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曼是在火车上遇见徐安的。
那时候,她前夫刚死,她一个人坐火车从河南回安徽娘家。当初,她跟前夫结婚,有年轻不懂事,也有报复父母的用意。
因为父母不肯让她继续读书,让她给家里的包子铺打下手,早早嫁了人,好供哥哥考大学,她不同意,就跑出去打工,在鞋厂认识了前夫。
他们半年后就决定结婚,父母自然不答应她远嫁,最后她干脆一个人跑去了河南,跟前夫结了婚。前夫脾气很坏,嗓门大得像敲锣,他并不珍惜赵曼,也不在乎她为他背井离乡。
然后,不到两年,前夫忽然得急病死了。
赵曼的人生,忽然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去哪里,只能暂时侍奉公婆。
然而,前夫死的第3年,婆家决定让她改嫁给前夫的堂哥,她不愿意偷偷跑了。在回安徽的火车上,她回想起这些,眼里含着热泪,车厢里实在难闻,憋得她透不过气来。
那时候的绿皮火车,还可以开窗,赵曼费劲地打开了窗户,想把头伸出去透透气,谁知还没伸出去,忽然就被人一把拽了回来,撞在了一个宽阔的胸膛上。
是一个男人,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臂。
“年纪轻轻的,只要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这么想不开?”
她忽然止住哭,盯着男人,原来他以为她要跳火车。
这个男人就是徐安。
当时,他穿着灰白色的旧衬衣,头发微微卷着,戴着一副旧的眼镜,因为拉住她而乱了头发。
她想解释她不是跳车,刚一张口却忽然哭出来。
“我没有地方可去了。”她哭着说。
徐安说:“那就回家。”
她想起娘家想起爸妈的脸,抿着嘴摇了摇头。
徐安说:“我要走了,别想不开了。年纪轻轻的,四肢健全……”
徐安说了很多,口吻严厉,赵曼居然认认真真地听了下去。
火车继续前进,倒数第二站的时候,徐安下车了,赵曼在车门关上之前,也飞快地下了车。
徐安已经不见了,赵曼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下车,但是她不想回娘家,她自己决定结婚的时候,她爸妈就说了,从此以后,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再说,这里离她老家六安只有200多公里。
以后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
2
镇子很小,赵曼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徐安。
也打听到了关于他的一切。
原来他是孤儿,小时候家里失火,父母葬身火海,隔壁邻居收养了他,供他读书,托关系让他在镇小学做了数学老师,然后4年前娶了养父母的残疾女儿书容。
书容因为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救治不及时,导致手脚落下残疾,走路跛脚,手也不能拿,一直嫁不出去,而且比徐安大了3岁。
讲白了,徐安娶书容,就是报恩。
书容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没能生孩子,徐安好似也不在意,一直对养父母很好,对书容也很体贴。
这两年,书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时不时就发作,动不动就对徐安一顿打骂,徐安经常半夜背着她去看医生,这次他也是听说河南那边有什么赤脚医生有偏方,特地跑了一趟,但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赵曼听完,对徐安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来,这同情使得她更在意徐安了。
反正无处可去,她决定留下来。
从婆家逃走的时候,她带走了给前夫治病剩下的存款,虽然不多,但至少可以保障目前的生活。
赵曼从小在父母的包子铺帮忙,她性格也开朗,对于开包子铺这种事情,也算是手到擒来。
没多久她就用所有的积蓄开了一间包子铺,因为是祖传的手艺,生意很快好起来,附近其他早点铺子的老板,脸都绿了。
只是,包子铺开了一个月,徐安一次也没来过。
但赵曼不着急,她想,总会见到的。
也许是内心有期待,日子安稳下来,在婆家干瘪消瘦的赵曼,很快丰腴起来,她本来身段就好,现在更有了一种成熟美。
包子铺没伙计,每天赵曼天没亮就起来和面,剁馅儿,等天亮了,来买包子的人就会看到赵曼,被蒸笼的水汽潮湿的头发,贴在耳边,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细密的晶亮的汗珠。
赵曼虽然没见到徐安,但却无时无刻都在关注着他的消息。
当你格外关注某个人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在你心里了。
赵曼经历过爱情,也经历过婚姻,她当然明白。
但一想到,他还有个老婆,又灰心了。
3
包子铺开张第三个月时,徐安才第一次来光顾,因为书容听说这家包子好吃,专门让他来买。
赵曼激动的差点跳起来,却故作淡定,问,“徐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徐安显然记得,因为他说,“原来你也是这个镇上的,以前没见过。”
赵曼愣了愣说,害羞地说:“我是从六安搬过来的。”
徐安哦了一声,打量了一眼她的包子铺,微微笑着说:“我就说,只要活着总会好的,现在这样挺好。”
徐安说完,拎着包子走了,赵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
这天开始,徐安每天都来买包子给妻子书容,赵曼开始注重打扮起来,即使半夜起床和面,也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到徐安,就叫一声“徐老师。”
徐安微微点头,说一句:“早上好。”
赵曼把包子递给他,两人手指碰触,触电般缩回来,她抬头看一眼徐安,他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徐安跟赵曼已经很熟了,有天徐安没来买包子,赵曼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书容出事了。
书容前天夜里被紧急送去了医院,查出肾病,已经被转到县医院了。
整整半个月,赵曼都没看到徐安。
后来,书容被救回来了,徐安又来买包子。
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徐安拿着包子没有立刻走,他在屋檐下叹了口气说,他老婆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只能躺在床上了。
赵曼安慰了两句,不知道说什么,徐安回过头问她,是不是跟家里人一起搬来的?还习惯吗?
赵曼撒了个慌,“我嫁过来的,丈夫……死了。”
这下,轮到徐安来安慰她了。
徐安说话的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听着特别舒服,赵曼一时走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只听见徐安说,他走了。
4
因为生病的缘故,书容很少出门。
赵曼只见过她一次,还是在徐安家的门口,她从那路过往里看了一眼,从门缝里看见书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腿上盖着毯子。
可以看出她有一张好看的脸,病怏怏的,像个林黛玉。
她的父亲以前做过小学校长,她从小读书,后来因为病得厉害了,才没读大学,她的人生只在这个院子里了。
这些都是赵曼打听来的,其实她还挺同情书容的。
赵曼,包括徐安,都以为书容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没想到她竟奇迹地好转了,而且一天好过一天。
等到春天的时候,她居然能出门了,她还来了赵曼的包子铺。
赵曼手足无措地给她装包子,她因为觊觎着她的丈夫而心虚,但是书容并不知道这些。
她夸赵曼的包子好吃,还说,难怪每次徐安只买你家的包子。
赵曼愣了愣。
她这句话明显有弦外之意。
但书容没再继续说什么了,赵曼只笑笑,“多谢徐老师关照。”
书容走后,赵曼很开心。
原来不是书容喜欢吃她做的包子,是因为徐安只给书容买她做的包子。
但是想到书容,赵曼的笑又一点点淡了。
因为她意识到,书容应该是不会死了。
她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5
后来,书容经常会自己来买包子。
她自己来,徐安就不来了,这让赵曼很失落。
其实,书容长得挺漂亮,也很会打扮自己,没有了病容,显得更明丽了一些,只是手脚依旧不协调,走起路来不太好看。
那天下了一场阵雨,书容来买包子,被困在了店里,赵曼忙忙碌碌地包包子。忽然冷不丁地听见书容说了一句。
“你喜欢徐安吧?”
赵曼没想过,她会这么直接,一时有点呆。
赵曼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书容自顾自地说。
“小时候,我救过徐安的命,他爸妈死后,我爸养他,供他读书,给他工作,还把我嫁给了他。他现在是人人尊敬的老师。就算他不爱我,但他欠我的。喜欢他的女人很多,她们都等着我死,可我偏偏死不了。”
赵曼愣住,手里的包子怎么捏都合不上了。
书容笑了笑,“你知道吗?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来这买包子。现在我自己来买,他就不敢来了。”
赵曼的心里,像潮水过境般汹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喜欢徐安,但是她从不知道徐安喜欢她,她甚至怀疑书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不管她能不能跟他在一起,她也知足了。
赵曼还在发呆,书容已经转身一跛一跛地走了。
徐安再来店里,是三天后的晚上,脸上带着伤,眼圈乌青的,说书容想吃她做的包子了,问她还有没有剩的。
赵曼却心疼地问:“徐老师,你脸怎么了?”
徐安摸了摸脸,“走楼梯摔的。”
赵曼哦了一声,说:“包子没了。”
徐安站了一会儿说,“那下次吧。”
他刚转身,赵曼忽然叫住他,“要不,我给你现做,你等等。”
徐安说好。
赵曼去揉面,眼里有淡淡的笑意,因为她知道徐安撒谎了。
今天傍晚,她亲眼看见书容出门了,坐着她爸的那辆破桑塔纳走的。
这是赵曼第一次跟徐安单独相处,她慢慢地揉面,包包子,徐安就在门口坐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
她问,“徐老师,你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徐安的背僵了僵,摇头。
他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里了,他这一生都在还债。
除非书容死了。
6
赵曼性格好,和周围的邻居们也都混熟了,也知道她丈夫死了,开始热烈地给她介绍对象。
赵曼每次都拒绝,说有喜欢的人了。问是谁,她又死活不说。
秋天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赵曼一直住在包子铺的阁楼上,有天晚上,有个平日就觊觎赵曼的醉汉,偷偷爬进了赵曼的阁楼,结果反而被赵曼给打伤了。
第二天一早,醉汉的老婆来找赵曼算账,让她赔医药费,赵曼抱着手臂说,“又不是我爬你家房间了,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报警。”
醉汉的老婆吓得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小声骂。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小镇,成了个笑话。
邻居们都来关心她,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夸她勇敢,安慰她没事就好,只有徐安不一样。
隔天早上,他是第一个来买包子的人。
他问,“你没受伤吧?”
赵曼望着徐安呆了呆,忽然红了眼圈,摇了摇头,然后她看见徐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那一刻,她信了书容的话:徐安喜欢她。
她好想好想抱住徐安。
但是,她不能,他也不能。
7
赵曼决定离开这里了。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跟徐安都没有机会了。不管书容是生是死,她跟徐安都没有可能。
像书容说的,徐安欠了书容家的,不仅仅是一条命,他所有一切都是书容家给的,即使书容死了,他也还是书容家的养子,要为书容家服务一辈子。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选择了。
但他是个好人,他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书容,他只折磨他自己。
赵曼在包子铺的门上贴了转让,没两天大家都知道她要关门了。
第三天,徐安来买包子。
她拣了几个包子给他。
他问:“你要回六安吗?”
赵曼去问,“你想走吗?”
徐安猛然抬起头,看着她。他映在她清澈的眼睛里。
徐安摇头:“上次去河南,我想过不回来了,什么都不管了,只要我走了,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我。但是我做不到……书容每天都要吃药,她爸老了,这辈子说只求我照顾好书容。”
赵曼的眼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许久,她说,“其实,我是跟着你下的火车……”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安怎么会不明白,他怔怔地看着她,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曼笑了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赵曼一直看着徐安,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包子铺很快就转让出去了,赵曼是一个星期后离开的,天气很好,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等车。
徐安来隔壁超市买东西,站在她十米开外的地方,秋风吹得两旁的杨树哗哗作响,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经过。
终于,赵曼招了招手,上了一辆车,从后视镜里,她看见了徐安,他变得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
8
赵曼回了六安,时间让她跟父母和解了。
她年纪也不小了,父母开始忙着给她相亲,她每个都去,最后挑了一个开超市的小老板。
婚期很快定下来,在第二年春天。
结婚前一天,赵曼做了一个梦,梦见徐安来找她了,翻山越岭,爬山涉水,终于站在她面前。
她激动地抱住他,他们拥抱,亲吻,然后书容忽然出现了,远远地看着他们。
然后她忽然惊醒了。
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满脸是泪。
等天亮了,她就要嫁人了。
9
再有徐安的消息,是11年后。
赵曼跟着小老板开车去五河镇看个老朋友,11年过去,五河镇的变化不算很大,车很快就从镇上穿过去,她看见了从前开包子铺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电器店,装修得明亮开阔。
赵曼一阵恍惚。
小老板在朋友家里泡茶,赵曼一个人出来转转,走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上,往事扑面而来。
她按照记忆找到了从前徐安和书容的家,但没敢进去,只跟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下徐安,自称是徐安从前学生的母亲,搬走好多年了回来看看。
“你说徐老师啊,他死了好几年了。”一个妇女说道。
赵曼愣住,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怎,怎么会……”
妇女环顾了四周,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自杀的。”
赵曼彻底呆住,只听见妇女说,徐老师可怜,这辈子太难了,因为一个新来的年轻女老师来家里给他送个材料,被书容看见了,骂她是狐狸精,女老师气得辞职了。
没几天,徐老师就自杀了……
后来妇女说了什么,赵曼都没听见了,风呼呼地吹着,她怔怔地往前走着。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徐安死了,他到底还是太善良了,不肯犯错,也不愿丢掉包袱,只是折磨自己,最后连命都不要了。
当初在火车上,他以为她是要跳车还救了她,还义正言辞地劝她,而他自己却没能逃脱。
至于赵曼,因为徐安从来没想过辜负书容,也就给不了赵曼什么,所以他干脆不去碰她。比起失去,他更怕得到。
早知道是这样,她就应该留下来,或者带他一起走,即使违背道德,即使被人唾骂,她也在所不惜。只可惜,他再也回不来了。
赵曼走着走着,忽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