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邱一个激灵醒来,窗外天已擦黑。
才刚入秋就感到寒意侵袭,到底是老了。老邱把胳膊边袖子拉下来理好,在躺椅上静听半晌,屋内静悄悄没有声音,知道钟点工刘姐已走。
她又忘记给他留盏灯。
慢慢从藤椅上爬起来,关节骨头咯咯作响。摸到开关,“啪”一声,书柜玻璃上映出一张皮肤松弛布满斑点老者的脸,以及满室的书籍挂画,奖牌奖杯照片。
它们彰显着主人身份不俗。
老邱收拾摊开的几本书籍,那是他自己编写的。
上午几个大学年轻人过来请教他关于学术上的问题,他热心接待。现在只要体力允许,他都会对前来请教的学生来者不拒。除了学术能交流,更多原因是老邱就是想要跟人聊天,看着他们朝气蓬勃的样子,似乎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出乎意料的是有个小女孩问他为什么能保持一生只爱一个人,从未有过花边新闻。
他愣住了。
鲜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似乎严谨的学术界容不下其它,人们会问他学术上稀奇古怪的问题,就是没人问为什么他独爱妻子一人。
老邱看着小女孩一脸天真期待地看着他,他想说其实不是的,他也爱过另一个女人。
他诧异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对当年细节记得那么清楚。
2,
回忆倒镜头般定格在19岁那年。
当年的老邱还是个小邱,被医院分到乡里的卫生所跟那里几位老同志学习,为当地老乡服务,乡里不比城里,条件自是艰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刚到那年白露后。
连续通宵两晚编写材料,小邱实在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中,一阵嘈杂的声音,喊着“小心小心”,职业反应他猛地醒过来。
几个老乡扶着伤者进来。
怎么了?他立马问。
被俺家母牛顶了。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着急说。
小邱看了下伤者,14、15岁样子女孩子,捂着肚子弯着腰,此刻脸皱成苦瓜样。
事不宜迟,把人扶到床,拉上帘子,掀开伤者衣服。
好白!
他都忘记自己看过多少人的皮肤了,从来没有哪个可以这么白,好像奶奶常年拜的那尊羊脂玉观音。
伤者倒吸气的声音拉回小邱思想,小邱回过神来,检查伤口。还好是皮外伤,没伤到要处。
小邱忍不住探向伤者的脸。她可真美,即使皱着脸也好看。
警觉自己游神,小邱忙摇头喝住自己,专心处理。
谁知床上的人儿哇一声哭出来。
小邱忙问,怎么了?很疼么?同时自责刚才分神,导致下手不知轻重。
我是不是要死了?床上人问着。
没有啊。小邱一头雾水。
那你刚才摇头了,大夫摇头,不都代表没救了么?
啊?哦,呃不是的,我那是习惯性,脖子僵硬,不舒服。小邱随口扯个慌。
咳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没救了。她又哇哇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不要哭,不要哭。小邱慌乱安抚着。
接手缝脚他在行,这哄人他哪有经验啊。
看他急得不行的样子,床上人“扑哧”笑出来,好啦,我不哭了。
看她笑的样子,小邱心里一阵噼里啪啦冲击着那颗年轻的心,他就这样记住这个笑起来眼睛眯眯名叫韩小阳的女孩。
3,
喂,呆子。冷不丁一声,吓得小邱身形一晃,一担水洒了半桶出来。边上是咯咯咯的笑声。
小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怒气冲冲转过身正想理论,一看,是她。
半个多月没见面的韩小阳。
……是你呀。小邱话未说,脸倒先红了。
对呀,是我呀,我哥让我过来谢谢你,喏,给你的。韩小阳费劲小心从袄子里袋掏出一个布块,里面居然是三个鸡蛋。
天知道他多久都没有看见过蛋壳了。
这,这不用的,那,那是我应该做的。小邱不自觉咽了下口水迟疑说着。
拿去吧,瞧你口水都流出来了。韩小阳毫不留情拆穿他。
啊?小邱赶紧抬手擦把嘴边,才发现被骗。
哈哈哈,叫你呆子还真没瞎喊。韩小阳乐得不可开支。
小邱尴尬看着笑得开怀的韩小阳,情急之下抬腿就走。
因为步伐过快,已剩一半的水欢快在木桶里跳跃溅出,不一会布鞋全湿了,小邱懊恼不已。
你怎么这么笨哦?你挑水干嘛呢?韩小阳追上去不解问着。
我今天不当值,挑水做卫生。小邱放慢脚步,细细说。
做卫生?
嗯,把我床上的被褥拆下洗。
唉先不洗了,跟我去一个地方呗。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
那水桶呢?小邱犯愁看着肩上的扁担。
哎呀真啰嗦,挑走呀。
就那样,小邱挑着一担见底的空水桶,跟着韩小阳后面。
4,
蛋黄般的夕阳挂在山边,一路上不时有扛锄头卷裤腿从地里回来的老乡跟他们打招呼。
小邱来了有段日子,老乡们都知道乡里卫生所来了个城里戴眼镜的年轻小医生。
小阳,你要带邱大夫去哪里呀,你可不要把我们这里唯一一个年轻的医生给弄丢了。
阿公你说什么了?我怎么会把他这么大活人给弄丢了,真是的。韩小阳不高兴。
脸上沟壑一道道的老乡笑得乐呵呵。
暖暖的阳光铺洒下来,目之所及,均是一片朴实的黄。小邱呼吸着空气中让人心安的味道,
一张张田伸展开,此时农作物都已被收进粮仓,露出原始的土地,每张田中间都有个或大或小正在袅袅冒烟的土丘。
韩小阳带着小邱,在地里挑土丘,有的冒烟,有的没冒烟。
这是什么?小邱不解问道。
哦,秋收后,要把遗留在地里的草根挖出,为来年开春做准备,要给新的庄稼腾位置呢,晒干的草根,堆成堆,在土丘中间加上干稻草,面上盖点薄薄一层晒干的土层,然后点火慢慢燃烧,一般这样的一个土丘可以烧上好几天,烧过的草灰土还可以作为来年的养料。冒烟的土丘是活的土丘,它的中间还在燃烧,不冒烟的就是已经烧透了,它的主人会过来把它摊开一袋袋装起来,放到明年或需要的时候用。
小邱之前没见过,不禁感叹老乡如此有智慧。
这有什么,一会让你看看,土丘还有其它作用呢。韩小阳不以为意。
韩小阳从兜里掏了个红薯和玉米棒子,找根树枝往土丘挖了个洞,果然,里面能看到红彤彤正在燃着的草根。韩小阳把红薯玉米棒子塞进去,又把刚挖开的洞填好,顺手把那根树枝插在边上做记号。
能熟么?小邱疑惑问着。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笑话,当然可以,把你埋进去,你也会熟的。韩小阳说。
小邱扯了下嘴角,这人怎么说话的,换个话题,你肚子没事了吧。
哦没事啊。韩小阳边说手边动,小邱还来不及阻止,只见韩小阳一把把衣服撩开,以证明她说的真没错。
5,
又是那抹刺眼的白。
小邱脸又刷红了,下意识把头转一边,韩小阳后知后觉想起不合适,赶紧把衣服整好,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两人坐在两座土丘之间的空地上等着土丘里的红薯玉米棒焖熟。绯色的天空粘着几丝棉絮般的云,不知名的鸟叫着,田里风不时吹过,土丘散发着热量,倒也不觉得冷。
小邱不觉陶醉,正值青春期,心里那些说不清的情愫涌上心头,转身看身边的人儿,夕阳余晖覆在她周边,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让人忍不住想摸。
等小邱看到韩小阳身体奇怪地往一边斜倒时,他才发现手已经自己抬起来,距离韩小阳的脸只差几寸了。
哦看你脸有灰呢。小邱急中生智扯个慌。
没事。韩小阳随意抹了把脸,她的注意力在土丘里的红薯玉米棒子。
一群吃饱的牛叮当叮当从田埂上经过。
小邱看着悠闲的牛群意有所指说,我喜欢小羊。
韩小阳头也不抬说,我喜欢兔子,兔子多可爱呀,毛茸茸的。
但我还是喜欢小羊。小邱小声说着。
随你呀。韩小阳皱了眉头。这小医生看起来也不傻,怎么说话老是一副脑袋不灵光的样子。
6,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想起什么似的,韩小阳有点扭捏问。
看她那样,小邱不禁好奇她要问的问题。可以,你问。
你做大夫的,是不是看过很多人的,身体呀?身体那两个字,韩小阳几乎是一带而过,好像是多羞愧的事。
这很正常呀,有的时候,必须把衣服脱掉才能做事的。小邱理所当然说着。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快死了?韩小阳突然话语一转,声音里满是哽咽。
小邱大吃一惊,她看起来很健康,一点都不像是生病的人,又看她一脸凝重,不像是开玩笑。
你生了什么病?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卫生所检查,所里那些年纪大些的医生个个都很厉害的。
我不去。韩小阳马上拒绝,一脸坚决。
小阳,生病不是开玩笑的事,早点去检查才能早点发现治疗,你还年轻,身体机能好,恢复快。
小邱着急说着,乡里人就是这样,忌讳谈医,周边好几个妇人就是这样,生产不肯叫医生,让接生婆到家接生,结果就发生意外了。
我不去。韩小阳倔强说着。
韩小阳。小邱生气连名带姓喊。
我就不去嘛。韩小阳见他动怒,哇哇哭出来。
看她哭,小邱又着急心里又乱,他说,你知道么?大多数的病情,发现得及时,是可以救治的,可很多人不在意,然后病情就发展到不可控制。
是么?韩小阳半是疑虑问,因为她也是刚发现自己的情况。
肯定的,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虽然我学医没几年,但我也懂了些,如果你的病情我不懂,我可以问所里的老医生。小邱自信说着。
看小邱那样,加上恐惧,韩小阳犹豫说着,几天前就开始有血流出来,不多,后面越来越多,动一下就流出来,肚子也痛,我可能是吃坏肚子了。
7,
流血?鼻子?肛门?小邱听她描述,猜测有可能是吃上火了。
不是鼻子,也不是屁股。韩小阳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不是鼻子不是屁股?那是哪里?小邱也搞不清楚,你倒是说说呀。他一急忍不住声音又大了起来。
……尿尿的地方呀。韩小阳赌气说出来,说后把头埋进膝盖里,整个人抽泣起来。
呃,是那里。小邱懵住了,难怪她不好意思,这确实是……咦,等等……
你,小阳,你,多大了?小邱不好意思问。
16。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里传来。
原来……
小邱红着脸跟她讲解男人跟女人在发育期的变化。
也难怪她会以为自己要死了,小阳父母早逝,她跟着唯一的有残疾的哥哥过日子,又没个嫂子去跟她说这些,自然,就不懂了。
小阳停止哭泣,从膝盖里抬起头,似懂非懂盯着自己肚子看,好神奇哦,那会到什么时候好呢?好麻烦的样子。
这个情况开始之后就会跟着你30、40年之久,每月循环一次。小邱尽量用大白话去跟小阳讲。
啊?这么久。小阳吃惊极了。
看她那样子,小邱好笑说,也有例外的情况,它就不来了。
那是什么情况,是要死的时候么?
小邱摇摇头脸红红,是在你怀孕的时候,肚子里有宝宝的时候,在你做妈妈的时候。
哦,这样啊。韩小阳小声回。
担心她心里有负担,小邱犹豫下干脆一次说明,还有,不单肚子,你的,胸部也会有变化,会慢慢变……
啊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韩小阳脸红到耳根,阻止小邱继续说下。
尽管小邱知道自己说的是正常的生理变化,但小阳那反应,感觉自己就像在耍流氓一样。
小邱不再说什么。
两人盯着眼前憨憨的土丘不说话,只剩徐徐的晚风暧昧抚摸着他们。
8,
之后,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拢,小邱会跟小阳说很多她好奇的医学知识,小阳亦不时拿些东西给小邱,有时候是一双她自己绣的鞋垫,有时候是半只哥哥打下的野鸡仔。
她哥哥看在眼里,欢喜在心上。
直到那任通知下来,打醒了小邱。父母为了他的前程考虑,四处找关系,把他往更好的城里医院调离。
那个年代,都是父母怎么安排怎么做,虽然心里十分不情愿,但小邱没勇气拒绝寡言严谨的父亲。
时间一天天过,小邱越来越心事重重,他不知该如何跟小阳说。
连小阳都看出他有事。
你怎么了,邱哥?
小邱看着小阳,叹了气不说话。
该不是?你要走了吧?小阳试探性猜。
小邱猛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所里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心里一直以来的担心得到证实,小阳反倒心落回肚子里,她终于知道这些日子的不安来自哪里了,她跟他,根本就是两个阶层的人,她跟他差太多了。
小阳……我……
男人都要去大城里才有出息,一直待在这个破地方没用的。小阳掩饰心里的苦涩说着。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小邱鼓起勇气说。
……邱哥,你真傻,男人都要去外面打拼的,如果,到时候你心里还有我,你可以来找我。
……那你等我,以后我有能力了,我就过来接你。
嗯。
小邱还想说那天在田里焖红薯,他说他喜欢小羊,其实意思是他喜欢小阳,想想,话到嘴边又吞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两人都知道此时的承诺不过是相互安慰而已,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以后,是多么虚无缥缈。
9,
接下来的时间,小邱一边隐隐期待地收拾着,一边又不无留恋,他是真舍不得小阳。
小阳也避着不见,小邱知道她可能会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稳。便拿了几本他的笔记本,打算送给小阳,除此,他不知还能给什么。
门口有敲门声音,打开是几天没见面的小阳。
小阳。小邱意外叫着,他约了驴车,明天一早,驴车会把他带离这个地方了。
邱哥……
两人都没说话,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阳突然默默把衣服解开,一件件脱。
黑色的长发绾在小阳脑后,她浑身不着一物,如一尊散发着光的羊脂玉观音。
小邱知道应该制止她,却呆住一言不发,愣愣看着眼前的小阳。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应该,可小邱控制不住,到底,还是要了小阳……
“喵”一只虎纹小猫不知何时从外面进来,跳到老邱腿上,一下子把老邱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哦,小阳你回来了呀,吃饱了么?老邱抚摸着小猫的头,小猫“喵”叫着。
小阳是一只养了8年的老猫,老邱一生养了好多只猫,每一只猫的名字都叫小阳。
老邱久久抚摸着小阳乖顺的小脑袋,思绪又荡开……
那晚之后,小邱第二天就离开了乡里。
他依然记得当时小阳躲在门后不舍看他的样子,满眼的泪。几次,他都想跳下驴车,但他克制住,跳下车之后呢,依旧得分开,倒不如他把握住机会好好工作,以后找机会把她带到身边才是正事。
所以,尽管十分不舍,但他还是走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是他看到小阳的最后一面。
在他离开后的第三个月,小阳有次在干活时突然出血,她以为是正常的,谁知后面床都下不了,最后竟然腹痛难耐走了。
等卫生所的人来看,才发现小阳是怀孕流产胞衣未排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未婚怀孕,流产身亡,小阳的残疾哥哥受不了乡里流言,搬走不知去向。
他辗转知道后,大骇,震惊,不敢置信!
又因畏惧流言,不敢细问解释,说他就是那个让小阳怀孕的人,乡里人无不惋惜说,看不出小阳是这样的孩子……
愧疚痛苦日日折磨他,夜里经常梦到小阳,或高兴或难过,有时是小阳血淋淋的样子,每每都能让他从夜里惊醒,精神几近崩溃。
如果不是他,小阳也不至于怀孕流产而亡,如果不是他,小阳还安然无恙活着……
受不了日夜蚀骨的后悔,他在很长一段时间抗拒婚姻。直到那年,有一个女人走近他,打开了他的心扉。女人很感动,提出和他一起,找到小阳的哥哥,每个月给他寄点钱。
于是他们从四十年前每个月寄10块,到现在每个月寄3000。两人结为夫妇,一心研医,恩爱有加。
这一生,他是出了名的为人正派。
可是内心的遗憾和痛楚从未停止过。幸得贤妻理解,又照顾得妥当,让他这一生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当攻克业界难题时,老邱才能有点慰藉。
10,
回忆如风。老邱腿上的小猫“喵”叫了声,老邱回过神来,浑浊的眼球里布满液体。
谁能想象得到,医学界泰斗的他也有过那么不堪的曾经。
他一生致力于妇产科,不说造福天下,他只是想发挥出自己应有的一点价值,如此,才觉得自己是有点用处的。
乡里,他没再回去,那里的山,土丘,空气,那里的人,还有个叫韩小阳的少女,注定一辈子深深烙在他心上。
他一生的两个女人,一个用清纯和生命,一个用善良和理解,成就了今天的他。他又用这成就,回馈天下女性。
那个从不求回馈的少女,倘若九泉有知,应该也会含笑的吧。因为有过她,爱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