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云翻墨,闪着灰光的雨珠蹦入船中。
邹萍牵上月月稚嫩的小手,带着一身疲惫与伤痛,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
还未坐定,嫂子抱着怀中的大胖侄子,用不善的眼光扫视着她。
“哟,当初是谁打死不肯嫁给公公选中的男人,厚着脸皮逃婚?现在被人抛弃,才想起娘家来。”
邹萍抚了抚作痛的胸口,那儿被前夫狠狠踹了两脚,淤青尚未散去。
哥哥阴沉着脸抽烟,两个大侄子叽叽喳喳抢玩具 ,母亲畏缩在一角不敢开口。
邹萍晓得,这些年父亲过世,性子懦弱的母亲,在他们手下讨生活不易。
落难的母女俩,更是成了哥嫂眼中避之不及的大包袱,怎肯施舍半分立足之地。
转身离开时,母亲追出来交给她一把老旧的钥匙:“祖屋那边还空着,你收拾收拾应该还能住。”
看了眼沧桑而衰老的母亲,邹萍拉着女儿走了。
一大一小的身影孤独相依,像极了在茫茫大海中飘荡无根的浮萍。
2
邹萍自小在渔村长大,村民们世世代代以海为生。
父亲守旧,遵照重男轻女的习俗,将哥哥当成宝,把她当作草。
高中还未毕业,他火急火燎想把邹萍嫁给邻村的老男人。
邹萍不愿,被父亲一顿狂揍后关在屋内。
在母亲帮助下,她逃到城里,到一家小饭馆端盘子,薪水很少。
有一回,半醉的顾客扑上来亲邹萍细长的脖颈,吓得她全身发抖。
隔壁包厢吃饭的前夫瞧见,替她解了围,从此隔三差五来约见面。
年少无知的她,尚未看清对方的人品,把满身心搭了进去。
婚后,前夫原形毕露,不仅嗜酒如命,还恋上赌博。
她想过逃离,但那时女儿已经出生。
债主一次次上门,泼油漆,威胁,吓得体弱多病的女儿,很少能睡一个安稳觉。
有天夜里,前夫醉醺醺回来,抢走最后一笔给女儿看病的钱。
邹萍不忿,争吵中被前夫拳打脚踢,还用开水烫伤,手臂膨起狰狞可怖的水泡。
万念俱灰下,她提出离婚,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
好不容易签完字,邹萍担忧债主纠缠,更惧怕前夫继续讨要钱财。
彻底流落街头前,她带着女儿回到依山傍海的老家。
3
祖屋破旧不堪,瓷砖剥落大半,露出黑灰墙壁,屋顶还滴答滴答漏水。
邹萍找来木梯,寻思着要拿水泥砖块修补。
天色已晚,她急着出门找材料,迎面撞上一个人,猝不及防绊倒在地。
“你是……邹萍?”
抬眼一看,竟是小学同桌赵鹏远,他的声音和神情透着惊喜。
他陡然比以前高出不少,身子黝黑壮实,全不似那个蜷缩在教室角落的小矮子。
得知邹萍要住进破旧的祖屋,他皱起眉头。
很快,赵鹏远搬来一大捆电线和水管,还用白漆将她的祖屋从里到外修缮一遍。
邹萍过意不去,但苦于囊中羞涩,拿不出酬劳。
赵鹏远半点不计较:“以前我被男生欺负,你帮我挡了好多次,现在当做还你吧!”
得知邹萍没工作,他问她愿不愿意去蚝田开蚝和穿蚝壳。
邹萍急忙点头,小时候家里穷,父亲也是早早让她出来干活帮补家用。
她带月月到了蚝田,拿着工具沿蚝壳平整一端撬开,奶白色的生蚝瞬间完整呈现。
取出生蚝后打洞,用长长的线将一个个蚝壳串起,再次入海等待新一轮的生长。
月月从未见过蚝壳堆成的小山,欢快地跟几个孩子在上头玩耍。
邹萍无暇顾及,突然听到她的哭声。
赶过去时,看到一个小男孩帮月月清理蚝壳割破的伤口。
赵鹏远不知何时出现,俯下身揉了揉男孩的头:“臭小子,喊阿姨。”
邹萍微微吃惊,他竟有个比月月还大两岁的儿子小飞。
4
赵鹏远的家离蚝田不远,他抱起受伤的月月,领她们回家吃饭。
他挖出一角润泽晶莹的猪油下锅,将调好的蚝浆摊成型,再淋入黄澄澄的蛋浆,煎成金光诱人的蚝烙。
月月很少有机会碰荤腥,当鲜美蚝汁喷涌出嘴角时,压根停不下来。
赵鹏远笑着让她吃慢点,将剩下的大半块蚝烙全拨到她碗里。
吃完后,小飞带月月在院落玩耍,赵鹏远跟邹萍聊起这些年的经历。
以前,为了让病母心安,他早早娶妻生子。
谁料,母亲过世不久,妻子又得癌症。家里的钱财耗光,也没把人留住。
他独自带着小飞过,当爹又当妈的人,最懂生活的难处。
邹萍深有同感,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伤。
从此,赵鹏远来得更勤了,次次带上月月爱吃的扇贝、墨鱼、皮皮虾、梭子蟹......
她的小脸儿从最初的弯月,长成肉嘟嘟的可爱模样,身体也慢慢结实起来。
闷热夏夜,腹痛的邹萍痛苦蜷缩在被窝。
赵鹏远碰巧切了半个西瓜带来,见到脸色白得发青的邹萍,急忙跑去买药。
微微晨光亮起,他守在她的榻旁。
见赵鹏远疲惫的眼里布满血丝,邹萍心中一阵感动。
可是,知晓他的心意又如何?
前夫在婚前何尝不是殷勤备至,可婚后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邹萍害怕再入火坑。
何况,赵鹏远还有儿子要养。两副瘦弱的肩膀,如何扛得住四人的将来?
海岸边,只有寂寂浪潮声,月光下的大地一片清冷黑白。
闻着盐和海藻的味道,邹萍努力克制心底的波澜,强行把情感清空。
赵鹏远察觉到她的躲避,不再频频出现,只把清理好的海鲜放在门口。
倒是月月,经常踮起脚尖,期盼地看着门外。
她从小被亲爹打怕了,见到男人会莫名紧张。
唯独赵叔叔和小飞哥哥,成了她嘴里时常牵挂的人。
5
金橙色的夕阳在海面铺开,邹萍照例在蚝田忙活,远远看到嫂子来了。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回来大半年,除了母亲偶尔偷偷送东西过来,哥嫂几乎从不打照面。
果然,嫂子一开口,就跟她提起有段好姻缘。
邹萍漫不经心听着,嫂子口沫横飞,说对方家里开海鲜饭店,一年赚不少钱,还不嫌邹萍嫁过人,生过娃。
见她不吭声,嫂子以为是被欢喜砸晕,忍不住炫耀御夫之术。
“你嫁过去后要三年抱俩,像我一下子生了儿子,成了你家大功臣,看你哥和你妈不是得服服帖帖听我的?”
邹萍想起母亲含辛茹苦,伺候一大家子吃饭,还得洗满满几大桶衣裳,不由得一阵心疼。
但嫂子毫无察觉,继续讲得眉飞色舞。
“而且人家同意你把女儿带过去,这么好的婆家,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
邹萍轻哼一声,反问道:“既然对方条件那么好,怎么会看上我?要娶也是娶黄花大闺女吧?”
嫂子这才说了实话:男方遇过车祸,毁了半边脸,瘸了一条腿,压根没有姑娘看得上。
邹萍早料到天上不会掉馅饼,于是冷冷拒绝。
嫂子脸色顷刻大变:“别不识好歹,这么好的婚事不接受,谁还肯要你这双烂鞋?”
在嫂子漏出的片言片语中,邹萍听明白了。
要是她不嫁,嫂子会损失掉五千块媒婆费,还得不到对方允诺的嫁妆。
邹萍咬牙坚定地说:“不嫁,我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再嫁人,只守着我女儿孤独终老。”
嫂子撅着屁股怒道:“真不识好歹。”
邹萍用尽力气喊出心底的冤屈:“我已经跳过一次人间炼狱,何必不知死活地再走一遭。”
见过父亲的残暴,兄长的冷漠,前夫的残忍,她早已心如止水。
男人在她的心中,再无半分好感。
嫂子骂骂咧咧离开时,邹萍看见赵鹏远站在不远处。
想必刚才那番话,也落入他的耳中吧!
这下,他应该清楚她对婚姻的真实态度了。
6
蓝滚滚的潮水退去,月月挽起裤脚,光着小脚丫嚷嚷着赶海。
小飞也在海边,教她用小铲子挖沙里的蛤壳。
海风把小孩的裤管儿吹起,邹萍捋了捋凌乱的发丝,继续在蚝田里忙活。
可是不到几分钟,风起云涌,巨浪铺天盖地而来。
邹萍慌忙朝海边跑去,女儿小小的身影一眨眼被海浪卷走。
她发疯般想扑下海时,被一个坚实的肩膀抱住。
赵鹏远快速地说:“听着,你水性没我好,在岸上好好待着。”
逆着风浪,他朝海里游去,叮嘱在海边想救人的小飞先回来。
巨风煽起狂浪,闪电穿透黑暗。岸边的等待,每一秒都像一生那么漫长。
终于,湿漉漉的赵鹏远,抱着月月艰难泅游回岸。
邹萍和小飞冲上前,四人紧密围作一团。
经历生死别离后,邹萍眼里腾起一层蒙蒙白雾。
那瞬间,她的一颗心变得踏实,纵使身后有滔天巨浪,也不再退缩畏惧。
7
心中的花海既开,邹萍不再可以躲避赵鹏远,也尽着心意回应他的好。
她给赵鹏远缝好破裂的手套,给小飞做最爱吃的泥鳅炖豆腐,进城给月月买衣裳时,还会给父子俩挑合适的捎带上。
那日回来后,邹萍问赵鹏远愿不愿进城摆摊烤生蚝。
离家不远的小城在发展旅游,人多了自然带动美食。
她以前在小餐馆打工时,也知晓利润不错。
赵鹏远同意了,麻利收拾好行李,领上两人的儿女出发。
明晃晃的橘灯点上,小小的生蚝摊拔地而起。
邹萍开蚝洗蚝,赵鹏远把热油炸过的金黄蒜泥铺在牡蛎肉上,添上鲜红的小米椒点缀,再淋上秘制酱汁炙烤。
小飞领着月月收起空掉的啤酒瓶,将一摞摞吃净的生蚝壳放好。
他们不是一家人,却俨然一家人。
每一日,在精疲力尽中沉沉睡去,又在充满期盼的晨光中醒来。
知晓邹萍心事的赵鹏远,偶尔还会把她的母亲接过来休息几天,想办法尽孝道。
8
一个个努力的日常,让星辉冲破暗流的包围。生意渐入佳境,日子越来越好。
可在两人准备租个更大的店面时,邹萍前夫出现了。
他欠了一屁股债,毫不客气地开口要钱。
穷途末路的前夫,丝毫不念骨肉之情,抱起女儿威胁:“给我五万,否则我马上带她走,你别指望再能见到。”
月月吓得直哭,邹萍慌张地把兜里的钱全部交出。
可前夫哪肯罢休,丧心病狂地将女儿往烤生蚝的炭火边凑。
赵鹏远不动声色挪到后头,趁其不备抢下月月,却被他用啤酒瓶爆头。
鲜血的腥味瞬间爆发,邹萍前夫仍不死心,挑衅一番后又跟赵鹏远扭打起来。
邹萍将俩孩子托付给隔壁摊主,抄上木板凳朝前夫打去。
二比一的争斗中,邹萍前夫寡不敌众,狠心将她往炭火架推。
眼看脸要被火苗吞噬,赵鹏远急忙挡了过去,手臂被严重烫伤。
围观的人终于找来警察,将邹萍闹事的前夫抓起。
邹萍把头破血流的赵鹏远送到医院,俩孩子紧紧跟在后头。
9
包扎完毕,小飞扑在赵鹏远身上流泪,月月也拼命往他的怀里钻。
邹萍不由自主地靠近,赵鹏远抚着她细碎柔软的头发,深深咧嘴一笑。
虽不多言,但情意成金。
那一刻,邹萍彻底明白,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把她推向火坑。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这世间,一定会有愿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出现。
海潮涌动,一家四口牵着手,沿长长的海岸线散步。
水母的磷光点缀着大海的无边黑暗,引得俩孩子嬉笑追逐。
浩阔天地间,邹萍抬头见到一双诚挚的眸子。
那些曾被潮汐巨浪扑灭的微光,终于熊熊燃起。
千岩万转的心稳稳落定,它穿透杂乱的荒芜,努力伸向生命的光辉与盛大。
月夜下,两个暖暖的身子紧紧依偎,共同驱走前半生的脆弱与苦难。
从此,凛冬散尽,星河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