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月一直记得那天。
她在码头晕倒,被下工路过的朱顺救了回来。
她睁开眼,就看见了他,那是秋日,阳光柔柔的,落在靠窗而立的朱顺身上,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暖。
朱顺请了郎中来给她诊病,郎中以为他们是夫妻,一个劲儿摇着头责怪朱顺,妻子怀孕身子这么弱,你这丈夫是怎么当的,兵荒马乱的,你怎么能让她随便乱跑,你们这些年轻人呐……
朱顺看了明月一眼,也没有争辩,只是微笑着点头,认真地听着,郎中走后,他又马上拿着药方抓了药,坐在门口守着一只铁皮炉子煎药。
药香浓烈,瞬间塞满了小小的屋子。
那是1938年,明月18岁。
她的家乡南京遭了大劫难,她跟着未婚夫周正霖在山区躲了几个月后,辗转逃到了上海。没成想,刚到上海两人便走散,明月整整一天徘徊码头等待,滴水未进,最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朱顺一边煎药,一边劝明月不要着急,说可以暂且先在朱家住下,同胞有难,理应相助。
他家离码头也不远,等她养好了身子,可以每天去码头等,说不定,周正霖也正找她呢。
明月想拒绝,要和陌生男子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有许多胆怯。可想了想刚才郎中的话,她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乱世,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况且她的肚子里还有孩子。
朱顺是东北人,浓眉大眼笑声爽朗。
其实他也是逃难出来的,三年前,从东北一路向南,出发时齐齐整整的一大家人,历尽艰辛到了上海,却只剩了他一个。
他说,当他亲手把3岁的儿子埋掉时,有那么一刻是想去跳黄埔江的,但一转念,又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四肢健全,就这么死太对不起父母,对不起那些正在保家卫国的人,所以……
明月睁大了眼睛追问:“所以什么?”
朱顺顿一下,笑着说:“所以,我就去码头扛麻包了,遇到谁落难了,就帮一把。”
明月呆呆地点头,同时也放下心来,她觉得,吃过同一种苦的人,就好似曾同行过一段艰难的路,同乘过一条逆风的船,自然也就不再是陌生人了。
2
很快到了冬天,明月肚子大了些,从早到晚天天守在码头上。而周正霖却像人间蒸发,再也没出现过。
朱顺劝她回家等,说:“画像不是已经贴了嘛,一有消息,我马上回来通知你。”
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码头上刮起的风冰凉浑浊,他怕明月受不了。
明月不肯,依旧风雨无阻地去。终于有一天,雨比较大,她忙着撑伞没注意到脚下,十几层的台阶,一下就滑了下去。
孩子自然是没了,医院里,明月苍白着脸,像死了一回。
朱顺每天都跑到菜市上买鸡买鱼,熬了汤往医院送。
明月不吃,他也不急,只是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抱着瓦罐,给她一遍一遍地讲远在东北的家乡,和平年月的富饶欢乐,出走时的灾难与炮火。
说到他的妻子和孩子时,这个年近30岁的男人,头抵着瓦罐,喉咙像塞进了棉花,半天都发不出一点声响。
明月回过神来一般,挣扎着坐了起来,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朱顺擦了擦眼泪,给她舀汤,碗递过去,明月没抓牢,朱顺就势扶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愣了一秒,旋即面红耳赤,触电似的缩了回去,世界安静下来,缓慢流动的空气里只留下鸡汤醇厚的香,还有碗和勺清脆的碰撞。
又隔了一会儿,朱顺低声地问了一句:“好些没?”
明月点了点头。
3
明月出院之后,再回到朱家,才发现朱顺这个人还真是热心,他居然又从码头捡了个人回来。
只不过,这次是个大男人,还受了伤。
男人住在最拐角的东耳房,门窗紧闭,帘子拉得死死的,明月送饭送水,也只是放到门口,她走开后,男人才伸出手来拿。
偶尔的,朱顺下工回来,钻进小屋里和男人压着声音说话,一待就是半夜。
明月虽诧异,但也不多言,世道危乱,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她只是有点儿担心朱顺。
有一天,朱顺下工回来,她在厨房里拦住了他。
明明只是想好言规劝他几句的,可是一对上朱顺的眼,明月突然情绪激动,像个因太担心而方寸大乱的小媳妇。
她数落朱顺随便带个人回来,连来历都不问清楚,万一是什么危险人物呢?万一他有仇家再找上门呢?万一,万一……万一你有个闪失呢……
话音未落,明月想到父母,想到失去的孩子,想到再也没露过面的未婚夫,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她的头上时,像一座沉重的山。
她想起漫天战火下,九死一生的逃亡之路,想起了死都不肯离开南京的父母,如今,她实在不能再失去他。
朱顺看她哭得凄凉,不知如何安慰,一时情动,突然一把将明月拉进了怀里,那么大的力,箍得她的肩膀都疼了。
明月没有拒绝,一点点柔软在他怀里。
明月听见他轻轻地说:“明月,我只是想尽我的绵薄之力,帮一帮更多的人……”
明月忽然觉得,朱顺整个人都像闪着光。
4
明月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把贴身戴着的一只小金牌交给了朱顺。
金牌里藏着一张上海四马路上的房屋地契,是明月的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东西。现在她想把这房子交给朱顺。给他,或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但朱顺不肯要,让她自己收好。
其实,明月家在南京城也算得上是大户,当日逃难,父母将明月及所有家当都托付给了周正霖,他们逼着周正霖跪地发誓,要先带明月到上海,然后再去往香港。然后又背着周正霖把金牌交给了明月,万般告诫,不能告诉任何人,如遇危难,可拿地契卖钱度难关。
谁知,世事难料,周正霖一到上海便音讯全无,明月虽年轻,但也不是傻子,她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明白,她和周正霖,绝不是走散那样简单。
其实,明月跟周正霖不过是依了父母之命才走到一起,没想到他却跑了。
好在,她遇到了朱顺。就像是时间的荒野里,肃杀乱世中,命运安排下的难得的缘份。
所以,她相信他,也相信他们的缘份。
家中滞留的男人很快被带到了四马路的房子里,明月才知道,那个男人受了很重的伤,这些日子,朱顺一直冒着生命危险,给男人从外面把紧缺的药品带回来疗伤。
男人走后,明月迅速将东耳房所有东西烧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她系起围裙,端着面盆,去了邻居大娘家,请教和面切菜。她想让朱顺在深夜回家时,能吃上一碗热汤面。
那天之后,明月便天天等着朱顺回家,他们一起吃饭,明月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把街上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哪怕是弄堂里今天来了个陌生人,她也要说好几遍。
有时没啥新闻可说了,明月就讲从前在南京的那些事。
一个人,忽然愿意把前尘旧事点点滴滴讲给另一个听,那一定是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交给他了吧。
但是朱顺仿佛不懂,只是附和两句。
明月刚来时,朱顺为了她的名声和周全,对外说是他的妻子,所有街坊邻居都叫她朱太太。
之前,她都听着别扭,总觉得对不起朱顺死去的妻子。
但渐渐的听惯了,仿佛也认可了这个身份,也开始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但其实,她和朱顺并没有在一起。
5
朱顺似乎越来越忙,对明月也越来越冷淡了。
经常下工吃饭时还在,夜一深便不见人影。明月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但强忍好奇与担忧,不说亦不问,世道艰险,她唯有保持沉默冷静,才是保护他最好的方式。
有时晚上没什么事,明月就主动提出教朱顺认字。
这回朱顺没有反对,还认真地当起了学生。
两个人捧一张报纸,明月指,朱顺读,遇到卡了壳的,明月就用毛笔把字写在纸上,先教会朱顺念,念熟了再学写。
男人的手总是笨了些,每次教半天朱顺都写不对,不是歪歪扭扭,就是大小不规范,明月便像学堂里的先生一样,站在他的身后,小手握着他的大手,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如果还写不对,明月便卷起报纸,娇嗔着在朱顺的头上敲几下。
那个时候,月色如水,家里灯光温柔,墨香浮动。虽身在乱世,人如浪中浮萍,明月竟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在这一刻,明月知道自己动了心,但在这乱世,她不敢轻易说出口。
她要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平凡盛世。
然而,还没等到,朱顺忽然说,她身子也养好了,不如回南京找父母去,上海如今也不安全。
明月愣在那,直直地看着朱顺,她还以为这些日子他已经懂了她的心意,却没想到他居然要赶她走。
明月又难过,又羞愧。
“你真的要我走?”明月问。
朱顺不看她,只说:“走吧,我送你走。”
明月心里一阵刺痛,但也明白,也许他是还忘不了死去的妻子和孩子吧,他经常会拿着他们的照片,发呆。
但是明月不肯走,理由是:“现在人家都叫我朱太太,我走了,你怎么解释?”
朱顺说:“我就说,你回娘家了。”
明月说:“我走了,反而可疑,我不走。”
朱顺好多天都不理会明月,有天晚上明月买了两壶酒,把自己灌醉,敲了朱顺的房门。
朱顺不肯开。
明月忽然哭了,哭得楚楚可怜,她问:“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是黄花闺女了?”
朱顺说没有。
明月继续哭,好久才说:“那是你还念着你的妻儿,可他们已经不在了,你的人生还要继续啊。”
一个女人,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好说出这种话来,但是朱顺却没有给她回应。
他只说,“你还年轻,人生还长。”
明月愣在那,终于懂了,原来他只是不喜欢她。
别人依旧叫她朱太太,但明月一点也不开心了,朱顺变得越发忙碌起来,经常几日都见不到人。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6
1941年夏天,明月21岁。
有一天,她一如往常买了菜准备回家,却无意中发现身后似有黑影不远不近地跟着。
明月知道肯定是出了事,她按下狂跳的心,几乎是小跑着奔回家去,一回家就反锁了门。
果然,一进门,她就看到几日不见的朱顺沉着脸,大半个身子藏在桌子后面,他一动不动地看向明月,眼里泪花闪动,万语千言。
明月扑上去抱他,这才发现,桌子后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明月握紧朱顺的手,想问问他怎么了,可一出声的却只有压抑的哽咽。
朱顺单手揽过明月,他的血染红了明月鹅黄的旗袍。
他吻着明月的耳朵说:“明月,快走,拿着我房间里的台灯,台灯座子里有信有钱……快走,走小门,有人会送你去码头的……去香港,不要再回来 ……明月,再见……”
明月眼泪飞溅,抱着他不肯撒手,朱顺强撑着力气,把她拖到了后门。
他拼命地把她推了出去。
7
原本,朱顺是有机会逃出去的。那时,他所在的组织暴露后,已经有人带着大家逃了出去。
但朱顺没走,他执意要回家带走明月。
那边的人答应他说会把明月带出来,让他先走。朱顺不肯,他知道,他一走,他们的家必然暴露,明月一定凶多吉少。
他不能让明月有任何闪失,于是,他冒险回了家,然后就出了事。
当然,这些都是明月到达香港后,听护送她的人说的。他们说,朱顺把她推出门外后,就放火烧了房子,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知道逃不走了,要转移注意力,让明月有足够的时间安全离开。
他最后的遗愿,就是一定要把明月送到香港,如果明月不走,押也要押着去。
明月听完心如刀绞,她打开台灯底座,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里是银行的存单,还有一封写好的信。
信是朱顺写的,字体极潇洒。原来,他会写字,不止会写,而且还写得很好,之前他一直装作不识字,不过是为了能和明月多一点机会待在一起,听她多说几句话,多一点他们俩的时光。
明月抱着信纸,泪如雨下。
信上他说,其实他一直都喜欢明月,但因他所做之事极其危险,他除了给她准备好往后余生的安稳,其他的什么都给不了。
钱是从东北带出来的,朱顺的祖上是地主,有些积蓄,逃亡时路上用掉些,余下的,在明月出院后,他便托人都存到了香港的银行。
其实,他一早就预料过,他们终要以这样的方式诀别。
他说,妻子和孩子死后,他就不想活了,找到信仰才继续活下去,没想到会遇见明月。
给他的人生,点亮了新的希望。
他说,明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替我活在这世上,长长久久。
他说,明月,来生再会。
明月反反复复地看着信,忍不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