妈去了就当大爷。”

韦丽说，对呀，你看拼命生儿子有啥用，十个不争气的儿子不顶一个贴心闺女。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万字，说得喉咙都干了。话题说着说着就延展到她小时候受的苦，这时她突然看到一滴水滴啪地掉下来，瞬间被床单吮去，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水渍。

韦丽猛地一震。

在那些年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见过她妈掉一滴泪。现在就因为她这番话，把她妈逼哭了？

韦丽妈的语气有些颤抖：“我也不想逼你嫂子，可老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就我们老韦家没有，我怕韦家祖宗怪罪。从前你奶奶逼我生男娃，一天到晚给我挑刺找茬，我在她面前大气都不能喘一下，不然就得下跪认错。你说现在我就催催你嫂子，她不但顶撞我，还说没法跟我住……我们这代人咋这可怜，年轻时婆婆登天，年老了媳妇又登天，从小到老都没我说话的份儿，你说我咋这倒霉呢？”

“你为啥非要登天，看着哥嫂两口子过得好，就是你的福气啊。”

她妈抽泣起来，哭声里带着一丝压抑和茫然无措。

韦丽突然觉得心里很疼。

她妈那个年代，婆婆在媳妇面前享有绝对的权威。到她妈当婆婆了，媳妇却不吃那一套，可以跟婆婆分庭抗礼。老村里必须生男孩是婆媳都认同的，如今有人跟她妈说男女平等，她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世界的变化，这些新思想对她的冲击太大。

她妈长久以来，也像一块饼干里的夹心，被新旧观念夹逼得慌乱无措，只能装出一副强硬的样子，才能维护她内心世界的平稳。

而她这个女儿，也只是高高在上地审判她而已。

她还有一个好哥哥拉拔一把，母亲呢？没人拉过她，没人为她考虑过。

韦丽心一软，抬手拍了拍妈：“妈，没事的。咱慢慢来，我和哥陪你。”

她妈勾着头，无声地流泪，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

罢了，韦丽想，嫂子跟她妈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义务去受她妈的气。她作为亲女儿，有义务帮助被社会主流抛弃的母亲，慢慢融入这个时代。

或许前路并不好走，但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有些最亲的人，注定此生是“寻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