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能嫁给我爸，这件事曾让我疑惑了好久。

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爸妈不太登对，她并没有很漂亮，也没有很优秀，个子不高，微微胖。

即使是20岁时的照片，也只有年轻干净而已。

40岁以后，她比从前更圆润了，却更热衷于打扮了，穿旗袍穿细高跟，高筒靴等等。即使穿上去不那么好看，她仿佛也不在乎。

青春期的时候，她也曾教导过我，不管怎么样，热爱生活的态度不能少。

我也问过我爸，为什么会娶我妈，我爸也说不太清楚，只说我妈身上有吸引他的地方。

但是，听了他们的故事，我忽然理解了我爸。

2

我妈并不是我爸的初婚。

我妈认识我爸的时候是1990年，她20岁，是个典型的乡镇姑娘，读了个高中就来城里打工，在瓷砖厂找了份包装的工作，而我爸是瓷砖厂的负责人。

准确的说，是子承父业。

我爷爷，是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人，我爸也早早秉承了成家立业的规矩，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

娶的是瓷砖厂对门木材厂老板的女儿，两人见过几面，就确定了关系，谈了2个月就结婚了。

婚后第4年，两人都坚持不下去了，性格不合，见面就吵架，甚至会打架，两人都决定离婚，但还没跟家里人说。

就在这时，我爸认识了我妈。

3

那时，我妈进厂里四个月了，最不起眼的人做着最不起眼的工作，没想到忽然有一天，报社要来采访我爷爷，厂里为了排面，把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叫来厂门口迎宾，因为要双数，我妈是去被叫去凑数的，站在最靠边的位置。

后来，要在厂门口拍照登报，摄影师让笑，她们就抿嘴笑，只有我妈笑得最灿烂，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后来，我妈被领导说了，说她笑得太过头了，我爸看报纸上照片的时候，却笑了起来，说这个姑娘，笑起来没心没肺的。

这一次，我爸倒没记住我妈。

只不过很快，他就记住了，像现在的狗血电视剧一样，那时是夏天，我妈在食堂吃饭时中暑晕倒了。

厂里的司机刚好都去送货了，就我爸会开车，他送我妈去的医院。

然后，不放心就在医院陪了她一个下午，直到她醒来。

我妈还发着烧，脸红红的，朝他咧嘴一笑，说了一声谢谢你。

那时，正是六月的傍晚，夕阳温柔地洒在病床上，我爸看着看着就呆了一下。

这以后，我爸才真正记住她。

4

我妈是坐我爸车回去的。

这次是醒着的，她拘谨地用手指头摸着真皮座椅说，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我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我妈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外是淡淡的黄昏，似乎都映在她的眼睛里，她满足地笑着，又有点羞怯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充满了希望。

我爸想，她其实还挺好看，除了胖点，但是胖得让人看着特别舒服。

我妈只顾着紧张，对我爸的目光，浑然不觉。

我爸问她，为什么这么年轻来做包装。毕竟，那时候做包装的几乎都是已婚的中年妇女。

我妈忽然害羞地垂下头，说：“我表姑介绍的，说我力气大，扛得动。”

我爸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我爸又问：“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我妈摇头，“不喜欢。”

我妈说，她很想攒钱买个缝纫机，去做裁缝，但是她现在还不会用缝纫机，她只是觉得踩缝纫机很不错的样子。

我爸听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听着听着就入了神。

他说，现在没人要女裁缝。

我妈说，做不成裁缝就做别的，反正职业这么多，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

车继续前进，我妈开始哼着歌，快乐充满了整个车厢，我爸也觉得莫名的开心，很享受我妈哼得小调。

也是在那一刻，我爸忽然觉得人生其实还有很多可能。

第二年春天，我爸跟前妻离婚了，两人和平分手。

5

我爸去了上海，想开阔一下眼界，学点东西，打算回来扩大经营。

因为从小受爷爷的影响，他丝毫不排斥家族企业，还想做强做大。

两年后，我奶奶开始催婚，因为前妻没生孩子，让他赶紧相亲结婚生个孩子，这样就不会说离婚就离婚了。

那时候，离婚也算不得什么好事，门当户对的姑娘看不上他了，嫌弃他二婚，而且年纪也稍大了些，所以我奶奶放宽了条件，只要他喜欢，随便找。

我爸只得回了唐山，一边忙着扩展销路，一边忙着提高生产量。

有天在办公室里收拾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当年采访的旧报纸，他一眼就看见了照片上，笑得一脸灿烂的我妈。

想起她坐在他车上说的那些话，嘴角不知觉勾起了弧度。

问了问底下的人，他们说她已经辞职一年多了。

我爸哦了一声没说话，想起她在车窗边微微笑着的样子，忽然有些失落。

再遇见我妈，是半年后了。

我妈没做女裁缝，而是在酒店里做了女招待，我爸带外地客户去入住时，一眼就看见了我妈。

她笑得太扎眼了。

那时，我妈已经瘦了些，褪去了婴儿肥，更好看了点。

我妈也还记得我爸，笑嘻嘻地问他最近怎么样，两人闲聊了一句。

后来，我爸每次有外地客户来，都带去我妈的酒店，有时候也亲自过去订房，我妈总是站在那，对他笑得特别喜庆。

见得次数多了，两人聊得也多了，说说彼此的近况。

有天，我爸问她有没有结婚。

我妈说，“在当上前台领班以前，我不找对象。”

我爸愣住，他看着眼前昂着头的姑娘，依旧笑着，但眼神里充满了倔强。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不读书的女孩，23岁已经不小了，多数姑娘在20岁上下都结婚生孩子了。

那是第一次，我爸对我妈刮目相看。

我爸去酒店越发频繁了，有时候没客户，开车经过酒店也特地停下来看看她，或者捎点水果啥的给她。

这个心意再明显不过了，我爸自己当然知道，他已经想清楚了，这个姑娘挺好的，娶回去做妻子，也很合适。

他离过一次婚了，更知道婚姻，喜欢别其他的更重要一些，更何况，他也不指望从我妈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他挺喜欢她的，永远笑吟吟的，看着让人舒心。

而我妈再傻也看得出我爸的心意了，但是她还是坚持。

“做不到领班，我不找对象。”

我爸哭笑不得，但很支持她。

6

又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我妈终于升了领班。

我爸给她买了一个超大的花篮庆祝，酒店里其他人看得都眼红了。因为不是门当户对，我爸妈的婚姻没那么顺利。

我奶奶虽然说了，你随便找结婚对象，但像我妈这个家境，这个条件，她到底看不上。

但是，我爸特别坚持。

后来为了娶我妈，我爸居然开了一家水果店给我妈，因为他说，我妈一看就是做生意的料子，他就当投资了。

我妈也不扭捏，反正就当给我爸打工了，又不是没打过。

只是没想到，我妈和我姥姥姥爷，真的把水果店做起来了，生意越来越好，门面越做越大。

因为我妈爱说爱笑，那一片的人都爱来我妈的店里买水果。

水果店开了一年时，我奶奶终于忍不住去光顾了，想看看这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儿，结果一看就答应了。

用她的话说，我妈一看就是个好人，笑得特别有感染力，肯定不会跟我爸打架了。

我爸笑得一脸得意。

于是，我妈在第二年春天，嫁给了我爸。

本来是二婚，我奶奶说不要搞得太高调了，但是我爸不答应。

他说，“我是二婚，她是头婚。再说了，别管几婚，结婚就应该好好办一下，将来老了，她不至于埋怨我。”

我爸不经意地说完，我妈知道后却哭了。

因为我爸说到了老，他是想跟她过到头的，而且我爸的重视，是最难得的。

我妈皮肤特白，一哭眼睛都红了，我爸看着心疼，跟她说：“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你哭，你还是笑着好看。”

我妈一听，扑哧一声又笑了。

7

结婚后，我爸要带我妈去旅行。

原因是，他跟前妻结婚时去了，也要带我妈去一次，我妈说那可以，但地方要由她定。

我爸说，你懂吗？

我妈说，我当然懂了，结果我妈选了北京，因为她一直想看看天安门升旗。

北京的春天还很冷，两人天没亮就起床，冻得双手通红，去天安门看升旗，很多人很壮观，我妈激动得差点哭了。

我爸问她为什么哭。

我妈说，“你不知道，我那些朋友都好羡慕我，能嫁给你这种有钱人。之前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现在知道了。如果你没钱，我怎么可能来北京看升旗呢。”

我爸哭笑不得，只觉得她好傻。

国歌奏响，他俩望着冉冉升起的国旗，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在这年冬天，我出生了。

因为我出生，我妈就不管水果店了，留给我姥姥姥爷管，我妈专门在家照顾我。我爸的瓷砖厂，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不景气，最后从大厂房，搬去了小厂房，只剩下几十个工人。

所以，小时候的记忆，都是我妈陪着我，我爸都是很晚回来。

但是，他每晚都会回家。

有一回我半夜醒来了，我妈跟我爸坐在餐桌上吃夜宵，两人喝着小酒，聊工厂的事，也聊家事，聊我的学习之类的话题。

我站在那看着他们，头顶的水晶吊灯，照在他们身上，光辉落满肩，他们碰杯的声音，清清脆脆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爸妈感情很好。

虽然，他们也会吵架，也会冷战，也会摔东西，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好的，偶尔也会给彼此一个小惊喜。

比如，我爸出差，我妈会在我爸的口袋里放一个纸条，写什么祝君平安的话。我妈生个小毛病，我爸会督促她去检查身体，我妈不高兴，他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多关心两句，我妈立刻就开心了。

我想这也应该是一个婚姻的常态。

偶尔的美好，就能抵消大部分的不快乐。

后来，我更大一些，大概是青春期的时候，我妈比从前胖了许多，而我爸依然消瘦，明明大我妈几岁，看起来却比我妈还小一些。

我第一次疑惑，我爸为什么会看上我妈。

但是，我一直没敢问。

直到后来读大学，我妈再也不跟我大声说话，有些事还会跟我商量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了。

我妈倒很自信，她一辈子都很自信。

她说：“我哪知道为什么啊，可能我长得老实吧，不会卷款跟情人私奔吧。”

“那你喜欢我爸吗？”我问。

我妈毫不犹豫：“当然喜欢了，你爸有钱人又好，干嘛不喜欢。只是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二婚，还有点嫌弃，但是想想，要不是二婚哪轮得到我啊。”

说完，她自己笑起来，笑得眉眼都弯弯的，还有点害羞的样子。

后来，等我也结婚后，我才终于敢问我爸，为什么喜欢我妈了。

我爸50出头，但看起来还挺年轻的，他说：“我喜欢看你妈笑，笑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一点，我倒是认同。因为我妈笑起来，确实很治愈，就像不管什么时候，我受了委屈，一回家就看见她的笑。

有时候，我爸谈生意没谈成，哪也不去，就喜欢回家呆着，跟我妈聊天，说话，没一会儿他脸上就有笑了。

8

这两年，我妈50出头了，但却好像停止了生长似的。

因为脸上有肉，反而显年轻了，皮肤状态也特别好，她热衷于打扮，热衷于买衣服，热衷于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妈也没有一直做全职主妇，她学了好多东西，会给我做裙子，给我做蛋糕，还投资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饮品店。

她老爱去饮品店里帮忙，客人知道都知道她是老板娘，有人在饮品店的网络评论里写。

“老板娘笑起来超治愈。”

我妈还特别得意地把评论翻出来给我爸看。

我爸说，“我早就知道了。”

我妈笑得像个少女，一脸娇羞。

今年，我妈被查出高血压，我爸开始逼着她去锻炼身体了，瘦瘦的我爸，每天一大早就陪我妈去跑步。

我自己的婚姻，因为最初的感情也算不上特别好，加上两个人长期分隔两地而渐渐疏离，所以，反而更羡慕我爸妈这样的。

我也忽然意识到，心动可能不会维持一辈子，但最初的喜欢和欣赏，会一直藏在心底。

因为喜欢，才愿意长厢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