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保姆在厨房咚咚咚剁排骨,儿子抱着玩具枪,嘴里突突突地跑来跑去,手机叮叮响个不停。
刚睡醒的女儿坐在床上哇哇大哭,庭院里桂花飘来的香气浓得让人发晕。
陈璐的脑袋大了一圈,感觉心跳都是混乱的。
她放下熨了一半的衬衣,到床边哄女儿。
女儿肥嘟嘟的手臂挂在妈妈的脖颈上,才止住哭,江辉踢开玩具走过来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么久衬衫还没熨好?”
陈璐的喉咙里含住一颗子弹几乎要射出去,硬是忍住了,说:“没看我在哄女儿,你穿其他的不行吗?”
江辉一脸不乐意,挪到衣柜旁一通翻,扒拉出一件衬衫穿上,把衣柜弄得更乱了。
江辉前脚出门,婆婆后脚送了箱大闸蟹过来。
看到胸前脏了一块的孙子和含着眼泪的孙女,白眼直往上飘:“家务让保姆都做了,两个孩子带成这样?”
陈璐有苦说不出。
人人都以为她嫁了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安心做太太,可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保姆做饭做家务,她带两个孩子,料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伺候挑剔的江辉,还要应付公婆。
说是生活优渥,其实连保姆都不如。
陈璐和婆婆的矛盾尤其在孩子。
婆婆宠儿子,无条件地宠,江辉硬是被她宠成三十多岁的巨婴。
陈璐不愿让婆婆插手教育孩子,为此婆婆对她怨念颇重。
婆婆哄孙子孙女,说奶奶家有好吃好玩的,迤迤然把俩孩子带走了。
陈璐一大早折腾到现在,太阳穴突突地疼,她缓了口气,没力气争执,由着婆婆去。
这时闺蜜发来信息:“今天班级聚会你来吗?”
难怪手机一直在响,陈璐这才想起今天是大学毕业十周年的班级聚会。
闺蜜又说:“听说张瑜会来,那时候你们那么相爱,要不是你妈逼你们分手,哎...我问了王立,张瑜他还没结婚......”
回忆破开一道口子,伤痛迟缓却不由分说地扩散开。
陈璐整颗心皱成一团,滴滴挤出苦涩。
刚毕业时工作辛苦却充实,她和张瑜斗志满满,势必要混出人样。
可命运反手一巴掌,给了他们致命一击——张瑜患上甲状腺癌。
陈璐自小没有父亲,她妈知道一个女人生活有多难,不愿女儿嫁给一个定时炸弹,逼陈璐在自己和男友间只能选一个,陈璐不得已妥协。
这一别,已经九年了。
2
陈璐拿起熨斗,看着一半笔挺一半褶皱的白衬衫,感觉日子像被一块磨砂玻璃罩住,模糊而混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班级群里的聊天记录一条条看过去,又忍不住点开几个同学的朋友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
毕业十年,有同学平步青云成了公司高管、有同学读硕读博成就学业、有同学创业成功飞黄腾达。
她呢?回老家嫁人生孩子带娃做家务,读书数十载毫无用处。
本来不想参加同学聚会,正好俩孩子被婆婆带走,陈璐好似被注入一剂强心剂。
她突然把熨斗往旁边一丢,开始订机票、化妆、做头发、换衣服,把自己收拾得美美的,踏上小高跟出门,几小时后在机场落地,直奔饭店。
陈璐和张瑜曾是班里羡煞旁人的一对,同学们瞎起哄,推他们坐在一起。
一餐饭吃下来,陈璐始终挺直背,没和张瑜对上一次眼神,连空气都是尴尬的。
饭后去KTV,陈璐心里堵得难受,喝了些酒,结束时踩在一朵云上似的飘到路边,正伸手拦车。
“我送你吧。”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陈璐回头,目光避无可避,直直撞进张瑜眼里。
路灯下,他目光平静,似有熟悉的温柔。
陈璐瞬间挪不动脚了,晕乎乎地跟着他上了车。
在酒店前停下车,张瑜侧过头来问:“你明天有时间吗?方便的话我们见一面......”
车里光线暗淡,挡风玻璃上浮着一层碎金般的光点,两人目光黏在一起,陈璐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明天为什么见面?会发生什么?
那样清晰刻骨地爱过一次的人,无论多久再次遇见,对他的好感依旧鲜明。
回忆像从柠檬水里尝出蜜糖的甜,勾着陈璐这个干涸许久的人再喝上一口。
她脑子乱乱的,不及细想就由着情绪说出:“我明天和顾倩约了吃饭逛街,后天才回去。”
张瑜松了口气的模样,一笑,说:“你们什么时候结束?我来找你。”
顾倩不过是托词,陈璐继续扯谎:“顾倩明天下午五点的飞机。”
“那下午六点,我来这找你。”
似乎是怕陈璐误会,张瑜又说,“我开车方便,省得你打车还得去别的地方。”
晚上,直接来酒店,多么直白的暗示。
陈璐一瞬间想入非非,她故作镇定地点了下头,揣着砰砰乱跳的心脏下了车。
3
第二天陈璐闲来无事,自己一个人逛街吃饭,走着走着进了一家内衣店。
店里最醒目的位置,模特穿着一件垂感极好的吊带丝绸睡裙,陈璐的目光立马被勾住了。
生完孩子后女人似乎没有了美的资格,走形的身材、松弛的小腹、下垂的胸部,她棉质大码的内衣裤,老公看了都皱眉。
导购员热情地凑上来,山呼海啸一通夸,陈璐脑子里盘算着折后还要大几千的睡裙够买多少奶粉。
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买下了这条睡裙。
随后她又买了一瓶香水,后调的木香,是张瑜喜欢的。
人性中不愿直面的部分展露,心底秘而不宣的欲望翻起。
尽管陈璐装得云淡风轻,可她提着睡裙回到酒店,洗了澡,试了试睡衣、喷上香水的时候,她对今晚的期待已经呼之欲出。
晚上六点,张瑜打来电话,让陈璐下楼。
陈璐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接到号令后迫不及待地下楼。
她查过附近的餐厅,一家日料不错。
酒店大堂高且开阔,张瑜坐在沙发上等她。
陈璐来了,他起身迎过去,见陈璐隆重的模样,眼里微微滑过一丝讶异。
张瑜从口袋掏出一个小东西,说:“你之前送我的东西搬家后都没带走,只剩下这个,我一直留着,现在放在我这不合适,还给你吧。”
陈璐一眼就看清那是什么,一颗智齿,她的。
那时候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她不惜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给他。
原来他今天找她,让她别出门,他过来,只不过是为了把这颗智齿还给她?
陈璐呆立原地,心潮起伏。
很快,张瑜走了。
他的车停在路边,昨晚陈璐坐过的副驾驶坐着另一个女人。
她看见张瑜亲昵地帮女人系安全带,亲吻她的侧脸。
恍惚几秒,车开走了,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璐缓缓握紧手心的玻璃瓶,她一身精美打扮,孑然站在酒店大厅,有种一拳打空的羞耻感。
可悲、可怜,又可笑。
4
闺蜜打听到张瑜没结婚,并不意味着他没女友啊。
陈璐回到房间,通过各种渠道疯狂搜索张瑜的信息。
从朋友那里,陈璐了解到,张瑜的女友是曾经追求过他的女人,那时他和陈璐的感情很好,便拒绝了她。
他们分手后,那个女人又来追求张瑜。
彼时张瑜正病着,不愿拖累任何人。
她却坚持每天到医院照顾他,久而久之,把张瑜的疏冷化为了绕指柔。
他们恋爱多年未结婚是张瑜的意思,他给对方时间,让她慎重。
也给自己时间,想等病情更稳定后再考虑结婚。
甲状腺癌是最安分的癌症了,许多病人能和疾病共存,可张瑜不想让女友冒险,而女友却始终不离不弃。
为了窥探他的生活,陈璐登入许久未用的微信小号。
那个未被屏蔽的朋友圈里,她看到张瑜和女友一起做饭、看电影、旅行。
男人温柔浅笑,女人知足甜美,彼此陪伴每一个重要的日子。
陈璐知道,他从来都是好男友,以后也会是好丈夫、好爸爸。
看向床头柜上的小玻璃瓶,一颗小小的牙齿泡在福尔马林里,洁白干净,这么多年了,没有一点氧化。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哪怕是她一时冲动送他的牙齿,他也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好。
陈璐心口酸酸的,好像自己丢了的东西,被别人捡走后又突然不舍得了。
她没忍住,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你爱她吗?
几分钟后,张瑜回复:我爱她。她陪我走过最难的日子,和她在一起我特别踏实,我可以完全信任她,把自己交给她。只要她不嫌弃,我会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陈璐的眼泪在抖,心在颤,心底的阴暗面被揭开一角。
她藏在黑暗里太久的眼睛,不敢去看那一角的光亮。
安静片刻,张瑜又发来信息:小璐,医生说我的病是有可能复发的。
陈璐心跳一顿,心底的遮羞布被彻底揭开,她避无可避,露出赤裸裸的自私。
如果再选一次,她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吗?
不会的,因为他的病有可能复发。
所以这一晚,她在期待什么?
其实他知道,什么都知道,他那么懂她,怎么会看不懂她的小伎俩?
只有她在笨拙地表演罢了。
张瑜确诊癌症后,陈璐表现出陪他到底的坚定,可心里是退却的。
她找妈妈借钱给张瑜看病时,故意露出破绽,让妈妈猜到张瑜得了重病,千里迢迢赶来,冲到医院逼他们分手。
当时陈璐是在张瑜做完手术后离开的。
记得她走时,张瑜靠坐在病床头看着她,露出苍白的笑,眼里仿佛盘旋着一首悲伤的歌。
那时陈璐以为他是不舍,现在恍然明白,原来那是看破不说破的无奈与痛心。
新买的睡衣和香水静静伏在身边,仿佛张开嘴嘲笑她。
陈璐羞辱难耐,抓起睡裙和香水,一股脑丢进垃圾桶。
5
陈璐失眠一整晚,第二天勉强收拾好心情,买了本地特产,大包小包地回家了。
家里有些冷清,孩子还没回来。
陈璐带上特产去了婆婆家,赔着笑脸说了好多话,才哄得婆婆勉强不计较她一言不发就跑去参加同学会。
在婆婆家吃了晚饭回家,江辉也应酬回来了,房间里,陈璐打开行李箱。
江辉问:“玩得开心吗?”
虽然最后一道雷池没越过去,陈璐依旧心虚。
她一件件拿出衣服,勾着头说:“还好吧,就那样。”
“见到不少老同学吧?”江辉好似无意地瞟了眼她的衣物,说,“你不是买了睡裙和香水吗?怎么没带回来?”
陈璐心头一惊,额头立马激出一层冷汗,想到她买东西用的是他的卡,消费记录他是可以查到的。
她竭力表现得淡定,笑了笑说:“嗨,给顾倩和张丽买的礼物,难得见一次。”
江辉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转身去了卫生间。
陈璐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息。
活到这把年纪,谁不是千年修成的精,她那点小心思能瞒住谁?
前天熨了一半的衬衫还挂在衣架上,一半笔挺,一半褶皱,像极了此刻的她,不尴不尬,可笑至极。
陈璐苦笑,拿起电熨斗,将剩下那半件衬衫熨烫得服服帖帖。
这是她选择的人生。
住进大房子,不用工作,有人做饭做家务,她带带孩子,衣食不愁,想买什么买什么,已经如此了,她竟然还奢求爱情和理解?
第二天周末,江辉没去上班,在家陪孩子,正玩着,手机响了。
陈璐竖起耳朵听,是4S店打来的,确定江辉今天是否去提车,而汽车的型号正好是她前阵子看上那款。
等江辉挂了电话,陈璐问:“你买车?”
“你那辆车开久了,想给你换一辆新车接送孩子。”
江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儿子的玩具手枪,话语顿了顿又说,“不过,妈最近正好想换车,这辆先给妈开开吧。”
“我出门少,开哪辆都一样。”
陈璐笑着说完这话,心里却被紧张和惆怅搅得稀碎。
江辉一定是知道了,他在提醒她,安分一点,否则别想从他那再得到什么,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了。
陈璐的心一点一点滑到谷底,她在此岸看彼岸,两边都不靠岸。
而今,陷在自己选择的生活泥潭里,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