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剩布做成的垫子垫在电话底下时,丈夫松男曾说:“什么呀,这是?”
“我从小连椅垫都没有,不也一样长大成人了吗!”
言下之意是看不惯机器也跟人家学起了享受。
电话如果没有东西垫着,铃声响时,声音会太粗野、太刺耳。常子差点就要脱口这么回答时,还好又将话吞了回去。因为在丈夫面前,什么“神经大条”啦、“粗野”之类的字眼都是禁忌。
今年冬天起,常子开始有手脚冰冷的毛病。或许是这个原因,她看到赤裸的电话就搁在白色树脂加工的底座上,总觉得电话屁股会好冷的样子。当她半开玩笑地如此解释时,松男便不再多说什么,拿着浴巾一边擦背一边走进房间里。
年纪都将近五十了,宽广的背部有许多水珠滴流,似乎最近他又胖了一圈。
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在小争执中自知理亏时,丈夫会立即转过瘦削的肩膀,脚步声粗鲁地回房间睡觉。他的背影彷彿仍坚持说:“那又怎样!”
这么说来,在那样的夜晚,身旁的被窝肯定会有手伸过来。性急如他非得在当天把事情解决清楚,确定自己处于优势才肯罢休。黑暗中被压得死去活来时,常子总觉得这情景就像是刊在报纸角落的摔角胜负表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在常子的左耳边吐出心中堆积的怨气,突然间力道加重了。最后在自己的名号上面打上胜利的白星便呼呼大睡。
然而如今已不再有这种情形了。
不到五分钟便能听到他鼾声大做。
二十五年的岁月,为丈夫的背增添了血肉。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或许会说几句,但最后还是会听从常子的意见。
听见了“国歌”的声音。
是来自隔壁邻居家的电视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们家总是要看到演奏国歌才肯关掉电视。
已经读大学的儿子和女儿还在外面鬼混没有回家。觉得电话铃声太吵、太刺耳,所以要垫块布,或许正代表了常子一个人守在家中等候的证据吧?因为太寂静,铃声才会显得刺耳。
正如一家四口聚集在客厅喝茶聊天时,是不会听见隔壁家的“国歌”的!
自从装上垫子后,常子发现自己的内心里似乎期待着有人打电话过来。电话铃声很明显地变的圆润温暖许多了。为了测试这种变化,有电话过来是令人高兴的。
而且最近电话的每次铃响都能带来好消息。大儿子的工作已经内定、丈夫高昇会计部经理等都是透过这部电话得知的。出门购物时不慎将母亲遗留给她的钱包丢失了,接到超市店员“拾获里面钱财已被掏空的钱包一只”的通知,也是这温馨祥和的铃声。
2,
常子在厨房削马铃薯。因为是去年收成的马铃薯,上面发了许多芽。使用菜刀尖端挑掉芽眼时,想起了母亲第一次教她使用菜刀的情景。记得当时削的也是马铃薯。
“马铃薯的芽眼有毒。”
印象中母亲似乎还说过和薄荷一起食用会致死。一边吃着咖哩饭和可乐饼,猛然想起白天在外面吃了薄荷糖,顿时担心地不知所以。那是几岁时候的事呢?
客厅里电话铃声响了。
常子十分满意这温柔的响声,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小跑步地上前接电话。
声音愉悦地报上姓名后,
“请问是松男的太太吗?”是以前没听过的女人声音。
“请问您是?”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受你先生照顾的人。”
这回轮到常子说不出话了。
觉得惊讶却又不很意外。
这两种感觉就像理发厅红蓝两色的旋转招牌一样,在脑海中不断地转动。
“能否瞒着你先生,我们见一面?就是今天,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呢?”对方的语气像是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黑色电话线路的那头是一片黑暗,一个女人坐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脸和身体,只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手拿着听筒坐着。年纪或许是常子的一半,也可能再大一点,似乎不像是个生手。
常子发现自己经常把玩垫子四角垂挂的红色流苏,已经因为油垢有些脏了。怎么还不到一个月,就变成如此讨人厌的颜色了呢?
她跟对方约好傍晚在饭店的大厅见面。
“可是我不知道你长的什么样子呀!”她才这么回答,对方便轻笑一声说:“我认识你呀。”
为什么她会认识我?难道是丈夫给她看过家人的照片吗?常子知道自己的腋下开始冒汗了。
最后当常子问起女人名字时,不禁再一次惊吓地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听到是“Tsuneko”。心想丈夫居然找了一个跟自己一样名字的女人,但立刻就发觉是她听错了,女人说的是“Tsuwako”。为了小心起见,常子又再问了一次。
“是Tsuwabuki(译者注:山菊,因为用在人名,无法意译,所以直接使用汉字石蕗)的Tsuwa。”
“就是写成石蕗……”
“不,我的名字是用片假名写的。”
挂上话筒后,常子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马铃薯的淀粉沾在黑色话筒上,留下了白色指印。
突然间她觉得好笑,笑的直不起腰来。因为她发现女人的名字居然跟花的名字一样。
3,
结婚之前,松男对花的名字几乎一无所知。
樱花、菊花和百合。
他所知道就是这些。但再仔细一问,似乎连这三种也会搞混了。
“唯一对樱花,我很有自信。因为那是我中学时的校徽。”
看他自信满满的,便考他樱花和梅花如何区别,顿时又变得不可靠了。
“也许还是算了吧。”
常子回到家后,不禁叹了一口气。
想到今后漫长的一生,要跟这个对什么花开了什么花谢了漠不关心的男人共渡,年方二十的常子觉得似乎太过凄凉了。
可是常子的母亲却突然对这桩婚事很感兴趣。
她说这种男人才能让妻子幸福。
“看你爸爸就知道!”
常子的父亲,说的好听点是兴趣广泛,说的明白点则是样样精通却穷困一生。拿起了鱼,能够理干净做成生鱼片;玩结绳,打得比母亲做的还漂亮;也懂得女人和服的知识,选花样配色他是一流,所以搭讪女人的甜言蜜语应该也很厉害吧?身为公务人员,一辈子没什么出头;但似乎在常子所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些风流韵事。
在母亲的怂恿下,下一次跟松男见面时,他自言自语地表示:“我其实有缺陷。”
常子不禁抬头看著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
他说自己从小到大,父母便一味要求要考上名门学校,成绩要名列前茅。所以满脑子里都是数学、经济学原理。一路走来只知道看着前方。
“假如我们能结婚,你可以去学插花,然后回来教我。”
常子差点就要扑进松男怀里。因为要顾到一个女孩子家的尊严她克制住自己,但松男立刻伸出青筋暴露的大手执起了常子的小手。
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教你。
不管是花的名字、鱼的名字还是蔬菜的名字。
松男遵守了约定。
蜜月旅行一回来,就让常子跟附近的花道老师学插花。一个礼拜一次的上课日,下班后他便直接回家。草草吃完晚餐,便要求常子表演今日所学,认真的眼神就像是观摩手术的实习医生一样。嘴里还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这是什么花?”
学习插花的夜晚,也一定会动作粗鲁地向常子求欢。新婚当时没有发觉,直到婚后五年,在偶然的机会常子看到丈夫的记事簿才恍然大悟。
松男当天会将常子告诉她的花名记在记事簿上,就像这样:
三月×日 喇叭水仙(黄色)
绣线菊(白色)
而且还会在当天的最后一个栏位上标上一个符号,写上实行二字,并在旁边加框。追溯之前的纪录,几乎毫无例外。
应该也是在那段期间吧?
丈夫有时会心情会很好地深夜回来。
说是被上司招待回家,看见上司夫人装饰在和室里的插花,用的是行家爱用的花材,同行的人里面只有松男说的出花的名字。
丈夫不断提起被上司夫妇夸奖“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呀”,然后五体投地地对常子说:“这都是你的功劳。”
那是常子头一次看见丈夫因为被上司赏识而高兴莫名。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世俗的一面,虽然觉得内心有点失望,但听到他说“因为你的关系,让我比较有人性了”,感觉倒也不坏。
关掉电灯后,心中有种准备接受丈夫粗鲁求欢的心情。
或许是那一夜房事的关系吧?之后常子便小产了。如果出生的话,就是第三个小孩。
日常生活的琐事从妻子那里学习,当天晚上松男便用热情回报的习惯,从这时起也很自然地没有了。
因为松男本来就是对时间、规则很一板一眼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小产的关系让他有所警戒。
而且也没有必要再教他什么了。
鲈鱼和鲻鱼的不同。燕鱼和鲳鱼的味道差别。菠菜和小松菜。鸭儿芹和芹菜。
这些他都已经能够区别了。
他也知道所谓的狗,并非只是一种动物。而是有秋田犬、土佐犬、柴犬、牧羊犬、大麦町等不同的种类。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她常常会不自觉地要求丈夫复习。
松男嘴里虽然表示“真是啰嗦,我都知道了啦”,却还是回答:“像狸猫的是暹罗猫,像狐狸的是波斯猫。”
“反过来才对吧。”
这些细节,还是常子比较拿手。
只有一点仍然跟二十五年前一样,如果不提醒他的话,一年到头哪怕汗流浃背他都会穿著冬衣。穿上常子递给他的内衣裤,他说:“我不会配色。”
然后系上常子帮他选好的领带。婚丧喜庆等交际应酬、被属下拜托当媒人的致词等,也都是按照常子说的做。
除了被大女儿嘲笑是“具体白痴”外,他就跟普通的父亲没什麽两样。
虽然会做事,升迁也比别人快,但是他那一板一眼的个性和写字难看的缺点,让常子相信丈夫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
可是他却有了女人。
女人有着花的名字。丈夫会迷上那个女人,恐怕是因为名字的关系吧。
“我算是没有白教他了。”常子喃喃自语,然后放声大笑。
笑得很牵强。
回家拿网球拍的大女儿问她:“妈,你怎么了?”
这种事是无法对女儿启齿的。
距离前往约好的地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上美容院了,顶多只能把马铃薯给削完。
在不自觉间,常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狠狠地挖掉一大块以前母亲教她“有毒,吃了会死”的淡红色芽眼。
4,
自称是Tsuwako的女人,三十出头,好像是一间小酒吧的妈妈桑。穿着和化妆都很朴素,谈吐沉稳,气质不差。
是因为有了小孩吗?还是想要遮羞费?还是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呢?来的路上,常子想了很多,却没有定论。抱着“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心情赴约,却发现情形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常子觉得有些泄气。
问对方用意何在。女人把玩了一下咖啡杯的把手后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这么样的一个人存在而已。”
说完便凝视着饭店的庭园。
闷不吭声也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常子滔滔不绝地说:你知道吗?我们夫妻去年刚过银婚纪念。儿子也都到了就业、结婚的年纪了。我是不清楚我先生在外面有哪些交际应酬,但我们家的情形跟别人家不一样,请你了解……
对方一句话也没说。
“Tsuwako,这名字很少见呀。我先生应该马上就能说出是石蕗花的Tsuwa吧?”
常子想等对方一回“是的”,就说出往事。那些花的名字都是我教给我先生的。
偏偏出乎意料地,
“没有呀。”对方悠悠地回答:“倒是你先生后来有说过,他问我:是不是你妈怀孕的时候害喜(译者注:因为害喜的日文发为「tsuwari」,有些谐音)的很厉害?”
说完露出温和的笑容反问:“哪有父母会帮小孩取那种名字呢?”
Tsuwako还说出了一个意外的事实。
丈夫在酒吧里都用“我家的老师”来称呼常子。
“我家的老师……”
“他说你什么都知道,跟我正好相反。我是以笨出了名的。”
常子发现对方的和服穿的有些松散。还有说话的方式、搅动汤匙的动作也很迟缓。感觉有点像是发条松了,但也可能是在演戏。如果真的是在演戏,那么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女人了。
什么都知道的常子,结果却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和对方各自付了咖啡钱分道回家。
5,
那天晚上,丈夫和孩子们回来都很迟。
一个人坐在客厅时,只觉得身体内有滚滚洪流即将爆发。
说什么“我有缺陷”,“请教我”,五体投地感谢说“都是你的功劳”,那些究竟算是什么?
丈夫标在记事簿里的符号,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心情呢?
丈夫带着跟平常一样的表情回来了。
咽下想要质问的千言万语,常子问:“你知道石蕗花吗?”
丈夫满口酒臭味,不太耐烦地回答说:“石蕗花?是一种黄色的花吧?”
“你认识Tsuwako吧?”
一如要封住常子的嘴,丈夫装傻说:“最近倒是很少见,那种花呀。”
看着丈夫往里面走的背影,常子说:“打电话来了,那个人。究竟……”
这追击的一枪,让丈夫停下了脚步。
“都已经结束了。”说完继续往房间里走。
身体看起来似乎又胖了一圈。他的背影像是在说:“那又怎么样!”
教他东西的名字,因为派上用场而自鸣得意,其实是自己太狂妄了。就像以前帮植物施肥的经验,小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大树。
花的名字。那又怎么样。
女人的名字。那又怎么样。
丈夫的背影如此说着。
女人的标准,二十五年来如一日;男人的尺度却越来越大。
隔壁人家的电视又传来了国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