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去养老院。”
蒋桂花在餐桌上丢出这枚炸弹,登时整个家安静下来,只有小宝咿咿呀呀的茫然。
媳妇吴婷芳脸上不断交织着解脱和愧疚,儿子杜国栋虽然不解又焦急,却难掩一闪而过的轻松。
蒋桂花默默看着,喝了口稀饭。
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带来丝丝疼痛,酥酥麻麻钻入心口,她最近急性咽喉炎犯了,吞咽困难,一天六顿,顿顿喝稀饭。
直到吃完饭,小两口也没说出话来,时不时对视一眼,未尽的话语都在眼神相触间传递,蒋桂花权当没看见。
喝掉最后一口汤,她撂下筷子往自己屋里走。
推开门,小小的房间堆满杂物,老旧的学步车、残缺的机器人玩具、瘸了腿的茶几,承载无数回忆的物件终究还是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房间一隅。
床上散落一堆衣物,蒋桂花坐下来,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杜国栋跟在她身后,本想关上门说说话,却被堵在门口,面对满房间杂物无从下脚。
他很久没有进过妈妈的房间,没料到变成这般模样,脸上又是那副羞愧尴尬的神情。
蒋桂花冷眼看了半晌,终究还是不忍心,叹了口气,费力把杂物挪了挪,腾了条小路出来,不多不少刚好能下脚。
刚坐下,杜国栋就迫不及待开了口。
“妈,你有儿子养,干啥非得去养老院,你是不是还在怪婷芳?上次把爸的东西丢掉,她不是故意的,她都道歉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跟那事儿没关系,妈老了,和你们年轻人过不到一起去了,你们累、妈也累,妈去养老院大家都解脱。”
“妈,我是你儿子,照顾你是我的责任,哪有什么解脱不解脱、累不累的,再说,你真去了养老院,让别人怎么看我?”
“自己家的事,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养老院我都看好了,明后天我就走。”
蒋桂花态度很坚决,杜国栋嘴皮子都磨破了,她也没半点松口的意思,最后杜国栋苦恼地猛拍大腿,应了下来。
杜国栋慢吞吞站起身,房门口一片粉色衣角随之闪过。
蒋桂花目送他们离开,鼻尖微微发酸,心头像是有把钝刀,缓慢地不停地割裂着,带来不尖锐却缠绵不断的疼痛。
其实,她说了谎,她对吴婷芳是有怨气的,她坚持要去养老院,是自愿,也是不自愿。
杜国栋的名字是他爸杜为民取的,他虽然没有如名字般成为国之栋梁,却一直是蒋桂花和杜为民的骄傲。
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大学进入全国一等学府,拿下双学位,毕业后进入互联网公司,不到两年时间职位连升两级。
随便哪一件说出去都是受人夸赞的。
连吴婷芳这个儿媳妇,最初老两口都一百个满意,吴婷芳乖巧勤快嘴巴甜,做得一手好菜,顺利地通过俘获老两口的胃,抓住了他们的心。
也让蒋桂花和杜为民心甘情愿掏出棺材本,给小两口出首付,在市中心买了套150平的大套三。
房本上加了吴婷芳的名字,这是吴婷芳出嫁的唯一条件。
距离是最好的滤镜,结婚后不曾频繁见面的婆媳,偶尔你来我往,都觉得对方是一百分亲家,再把生孩子提上日程,儿孙承欢膝下的未来光是想想就觉得满足。
可生活是场磨难,幸福的浓度高涨,苦难必然随之而来。
小两口结婚第二年,杜为民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最初是恶心呕吐,到后来看不清东西,上医院检查确诊神经胶质瘤。
可怕的肿瘤,两年做了两次手术,还是没有战胜它,杜为民彻底被困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被动地等待下一次病发,下一场艰难的战斗。
可蒋桂花没钱了,买房后剩下的积蓄本就不多,住院、做手术、放疗化疗又花钱如流水,尽管有医保报销,可自费部分还是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被榨干最后一点财产,她只能眼巴巴指望杜国栋。
原本杜国栋还满口答应会全力医治,回趟家就改了口,一边哭穷,一边说医治难度大,花钱找罪受,不如让杜为民轻松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蒋桂花不同意,指着杜国栋的鼻子骂他不孝。
母子俩僵持不下,于是吴婷芳偷偷找到杜为民,备受病痛折磨的人心理防线一击就垮,鼻涕眼泪留了满脸,跟蒋桂花说要出院。
蒋桂花不可能让杜国栋等死,儿子不出钱,她就找亲戚借,可还没等她凑够钱,杜为民的情况就急剧恶化,不到一周,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最后的半个月,蒋桂花寸步不离守在医院,见证杜为民从硬朗走向衰败,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日夜不停歇地啃噬蒋桂花的坚强。
久病床前无孝子,道理再明白,蒋桂花对儿子儿媳也多了一分怨恨。
杜为民走后,蒋桂花骤然冷淡下来,和儿子之间有了道看不见的隔阂,
直到大孙子出生,生活的泥潭新生出盼头,点燃了蒋桂花,往杜国栋家里跑得勤快了,也知道了吴婷芳对现状有多不满。
吴婷芳家境小康,从前在家便是娇养长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讲究,原本小两口一起挣钱,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吴婷芳怀孕辞职后,只剩下杜国栋这唯一的劳动力,收入减少,支出却在不停增加,尤其如今婴儿相关的东西,样样精致昂贵,吴婷芳买买买不停手,日子一下变得紧巴巴。
蒋桂花不懂什么花呗借呗,只知道儿子借钱越来越多。
所以,当吴婷芳提出创业,大饼一画,杜国栋开不了口说拒绝。
创业项目是吴婷芳从闺蜜老公那儿打听来的,在类似学校或者工业园区的地方,开自助洗衣房。
这些地方的人要么没能力,要么没条件买洗衣机,自助洗衣房洗一次几块钱就能解放双手,一定会大受欢迎,就算一天只有50个人洗衣服,一个月的收入也非常可观。
吴婷芳想得美好,杜国栋听得心动,两个人浑身充满了干劲儿,说干就干,立马租房子买设备。
蒋桂花知道小两口的打算时,基础事情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至于资金,他们抵押了婚房。
听到这儿,蒋桂花当即喘不上来气儿,可木已成舟,除了祈祷万事顺遂,她别无他法。
然而,事与愿违,洗衣房开了不到半个月就出了问题。
学校里关系没打通,最初的两个洗衣房全开在工业园区附近,招牌还没打响,流浪汉先睡了进去。
杜国栋带人把流浪汉全赶了出去,当天晚上洗衣机就全被人拆了个七零八落,还被人泼了满房间的屎尿,新店开张还没来得及安装监控,连赔偿都不知道找谁。
一番折腾下来,不仅血本无归,还要赔偿房东清理费。
最后抵押出去的婚房拿不回来,一家三口搬回来,和蒋桂花同住。
一切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脱离了正常轨道,曾经在距离掩盖下模糊掉的矛盾,渐渐凸显出来。
吴婷芳秉承21世纪“富二代”养法,什么都要顶配,进口的奶粉和尿片、大牌的衣服,还有一岁就开始的早教班,讲究最贵的就是最好的。
蒋桂花只觉得肉痛,那些年自己养孩子,吃馒头都能养活,哪有吴婷芳这么精细,她总按捺不住说两句,吵架就变成在所难免的事情。
回回拌了嘴,晚上杜国栋就会找蒋桂花,让她让着点吴婷芳,刚生了孩子不容易,看着杜国栋疲惫的脸色,蒋桂花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人上了年纪,认识的鬼比认识的人还多,比年轻人更在乎亲人相伴,更知道家人可贵。
她不想给儿子添麻烦,渐渐地,除了吃饭之外她都待在房间里,尽量避免和吴婷芳碰面。
平静日子没过两天,她又小病不断,高血压、高血糖、咽喉炎、支气管炎轮番上阵折腾她,饮食上和年轻人合不来,常常要单独开火做饭。
吴婷芳心里不舒坦,一边做饭,一边指桑骂槐。
坚强如蒋桂花,也不得不把“人老了,没用了”挂在嘴边,时刻提醒自己忍气吞声。
二宝出生后,一家五口人住在90多平米的房间更显拥挤,吴婷芳的火气一天比一天大。
有时候她和杜国栋吵架的声音,隔着房门蒋桂花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窝囊废、不中用的词语像刀子一样,捅进蒋桂花的心里。
她聪明骄傲的儿子,在婚姻的琐碎里蒙上灰尘,沦为生活的奴隶。
蒋桂花心里难过无处倾诉,只能对着杜为民的遗物说话。
有天她跳了广场舞回家,房间就变成杂物堆积如山的模样,而杜为民的遗物全被丢了。
那天蒋桂花和吴婷芳第一次爆发世纪大争吵,从杜为民生病时到如今桩桩件件一一细数,积攒下来的怨气,一股脑全发泄出来。
一开始吴婷芳还委屈,辩解说她不知道那是杜为民的遗物,到后来直接和蒋桂花正面刚,吵得不可开交。
吵完架,蒋桂花把楼下垃圾站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
那天以后,蒋桂花和吴婷芳的关系降至冰点,再也没回暖。
上个月的一个夜晚,杜国栋应酬晚归,蒋桂花心里担心,睡得不安稳。
凌晨一点,杜国栋一回来,她就醒了,下了床正要出去看看,就听到吴晓芳和杜国栋的说话声。
“你干脆把你妈送去养老院吧,家里真是太挤了,现在二宝还小,等他再大点,总不能还和我们睡在一起吧,大宝的房间也小,不可能挤下两个孩子。”
“养老院?那不行,我妈又不是没人养,送去养老院像什么话,等有钱了,咱搬出去住就得了。”
“我呸,等你有钱得等到哪辈子去?我当初嫁给你,你还说要给我买别墅,现在呢?穷得跟你妈住一起,我不管,反正你得想办法,我不想跟别人挤。”
黑暗里,蒋桂花握着门把手,心里凉成一片。
虽然杜国栋拒绝了,可是他语气里的动摇太过明显。
人的爱都是向下的,儿子娶妻生子后,父母的位置就一步步后退,蒋桂花懂那句话,所谓母子父女一场,就是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冰冷的事实摆在眼前,悲伤瞬间淹没蒋桂花,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痛恨,为什么先走一步的不是她?
蒋桂花不想人到老年,还被扫地出门,更不想儿子夹在家庭和良心之间左右为难。
她拜托广场舞友,给她介绍养老院,视察、报名、缴费,不到一周全部搞定,至于费用,用她的退休金承担。
这是一段无法回头的路,也大概是她人生最后一段路。
她会在养老院认识很多新朋友,有人一起聊天、下棋、看书,只是没有儿孙围绕身边,没什么大不了。
她态度决绝,成全彼此更好的生活,也成全母子之间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