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繁柳密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彼时,年仅十九的奶奶挎着筒帕,在林子深处寻找草药。她扒开密密实实的芭蕉叶,没想到今生命运从此改变。
一个好看的年轻男子,正抓起五彩斑斓的野生菌,准备往嘴里塞。那菌子有剧毒,她急忙冲上前夺走。
可那少年郎般清秀的男子,像饿狼一样想抢回。
一串长长的咕噜声,在安静的林子响起,奶奶抿嘴一笑:“你很饿?”
他摸着肚子点头,脚步虚浮得差点摔倒。
奶奶笑着让他到大树底下坐着,自己赤着脚走入汩汩流动的小河溪抓鱼。
她顺手在山野拔了点辣椒和野芫荽,连同随身带的盐巴抹上鱼身,再用芭蕉叶裹紧,丢到炭灰里焖熟。
不多时,鲜美鱼肉穿透芭蕉叶的清香,携着野菜的浓郁味道滚滚而来。
男子顾不上烫嘴,很快囫囵地把一条鱼啃完。
奶奶好奇问道:“你很久没吃饭了吧,你家在哪呢?”
他低头看了看受伤的小腿,黯然地说:“我没有家了。”
那瞬间,奶奶做了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决定:把他带回家,藏起来。
从此,这个男人成了我的爷爷!
2,
奶奶从小在山寨长大,因为一些陈年旧怨,寨里人很讨厌外族人。
她把爷爷藏在苍翠竹林中的柴屋,每日偷偷给他送水煮食,为受伤的腿换药。
柴屋里有火塘,奶奶把竹子砍成竹筒,塞进大米和蔬菜丢进火里焖烤。
飘着清香的竹筒饭,轻易勾住了他的魂儿。
爷爷把实话告诉奶奶,他家祖上是地主,动乱时父亲被人打死,后娘带着弟弟出逃。
为了报仇,他在大半夜偷袭那人,结果闯下大祸。那人挺有权势的,把他痛打一顿,还派很多人抓他。
出逃时,爷爷身无分文,又怕落得跟他父亲一样的下场。于是一路往深山里逃,渴了喝露水,饿了挖野菜。
遇到奶奶前,他已经十几天没吃过米饭。
看着那张日渐饱满的俊容愈加清隽,奶奶的一颗少女心就像闯入林子的野兔,四处乱窜。
3,
一眨眼,爷爷在寨子里住了小半个月。他像只惊弓之鸟,不太敢出门。
那日,见爷爷腿伤好得差不多,奶奶兴奋地说族里要办一场纵歌盛会。
爷爷原不想去,但不忍辜负她眼里的期盼便答应了。
她为他找来内白外黑的衣衫,按风俗戴上红蓝相间的头巾,还笃定地说:“到时族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你穿上这个混在里
头,肯定不会被发现。”
但爷爷实在太鹤立鸡群了,他高大挺拔,从小养尊处优,容色气度比寨里的男人强上许多。
嘹亮歌声回荡在茂林山间,奶奶拉着他的手融进人群里纵情起舞。
可欢乐没持续多久,一个强壮的拳头打了过来,爷爷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
奶奶连忙把他扶起,大为光火地朝那人踢去。
打人的那位,后来成了我们日日追逐打闹的兴爷爷。
他在山野长大,跟奶奶青梅竹马,上山打鸟,下水抓鱼全是一把好手。
当兴爷爷发现奶奶把外族人留在身边时,扬言要告发驱逐。
奶奶怒气冲霄:“要是你敢说,以后有个肚疼发热可别来找我。”
兴爷爷相当不忿:“他不属于这里,就算我不说,迟早也是要走的。”
奶奶梗着脖子倔强回应:“那是我自己的事。”
激烈的争吵引起群众们围观,爷爷本就突出,这下更藏不住了。
4,
奶奶的阿爸抽着烟斗,蓝色烟雾从烧得滋滋咧咧的棕色烟丝冒出。
他知道女儿向来胆大,但没料到她敢藏起一个外族人。
“今晚把他送走。”
“不,他在外头没有家了,阿爸让他留下吧!”
久不作声的爷爷上前,郑重说道:“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这些日子的相处,爷爷发现奶奶是个善良热情,活泼有趣的女孩,一颗心渐渐陷落。
但奶奶的阿爹不同意,望着她慌乱中带着欣喜的眼,他说:“族里容不下他的,难道你要跟他到外面?”
奶奶不吭声,忽然,门外响起一片喧哗。
是兴爷爷,他举着火把穿过黑暗,带上一大群人来到奶奶家中。
原来,纵歌会后,族长发现家里的银饰不见了。他的俩孩子说,见到身为外族人的爷爷在家附近出现。
十数年前,寨里人曾收留过受伤的外族人,好吃好住供养。哪知他好了以后,竟在半夜偷遍半个寨子,从此寨里人不再欢迎外族人。
兴爷爷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爷爷说:“寨子一直好端端的,你来了就出事,肯定是你干的。”
爷爷反驳:“我没有。”
奶奶横了兴爷爷一眼,走到族长跟前:“说是他偷的有什么实据?我日日跟他在一块,可从没见着什么银饰。”
兴爷爷听到那个“日日”,气得直跺脚,粗暴地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甚至不顾爷爷面色铁青,差点把他身上的灰色衣衫
扯下。
然而,一无所获。
但兴爷爷咬定,肯定是爷爷埋在哪个角落,等离开时再挖走。
一时之间,奶奶也不知所措。
5,
爷爷镇定走到族长面前:“你们是听了俩孩子的话,所以认定是我偷的?”
族长冷哼:“小孩是不会撒谎的。”
爷爷凑到奶奶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很快,她转身对族长的其中一个孩子说:“我摘了果子放在外头,你跟我去拿进来分给大家。”
那孩子欢天喜地跟着出去了,爷爷趁机问另一个孩子:“你说见过我在你家附近出现,我那日是不是穿着你们族里的衣裳?”
孩子不假思索地点头:“不错,那时我还以为你是寨里人,所以没跟阿爹说。”
不一会儿,奶奶让外头的孩子进来,寻借口把里头的孩子带出去。
爷爷又问孩子:“那日,你见到我时,我是不是穿着自己的衣裳?”
说完,他指了指身上的灰色素衣。
孩子也不假思索地点头:“不错,我和阿哥那时起了疑心,但你走
得太快,我们没来得及告诉阿爹呢!”
此话一出,寨里人面面相觑。
族长脸色铁青拍向孩子的屁股:“不许撒谎,老老实实说是怎么回事。”
女娃儿不经吓,一会便说出真相。
纵歌舞会那日,她跟阿哥偷偷拿了家里的银饰去戴,谁知过河时掉到水里。阿哥跳到水里捞了许久也没找到,他们害怕挨罚,刚好听到兴爷爷上门说有外族人出现了,所以.......
真相揭露,奶奶如释重负:“看吧,不是每个外族人都会做坏事。”
她狠狠瞪了一眼还想再说的兴爷爷:“也不是每个寨里人都老实。”
银饰风波后,爷爷虽证明了清白,但奶奶的阿爹还是不愿让他留下。
同时,奶奶也知道,爷爷对外头的世界还有眷恋。她拉着他的手:“不如,我们再去看看你后娘和弟弟。”
爷爷点头,鼓起勇气跟她走出山林。当他们好不容易寻到弟弟时,家中败落的后娘还在摆大夫人的款。
以往在寨子,奶奶喜欢跟族人把五色米饭,烤山猪,竹筒肉,干笋子一同放到簸箕,用手抓着吃。
后娘见到她用手吃饭,出言讽刺她粗野没教养。
爷爷气得拉上奶奶离开,后娘尖尖的嗓音在后头飘荡:“你可得当心了,当初被打破头那位,还在四处留意你的踪迹。”
6,
他们回到寨子,决定再盖一座竹楼。
爷爷虽不善农事,但脑筋灵活,见识颇广。他寻到山间水源处,用竹片和绳索拼接,把水直接引入屋里。
从前,寨里人用水都得到半山上挑,他的方法能省不少力气。族长提着乌鸡上门,请他帮寨里人依葫芦画瓢。
久而久之,大家放下偏见,还请他到寨里的学校当先生。
爷爷靠着自己的学识和能力,逐渐成了备受倚重之人。以他为豪的奶奶,一连生下两子一女,小日子烈火烹油似地热闹
起来。
冬色尚未褪去,族长说山的另一头,有人想请爷爷搭竹片接水源,酬劳不少呢!
爷爷不想奶奶干活太累,冒着寒意出门。可忙活了两三日,也不见人回来,她开始心急。
偏偏此时,山那头的来人说,爷爷前一日已离开,难道在山里迷路了?
有人一拍大腿:“不好,最近在山上发现野狼踪迹,怕不是.......”
奶奶差点昏厥,她想去寻,但被狩猎很厉害的兴爷爷拦住。
“就算你不要命,也要想想几个孩子。”说完,他扛着一把猎枪,带几个壮汉出发了。
孤星点亮天幕,夜色覆盖山林,奶奶在竹楼外焦急地踱步。
许久许久,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远处亮起,她捂住的脸尽是指甲印。
爷爷竟然和兴爷爷互相搀扶着回来,但爷爷身上净是血,吓得奶奶差点晕过去。
兴爷爷不乐意地喊道:“哎哎哎,你晕什么,那是我的血。”
原来,兴爷爷赶到时,爷爷正被两只饿极的野狼围在树上。他的枪法很准,趁野狼不注意,一枪干掉其中一只。
可另一只被逼入绝境,拼命想攀上树撕咬爷爷的腿。
兴爷爷连开好几枪都没打中,子弹没了,野狼迅速反扑,朝兴爷爷大腿狠狠咬下,鲜血立马喷出。
爷爷急忙跳下树,与众人一起拿长刀对付野狼,才救下兴爷爷。
那次以后,奶奶对兴爷爷的脸色好了许多。
兴爷爷也不客气,有事没事经常串门。他喝着爷爷酿的酒,吃着奶奶做的菜,乐呵呵地说:“要是没有我,这个家就垮了。”
爷爷也不辩驳,只默默把奶奶用辣椒和酸茄舂好的竹笋、鱼腥草、大苦子果、蚕豆往他面前推。
山野的酸辣爽,伴着浓郁的米酒香,飘散在缀满墨意的竹林。
酒意繁花里,三人举杯,一笑泯恩仇。
7,
时光荏苒,儿女们在长大,爷爷奶奶们也在老去。
兴爷爷后来也娶了妻,但他的妻不幸难产,连孩子也没留下。
他没有再娶,反而成了我们家常客,时常带着打下的野味呼啸而来,用野果鲜鱼诱惑我们喊他爷爷。
奶奶忍不住翻白眼,他嬉皮笑脸地说:“再怎么说,我也救过他们爷爷的命,喊我爷爷怎么了!”
那语气可谓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有时候,兴爷爷喝了两口酒,还会跟我们说奶奶爷爷的爱情故事,说他这个可怜的人儿,那时像一颗酸柠檬躲在丛林里,看着那两人在月光下卿卿我我。
他还说奶奶大胆得很,放在今天叫“女追男隔层纱”,硬是把爷爷留下当压寨夫君。
奶奶让他闭嘴,他偏要说得更大声,气得她拿起染着墨迹的竹筒在小楼追打。
兴爷爷躲到爷爷身后,看他熟练地把软糯的大米倒入瓦甑,准备用大火蒸熟酿酒。
他坏坏地笑道:“这是给我的吧,你可要当心一点。”
再后来,兴爷爷打猎时从山上摔下重伤身亡。爷爷亲自将他埋葬,让我们跪在坟前喊:“爷爷走好”。
奶奶看着兴爷爷为她打回的野兔,眼圈红红的。
彼时我已长大,知道爱屋及乌是什么意思,更懂得横刀夺爱的具体含义。
我扯着阿爸问:“兴爷爷那么喜欢奶奶,爷爷为什么还愿意跟他做朋友。”
阿爸想了好久,才哽咽地告诉我:“因为,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
那一夜风很大,竹林被吹得东倒西歪,啪啪直响,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哀嚎哭泣。奶奶推开窗户大喊:“阿兴你先走,我们晚点来,在地下总归还是要相见的。”
爷爷也起身帮奶奶抹泪,将外套脱下盖到她的肩头。
风儿骤然停歇,橘色暗光将竹影投了进来,与两个萧索枯瘦的身影紧紧挨着,像是一生从未分离。
8,
大学毕业后,我算是继承了奶奶的衣钵,到城里当医生。
时光残酷腐蚀着一切,饶是爷爷奶奶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岁月这把匕首的摧残。
奶奶的病痛多了起来,她一生引以为傲的医术,再也不能修好身上逐渐崩坏的零部件。
爷爷千哄万哄,才把她带到城里的医院打针。
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敢在大伙眼皮底下私藏男人的奶奶,到老了反成为小孩。
她看见针筒后,扯着爷爷衣袖闹着要走,我哭笑不得,苦劝不得。
爷爷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掏出巧克力,像哄大伯儿子一样哄着她,奶奶才不情不愿地坐到护士小姐姐面前。
针头即将刺入布满褶皱的皮肤瞬间,爷爷一把将奶奶爬满皱纹的脸拥入怀里,让她看不见锋锐的针尖。
他护着她的样子,让一屋子护士小姐姐全愣了,有的人眼里还掉出几颗晶莹液体。
何谓爱情?
它不一定轰轰烈烈,不一定惊天动地。有时,它像林间溪流,沿着竹片拼凑的小路缓缓流淌,流进那间翠竹搭成的小屋,润泽一方恣意水土,滋养一窝喧闹子女,灌醉一群真挚好友,相濡一世绵长幸福。
斜阳越过山林,爷爷牵着奶奶踏上回寨的路。
经过那片载着歌舞的土地,一群可爱的人呐,正围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吃一口烤鱼,喝一筒
米酒,在星空下尽情欢笑。
人生,不就是如此么,歌要尽兴,舞要欢腾,情要珍重,爱要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