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场事故发生在5年前。
一辆秋游的大巴翻车,35人罹难,只有一个幸存者,是高筱瑞。
高筱瑞三处骨折,一处比较严重的做了手术,另两处固定了一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就出院了,回家后,发现不太对劲儿。
以前看门的刘叔看到她的车就放行,这会儿不放行,在岗亭里眯着眼抽烟看报纸,她爸摁了一声喇叭,刘叔才慢慢把烟摁灭,走出来伸着脖子朝窗户里看,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是小高呀,可以出院啦?”
高筱瑞说:“嗯!”
刘叔带着没好气:“我在跟你爸说话。”
奇怪,她爸以前好歹是个领导,什么时候轮到他喊小高了。
车子缓缓停在树荫下。打麻将的,打纸牌的,下棋的,遛狗的,带娃的,全部停了下来。大家盯死她的车子,看她用什么样的姿势走出来。高筱瑞还拄着根拐杖,走不快。走走停停中,自然碰到谁都得打招呼。可碰到的都是僵尸脸,对方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她就这样经过了最熟悉的一群人,却又只有她自己。
爸妈住四楼。在她费好大劲儿拐上去的过程中,想明白了一点:
这次秋游,是她父母单位组织的,每个家庭一个名额,不想去的可以让给直系亲属。她父母都不大喜欢东跑西颠,正好高筱瑞休假,她就去了。不料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哪有一个家属院,一夜间送走三十多人的?
同一个单位,好多内部联姻,她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间接受害者,比如自己家人没事但儿媳妇的哥是老科长的儿子,走了;半大小伙子的家人没事,但自己的姑姑走了,如此等等。
高筱瑞在住院期间,最大的感慨是劫后余生,收到的最多的消息是“必有后福”。然而回到父母家来,却看到每个人眼里熊熊燃烧的,仇恨。
2,
高筱瑞对车祸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自己坐在靠后靠窗的位置,前面是刘伯伯夫妻,刘伯母的名额是他们儿子让出来的,一路上他们都在讲解儿子的孝顺,嗓门中气十足,响如洪钟。后面坐的是一对小情侣。高筱瑞读大学起离家,现在工作3年,算起来已经7年不在家里住,这对小情侣她一时间还没认出来,听他俩腻歪才想起是退休了的副局长的孙子和女友。跟高筱瑞坐一起的是同样落单的徐姨,她有点晕车,要坐里面,还要开窗户吹风。她跟高筱瑞说,别看副局长退休多年,还是挺有能耐的,把他孙子的女朋友从一个不着调的单位调过来了,目前是“借调”,过两年正式手续一办不就行了么。还说他给女孩买了一辆飞度,搞笑得很,刚开始女孩要红的,结果提车那天就跟人撞,老局长迷信,说红色是出血的颜色,得换色,于是就换了台黄的。“上班就一步远,还要什么车呀。”徐姨说。
好像就是说到这儿,突然一声巨响,高筱瑞完全失控,她被重重摔到车顶上又摔倒在过道,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窗户里飞出去的。接着车子跌下山崖,包裹着一路哭喊尖叫。
她回忆不起来疼痛,只记得自己趴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秋草、泥土和她鼻孔的血流混合,有种铜腥味。她当时的念头是可能要死了。在那一瞬间她的想法竟然是死就死吧。她并不厌世,很奇怪当时会这样释然。略清醒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施救,她隐约看到消防人员在抬尸体,亲眼看到残肢之后,她真的晕死过去。
3,
到家后,高筱瑞问她妈:“这段时间你们回来拿衣服什么的……他们都这样吗?”
“我见着人都躲着走,”她妈说着,转脸朝她爸抱不满:“你说咱又不欠他们什么,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妈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她,为啥就她坐的这个窗户是开着的,别人的窗户开不了吗?高筱瑞想了想,自己真的是随便坐的,并不知道这个窗户能开。空调车,确实只有这一处能开,而正巧,徐姨说她晕车要开窗户。可是徐姨并没有被甩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这也要她去推演一番力学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筱瑞也意识到,自己活着成了一种罪过。凭什么别人都死了就她一个人活着?哪怕一对一半,她也不会如此显眼。或者只有一个人死了,那么这个人就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可是偏偏她活下来了,这个人无论是谁,都会成为靶心。
她爸说,小区原本在全国范围内籍籍无名,一瞬间成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小区里每一个人都有离丧之痛,再不沾边的人也都可以挂得着送礼的边儿。丧事只好集体操办,那一天,哭声如滚雷,大地无声,草木失色。高筱瑞的父母本来去参加追悼会来着,结果人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他们如坐针毡,还要帮她挡记者,没等结束就走了。
“每个人的礼都送到位了。”她妈说。
“可是谁愿意要你这个礼。”她爸说。
然后两个人就吵了起来,我们有错吗,我们没有错。那我们吵什么呢,我们也不知道。
4,
高母不愿出门买菜。高父也不愿意。两个人在家唉声叹气。本来女儿死里逃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却没有人高兴得起来。高母说:“跟人打招呼吧,怕人家觉得我洋洋得意,不打招呼吧,怕人家觉得我们有罪我们躲着他们。”
这回轮到高父说:“我们有什么错。”
然后又是一顿吵。
高筱瑞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幸亏她在省会已经按揭一套房子,虽然小了点,也够三人住了。
“要不然就都搬到我家去住吧。”
父母又吵了一会儿。一人觉得是逃避,另一人觉得逃避就逃避。等另一人想通了,前面一人又觉得是逃避。来来回回,没完没了。最后高筱瑞拍板:“就去我那里住,逃避就逃避,谁还能追杀你们吗?!”
高母说也是,在这家属院儿里住着,如锋芒在背,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活着。她是个麻将篓子,以前天天打麻将,现在没一个牌友喊她,似乎谁喊她谁就是叛徒。这还有什么意思。
一家人把事情说定,便搬到了高筱瑞家。高筱瑞买的小房子只有50多平方,一室一厅。她爸睡客厅,她跟她妈睡卧室。她妈是个闲不住的人,很快跟邻居搞熟了,又参与在新的牌桌中。
那一年中老年人朋友圈正兴起,人人都爱发些养生谏言或者谣言,诸如西瓜也能传染艾滋病之类。有天高筱瑞忽然发现她妈发了一条朋友圈,是炫耀打麻将听啥摸啥,把把胡。
高筱瑞下班回来就说:“你咋发朋友圈了?”
“我凭啥不能发,气死他们。”
“你还是收敛点吧。”
她妈说:“你刘伯走得算惨吧,胳膊腿儿都乧不拢,他儿子现在不是生龙活虎得很!天天在朋友圈发,炫他的小孩!”
高父想说她几句,被高筱瑞用眼神制止了。她妈何尝不是有怨气,就由着她去吧。再说二老跟了她,将是永远跟着她,她回头要结婚生子,还有父母带,挺好。
5,
这4年多时间里高筱瑞谈了个男朋友,也到年龄了,差不多便结婚了。
婚后父母跟着搬到她的新家,认真做起了保姆。高筱瑞的老公收入高,与之对应的是特别忙。要说对她不好吧,也谈不上,毕竟要忙着挣钱,顾不了那么多小情小爱。要说对她好吧,也想不起来哪儿好。反正就是过日子,她更多时间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
婚后一年备孕,再一年,生了个儿子。
生孩子后高筱瑞并不开心。这股不开心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有时候看着孩子睡在旁边,她觉得很梦幻。这个小不点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她从此就是一个母亲?
涨奶,身材走样,妊娠纹,工作不顺,心力不足……她的不高兴表现在脸上。
她妈问:“怎么啦?生个孩子而已,又没叫你天天搬砖扛瓦,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或者:“又不叫你洗又不叫你涮,你咋天天板着个脸?你姥姥生我的时候是在田埂里生的,生完拿衣服一包继续干活。”
再或者:“吃什么喝什么都端到你床跟前,你这月子坐得,比哪代人都享福,我的个天老爷耶,现在科技真是发达,洗碗有洗碗机,扫地有扫地机,做饭能定时,暖气开得比夏天还暖和,这人要是有钱呀,就有了一切。”
若是闺蜜这样说,还能顶两句。自己的亲妈,顶不了嘴。何况这年代培养不出嘴巴比上代人更刁钻的女人。高筱瑞有气发泄不出去,更是窝火。
公婆、朋友、同事,来了都围着孩子转:“好可爱呀好漂亮呀。”
夸婴儿可爱的,大约都是从来没有抱着婴儿彻夜不眠过。
6,
高筱瑞知道自己有点产后抑郁。她不敢说。因为她没有理由抑郁。人人都知道上上个年代的女人可以生七八个孩子,田里的活一样不落。她还看见视频里有的外国人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在车里把孩子生了,生完嘎嘎乐:“a beautiful boy!”
一个夜里,孩子刚睡着,老公回来,非把孩子抱起来拍合影发朋友圈,配一句话:“跟我像不像?!”
然后他就去回复后面的一堆马屁,而高筱瑞哄孩子又哄了一个小时,孩子吃奶吃得她乳头锐疼。
等她终于可以躺下时,丈夫已经在打鼾。她想睡着,但是她必须等着,等孩子再一次哭醒。
在等待的过程中,很突然地,她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她说她想出去走走。
走到桥上时,她翻了过去。
江水呼喊着:跳下来吧,跳下来就解脱了。
江风微腥,把她衣衫吹得凌乱。只一瞬,她感到莫大的自由。她松开了手。在下坠的过程中,她脱离了沉重的肉身。
江水“叭”一声砸开巨大的水花,很快复归汹涌。
7,
高筱瑞死了。父母哭到站不起来。老家的一个邻居打电话来:“怎么回事呢,这孩子真是一点不体谅大人,也不为孩子想想,那场车祸就她一个人活下来了,她是代表多少人活下来了啊,她怎么能这样呢。”
高父高母终于可以回老家了,虽然这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可所有人终于和他们形成同盟,甚至慷慨地奉献着更盛大的同情。他们接二连三地登门拜访,和高父高母一起流泪,他们哭得和当年一样暗无天日,他们痛斥高筱瑞不懂事……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彼时自己是如何判若两人。他们在各自的卧室里也会悄悄感叹阎王不留幸存者,但是他们出门决不表现出来,他们像被鬼统一了行径,他们惋惜这个姑娘和这个家庭,他们恨不得主动为二老养老,他们又一次扒开自己的创口真心诚意地恸一恸。
其实高筱瑞在下坠的时候已经记住了他们全体——没有一个人希望她活得好,在那场车祸发生后,每个人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活得漂亮。她曾经也想兴致盎然地活,是自己不争气,最后将每个人不曾言说的愿望化成了行动。在噩梦中,大巴车承载着生机驶向春天,可突然暗夜来临,每个人都轻轻推了一把,令她连微小的坎也渡不过去。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却注定让她生命的每一天都背着锅。
她终于被生活灭了口,及时制止了那些亲属绝对无意识的罪恶。
高母老得只剩筋了。她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看到老副局长的另一个孙子开一辆明黄色的车过去。她想起他死去的那个孙子跟高筱瑞差不多大,想起他们本来提的是一台红车后来换成了这台黄车,想起家属院已经有多年的八卦没有和女儿说。她静静地坐着,60岁的人像90岁一样迟钝,她的眼珠从左到右只能挪动一小点便退回来,眼里蒙了一层白霾。阳光斜刺在高了一大截的小杨树上,她就与世无争地坐在那影子里,小径人声鼎沸、喜怒哀乐,都彻底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