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凤初见赵红仪的时候,还是15岁,长得干瘦干瘦的,个子也小,只剩一双大眼睛,机灵古怪地到处看。
赵红仪问送她来的人说:“这孩子有15吗?”
梁凤抢着答:“有了,有了,您就让我留在这儿吧。我可喜欢您了。”
赵红仪问她:“喜欢我什么啊?”
“喜欢您的电影啊。”
赵红仪笑了,说:“那都是假的,演个梦而已。”
回想这两年的境遇,还真跟梦似的不真实。好像昨天还是弄堂里的小姑娘,今天就成了影坛新星。
永福路上的这幢二层小洋房,就是电影公司老板徐恩礼借给她住的。赵红仪安定下来之后,他还派秘书宋元过来探望。
宋元说:“这幢房子里住过的,都是徐先生看好的人。不过日后是飞黄腾达,还是默默无闻,就得看自己了。女人啊,青春有限,你可得好好把握。”
宋元说“把握”的时候,顺势握住了赵红仪的手。赵红仪抖了一下,但是没缩,就那么硬生生地挺着。真不愧是“新星”,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脸上还能配上一抹甜兮兮的笑。她说:“那以后可要多仰仗宋秘书了呀。”
说话间,梁凤挑帘进来了,手里端着茶盘,一个不小心,就扣在了宋元的腿上。宋元烫得直窜起来。
赵红仪拍着桌子怒骂:“死丫头,作死啊。”
梁凤眼泪跟着就下来了,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宋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一主一仆,一怒一哭,赵元倒不好发脾气了。他说:“算了,我也该回了。”
说完,叉着腿,吸着凉气,下楼去了。
2
晚上,梁凤给赵红仪梳头发。她一边梳,一边说:“今天任先生来了。宋秘书在这儿,我就没让他进。”
赵红仪觉得自己当初真是没挑错人,不用交待也知道该干什么。她说:“今天倒是委屈你了。”
梁凤不当事儿地说:“被骂两句算什么啊,烫死那个色狼才活该。要说委屈,任先生才委屈,我和他说你今天没空,他那个表情啊,看了都让人难过。”
赵红仪听了,幽幽叹了口气。
任先生叫任常,是赵红仪的邻居,以前都住在闸北老弄堂里。任常的母亲在弄堂支了个卖生煎馒头的摊子,赵红仪从小吃到大。她和任常算是青梅竹马,两家虽然没有婚约,但任常对赵红仪是发过誓的。那是任常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的第二天。赵红仪生怕他在大学里有了见识就再也看不上她,逼他发誓,这辈子对她不离不弃。
任常正经八百的起了个誓说:“我发誓,我,任常,此生定娶赵红绢为妻。如违此言,天打五雷劈。”
入行之前,赵红仪还叫赵红绢。任常上学那几年,赵红仪到大新百货做了服务员。人漂亮,又年轻,刚好被电影公司的导演看中,去拍了电影。
那时候,她还和任常开玩笑,说:“如果我红了,我就不要你了。”
任常说:“我不信。”
赵红仪总记得他说这三个字时的眼神,没有一丝犹疑,仿佛笃定她这一生必定是属于他的。
3
任常毕业后,进了杨树浦一家英资船厂。虽然名头上是个实习工程师,可工作环境与工人一般无二。
时局多变,战事不断,却兴旺了造船的生意。平时任常也是忙,自赵红仪搬去永福路,见面就更少了。就算见到,赵红仪也是冷言冷语。
梁凤有一点可怜他。怎么说也是读过书的人,一表人材,又难得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么痴情。
慢慢地,任常似乎感觉到感情上的危机,一有空闲就往赵红仪这里跑。可这只能徒增赵红仪的烦扰。
要怎么说呢,就像守着一袭金丝龙袍,越喜欢,越痛苦,因为再好你也穿不上。
宋元不只会占便宜,做事手段也高,有条不紊地安排赵红仪一步一步进了交际圈。这圈子,听不见满世界的连天炮火,只有歌舞升平。什么革命,什么救亡,统统都是装点门面的噱头,骨子里,浸满穷奢极欲,纸醉金迷。
宋元早就提点过赵红仪青春的珍贵。赵红仪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懂话里的深意。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只能差遣梁凤挡住任常。
梁凤的理由可多了。
“呀,今天真不巧。赵小姐刚睡下。”
“赵小姐在背台词,你偷偷瞧瞧就算了,别打扰她,不然她又得挨导演骂。”
1934年的夏天,黄梅无雨,60年难遇的高温,全城如火。可任常在杨树浦和永福路之间穿来空去,心里却越发的凉。
4
九月的一天,任常的母亲包了些肉粽。任常想着赵红仪从前最爱吃这个,于是包了两包赶早送过去。可偏巧赵红仪跳了一夜的舞回来,在楼上睡回笼觉。
梁凤说他:“你可真不会捡时候,赵小姐刚躺下。”
“那我等她一会吧。”任常拿起一包粽子,递给梁凤说:“我也给你带了一份。”
梁凤一怔说:“给我的?这个可不行,我哪能收小姐朋友的礼物呢。”
任常塞在她手里说:“什么礼物,说的这么郑重。现在我算不算你家小姐的朋友还是个问题。”
说起赵红仪,任常难免落寞。梁凤看着又心疼起来。目光柔柔地放过去,心里却有种偷了人家东西的虚。
忽然木制的楼梯传来一声突兀的声响。
梁凤里一慌,手里的粽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可一回头,楼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任常笑她:“慌什么?”
梁凤的脸莫名就热了。
5
任常再来,已是“双十节”。
十月的上海,天气终于透出些许凉意。赵红仪终是躲不过,见了他。她倚在二楼的窗边和他说话。
赵红仪问:“你这身衣服多久没洗了?”
他说:“洗不干净的,都是油。”
赵红仪笑,“以为你念了书出来,必定是个体面人。没想到,更像个卖苦力的了。”
任常也跟着笑,说:“红鹃……”
“是红仪。”她纠正他。
“红仪,这几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玩玩吧。”
“不行。”赵红仪拒绝得干脆,“现在也算有点名气了,哪能随便抛头露面呢。做明星就是这样,得和老百姓划开距离。平时出个门就能看见,谁还把你当明星呢。”
这一年,赵红仪也就21岁,可说起话来,却已有了31岁的圆通。
梁凤端着两瓶荷兰水进来,在冰箱里冰过,冷丝丝的。
赵红仪和任常默默无声地吸着。许多年前,在巷口的饮冰室喝一瓶这样凉冰冰的汽水,一度是他们又奢侈又快乐的事。然而时过境迁,现在好像也只剩下这冰冰凉的温度还在。
晚上,梁凤问赵红仪:“你不是喜欢任先生吗?干嘛还那样对人家?”
赵红仪说:“你不懂,我就是喜欢他,才这样对他。”
梁凤的确不懂,对讨厌的人,还能强作笑脸白送只手给人摸。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又板起一张脸,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半点欣喜。
看来,到底还是乡下丫头,所有聪明也仅限于些小心机。她还不明白“希望”的苍白与凌厉,所谓越美越伤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6
好像就从那时起,任常有些不知道自己到永福路去看谁了。赵红仪不在,似乎更合了心意。
他会托辞等赵红仪,和梁凤聊会儿天,还会带些巧克力之类小东西逗她开心。
赵红仪一回来,这份其乐融融就会散的一干二净,两个人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说不出的尴尬。
有一次,赵红仪问任常,“你是不是喜欢梁凤这丫头?”
任常脸一红,说:“ 没有。”
“说真话。”
任常避重就轻地说:“我发过誓,这辈子要娶你的。”
赵红仪咯咯地笑了,声音像一把碎针尖。她说:“你发誓娶的女人叫赵红娟,她不在了。现在只有赵红仪,已经不是你爱的那个人。”
六个月后,赵红仪嫁给一位50岁的珠宝商,做了二姨太。她喜欢叫他老先生。宋元做的媒,从此他又多了一路人脉。
任常听到消息的时候,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梁凤这才多少有点明白赵红仪当初的用意了。出嫁前的那天晚上, 梁凤给赵红仪梳头发。
梁凤难过地说:“赵小姐,你为什么不带我过去呢?”
赵红仪也不掩饰说:“傻瓜,我带你过去,任常就带不走你了。”
梁凤听着,眼泪就下来了。她说:“我,我们……”
赵红仪转过身,抱住梁凤说:“咱们俩订个约,我帮你演得不到的梦,你帮我过得不到的幸福。”
7
赵红仪再也没有见过任常和梁凤。她只是从家人那里听说他们到底是结婚了。
1937年,中日打响淞沪会战。她跟着老先生躲去美国避难。1942年,因不习惯美国的生活,一家人又迁往香港。赵红仪终身无一子嗣。
1948年,大太太病逝,1950年老先生也跟着走了。大房四女三男,都还孝顺,分接了父亲的生意,也不忘照顾这位二姨娘。
1967年,54岁的赵红仪想回大陆看看,可听说风声正紧,只得作罢。1982年,又生了回老家的念头,可大病一场,未能成行。
直至1995年,82岁的赵红仪才在小女儿的陪同下,回了上海。闸北的老房子早已拆了。永福路的小洋房还在,如今变做一家会所。
那天赵红仪要了瓶水,倚着二楼的窗口,慢悠悠地喝到夕阳西下。
后来就是1995年的九月了。
某一天,她一个人躺在香港九龙的房子里,四周浮动着,暗昧不清的光。她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也分不清是幻觉还是梦境,仿佛置身在多年前上海的别墅二楼上。
楼下有人声隐隐约约传上来,和着淡淡的肉粽香。她站起身,顺着楼梯,一步一步踱下去,像踱进时间的迷阵。
楼下的客厅里,坐着任常。他正把粽子塞给梁凤。他们看起来,还那样年轻。她听见任常说:“什么礼物,说的这么郑重。现在我算不算你家小姐的朋友还是个问题。”
梁凤柔柔地看着他,目光里潜藏着心疼。
赵红仪脚下一个踉跄,楼梯的木板便发出突兀的一声。
梁凤心里一慌,手里的粽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赵红仪已经记不得很多事了,但一直记得这一天,总是回想起那一天。
因为就在那一天,赵红仪知道她终是抛开任常了,从此以后,有梁凤可以陪着他了。她踏上那条明星路,看过高处的风景,有了身不由己,就再也回不去普通的人生了。
她爱他的方式,是成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