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胃不好,很多年没喝过凉水了。
从六楼,走过无数个回环曲折,到地下停车场旁,裹紧外套,经过那段熟悉的路,找到那家小区药房。
“你是......那个3单元的姑娘?”药房老板扶扶镜框,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点头,要了盒胃药。
“好几年没见了,个子高了不少呀!”老板从玻璃柜里拿出一盒奥美拉唑,递给我,顿了顿说,“那个小伙子咋没来呀?”
我笑笑,没说话,也没理会老板的那个触电一样的眼神,只是拿了药就走了。
也快十年了,这家药店的门还是很旧,似乎换过,但推动的时候还是很吃力。我把胃药放进羽绒服的兜里,拉上拉链,在空气里面呼出冷气。
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一个人来到这家药店了,那时候我很清楚的明白,我和沈铭的故事,终得像这雾气一样消散在空洞的寒冬。
只是这故事,可能如同体温,在那零下的温度中,变得愈发热气蒸腾,亦是变得愈发久远,就像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华北平原,就像这伸手够不到的蓝天。
16岁那年,我决定自己去药店买药。
那时,我刚搬到那个小区,再加上方向感极差,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药店。
我捂着发胀的胃,吃力拉开药店的门,趿拉着一双劣质的棉拖,在水泥地上走过。药店正中央有个炉子,很暖和,进去之后,眼镜镜片上立马结了层雾。
我用手揩去,攥着手里面的几张一块钱人民币往前走。
“我买...胃药。”
“什么名?”老板问我。
我说,赵晴,晴天的晴。
旁边一个正在输液的男孩子突然发出笑声,我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不是,我是说,你买的药叫什么名?”
我能清楚看到药店老板忍着笑意的面部肌肉略微抽搐,也能清楚听到旁边那个男孩子努力抑制住声音的艰难。
“啊?我想想。”
我尴尬地笑,下意识看了那男孩一眼。原本就记不清的药名,突然更是一片空白。
“就是...胃难受...吃什么药?”
“奥美拉唑以前吃过吗?过不过敏?”
我说,应该没事,多少钱。
“十块。”
我看了看手里攥的那四张一块钱人民币,突然觉得胃更疼了。我下意识皱了眉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大叔,我帮她付吧。”
这时候那个正在输液的男孩子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药店老板。
“谢谢。”我说,“你把你QQ给我,我回去联系你,有空给你还钱。”
“过来。”
他用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碳素笔,在我手心上写下一串号码。
“我叫沈铭,铭刻的铭。”
我点点头,缩回手,习惯性把胃药塞进口袋,连同那只有着他QQ号码的手。药店的玻璃门很难推,也很难拉,我整个人趴在门上冲了出去,一下子噤若寒蝉。
那是我和沈铭的第一次遇见,他借给了我十块钱。
那是2007年寒假,我上高一。
电脑主机上蒙了层灰,我找来抹布,一点一点擦去,就好像是在把那些污浊的渣滓沥出,浮在细密纱网上,然后倒进无底洞,就这样消失不见。
我加了沈铭的QQ,也知道了他就住在隔壁的5单元。
我约好了时间,还了他钱,也算是互不亏欠。沈铭问我,为什么兜里只带几块钱就敢出门,我说,因为穷。
那年,我跟着父母从乡镇搬到了城里,租了最便宜的六楼。父亲大多数时间都是不在家里的,母亲则经常到邻居家打麻将。
从阳台上往下看,能看到车位上的一排桑塔纳和几辆摩托,盲道上结了冰,也有个垃圾箱放在那里。偶尔会有行人踩着雪走过,偶尔会有前排9号楼的夫妻吵闹。
在那段荒芜且贫瘠的寒假里面,我偶尔对着电脑和沈铭互发消息。他经常给我推荐一些九十年代的民谣和张国荣的电影,让我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电影,看的是他发过来的《霸王别姬》。
我问他,最后段小楼和程蝶衣为什么没在一起。
他说,其实他们在一起了,从一开始就在一起了。
我没懂,直到现在也没懂。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让沈铭解释给我听的。我也一直在等那一天。
他问我,要转到哪个中学。
我说,应该是一中。
于是我发现,我和他居然在同一个高中的同一年级。
后来,母亲总会带着赌赢的几百块钱回来,冲进卧室按下电脑关机按钮。有时候,则是一身负债,把外套都扔到地下。
她说,再总是玩电脑,会让我好看的。好不容易靠大舅的关系进了市重点高中,如果学不好,将来更是没指望了。
在厚重并且臃肿的楼台之下,我似乎能看到天花板正在下压,在每个午夜梦回之时狠狠按住我的躯体,让我不能动弹。
夜里惊醒,我手脚迷乱,就像一个还尚存意识的植物人,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
那时我不过十来岁年纪,在大城市里无所适从,新高中的地面是水泥做的,墙面上刷了层漆,楼梯旁有木头做的扶手,大厅也算空旷。
开学以后,我发现,沈铭就在我对面的那个班级。
我们教室的前门,正对着他们教室的后门,偶尔下课时候,还能看到沈铭在讲台上擦着黑板。
第一天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我去找了沈铭。
我说,我一个人不敢回家。
在初春时节,我坐着他的自行车。他让我抱着他,别掉下去。
好像是从小时候开始,只要在风里面奔跑或是大幅度运动,鼓膜就会微微疼痛,要半个多小时才能恢复。我一直理解为自己耳朵里的鼓膜比别人的要薄,才会容易受压疼痛。但其实,我从不曾知道原因,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为什么沈铭说,段小楼和程蝶衣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常年在外,我更不知道,那夜里醒来无法动弹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事我无从知道,也有太多事我很想知道。
那时的体育课,都是两个班一起上课的,恰好,这就增加了我和沈铭见面的次数。
有节体育课,我突然胃疼,请了假坐在操场边上。沈铭是体委,趁老师不在,让同学原地立正跑过来找我。
“又胃疼了?”他问我。
我点头。
“那个药叫什么名字来着?”他说完,突然笑了一下,“叫赵晴?”
“什么啊...奥美拉唑。”
我捂着肚子,抬头看他,却看见他眼里都是关切。
“嘶...这学校也没有医务室和诊所什么的,你能忍住吗?”
我点头。
沈铭坐到我旁边,问我说:
“你身体还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吗?”
我看了他一眼,顺带着跟他说了那午夜惊醒的麻木感和风声略过的耳朵阵痛。
“那应该叫鬼压床吧...”他小声说。
“啊?”
“应该是。就是睡眠障碍症,以后睡前多喝牛奶什么的。”
我说了声“哦”,又捂住了胃。
操场上两个班级加起来足足一百人,就那样一动不动站在正中央的球场。我把外套脱下来捂住肚子,狠狠地往下压。
“赵晴,我以后想做医生。”他说。
“你不是想当歌手的么?”我问他。
他说,你身体这么不好,以后可得由他来照顾了。
我笑他天真。
“你总不能一辈子陪着我。”
“怎么不能?”
他说,以后我娶你吧。
我没说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前面高耸起来的教学楼和办公楼,将目光聚焦在那安着纱网的窗户上。
后来,沈铭总会陪我去买胃药,时间长了,也就和药店老板混熟了。我和沈铭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像是情侣,又像是朋友。
我可能以后会找到答案,也会找到尽头,只是这个尽头,有始无终。
那年五月十二号,汶川地震了。
于是那天之后的第二个周,学校猝不及防地来了一次地震演练。
广播里播放着学校地震,我们都迅速钻进桌子底下,等待着演练结束。
桌椅声充斥在整间屋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之后,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赵晴!快跟我走!”
沈铭莫名其妙地冲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跑出了教室。
“你干嘛?”我问他。
“你没听到刚刚广播地震了吗!快跟我走啊!”
于是在班主任和全班同学讶异的目光之下,我硬生生被他拽到教学楼外。
“沈铭!”我喊他。
“干嘛?”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跑到操场。
“这不是地震,就是个演练!演练!”
后来,我和沈铭就在年级出了名。
班主任找到我母亲,跟她说,让我和沈铭不准来往,要是再被发现举止亲密,就直接开除。
阴郁的屋子里面,都是烟火炸药的气息,我的脸上被重重扇了几巴掌,锥心的疼痛,一直刺到骨子里。
于是我再也没能坐着沈铭的自行车回家,也没能在学校和他说一句话,我们的联系,就仅仅靠网线维持。
他跟我说,对不起,他那时候睡着了,以为真的地震了,要不我们在一起吧,等考了大学就好了。
我发了个“嗯”过去。我们就这样,在厚重地层之下,开始了一段恋爱。
我们那时候不顾明天,也不愿意再想明天。
在众多早恋的情侣中,我们的结局算是好的,毕竟我们熬过了高中的那三年。
他故意写错了两道大题,也没能和我在一个城市。
我在沿海,他在内陆。我学了汉语言,他学了医。
在电话里,他跟我说,甘肃的风沙很大,但能吃到正宗的牛肉面。我跟他说,南京的风景很好,只是没有他。
我以为我们能熬过异地,但现实还是赤裸裸摆在眼前。
一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做着笔记,突然他打来电话。
他说,他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了家长,但他们不同意。他们不想要一个穷酸庸俗的写手做儿媳,说白了,还是门不当,户不对吧。
“晴晴,我会说服他们,你放心。”
我说,算了吧,我配不上你,你还是去找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吧。
我没在赌气,我发自内心。
当初沈铭说,他要娶我,我很高兴。但是这不现实,他不懂事,我得懂。
后来,我再没接过他的电话,也换了号码。
我终究有很多个为什么没说出口,也只能深藏泥土之中。
后来,我大学毕业,回到曾经住的那个地方拿走了钥匙,又顺路买了胃药。那时,肠胃愈发不好,再加上总是一个人熬夜写稿,身体也不算太好。
沈铭这个人,就像一个陌生的影子,几年来彻彻底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如今我终于攒够了钱,终于能配得上他,我却再也找不到他。
我好像,找不到了。
我好像,没办法再找了。
有很多男生说,想要和我恋爱,但却再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要娶我。
那是去年冬天,我肠胃炎加重,只能去医院。
我打了车,看着周边的枯树出神,偶尔几只野猫乱窜,打断我孤独的巢穴。
护士给我安排了病床,告诉我主治大夫沈铭一会儿会来帮我安排治疗。
“沈铭?”我问她。
“怎么了?”
“没事。”
我想,大概只是重名。
可是啊,这世界兜兜转转,好像所有的支离破碎都能回到原点。
脚步声冗长地接近,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什么名?”
“赵晴,晴天的晴,单身,未嫁。”
“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大夫沈铭,铭刻的铭,单身,未娶。”
后来的后来,他跟我说,程蝶衣和段小楼,回环曲折之后再次相遇,那么无论相遇的结果如何,都应该算作重逢之后的再续前缘。
后来的后来,他跟我说,他说过要娶我,就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