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能跟钟毅在这偌大的城市相遇并发展为情侣,是陆畅活了二十多年以来遇到的最幸运的一件事儿。
她家境贫寒,出身低微,在那个重男轻女严重的家庭受尽了白眼儿。早年那些辛酸事,随便挑一件放到现在,恐怕都要引得人唏嘘落泪。
年少时的苦撞上了后来的甜,总会让人产生一种严重的不真实感。像香精和化学品调制勾兑出的滋味儿,甜得有点发齁。
比如此刻,钟毅亲自驱车到她宿舍楼下,接她去见他的家人,她兴奋激动之外,更多的还是不安。
她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来回走动,总觉得自己欠了点意思:不高,不白,举止也不够优雅,眉宇间少了一份从容。总而言之,一看就不是那种被生活温柔以待的脸孔。仿佛一颦一笑都是被社会毒打过的模样。
更糟糕的是,这阵子多吃了两顿火锅,现在鼻翼处竟冒出了两个该死的痘痘。
看着钟毅把他带来的鲜红欲滴的玫瑰一支支插入花瓶,她到底没忍住,问钟毅:“你家里这么有钱,条件那么好,你爸妈真的不会瞧不起我吗?你名牌大学毕业,我就读了高中,也没有正经工作,就直播卖卖货……”
“那又怎么样?”钟毅放下花,款款走过来,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不说了吗,我爸妈都是很随和的人,一点都不世俗,他们挑儿媳妇主要看中人品。很早我爸就跟我说什么娶妻娶贤,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我小时候不听话,我爸妈一气之下把我丢在了我奶奶家,天天让我喂鸡喂鸭……放心吧!我爸妈知道你吃过很多苦,也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们不在意。卖货怎么了?做得好,可比我正经单位挣得多多了,没准儿以后我还要靠你吃饭呢!”
一路上,陆畅的心里都在打鼓。她一紧张就多话,想起什么说什么。
钟毅也不嫌烦,问什么答什么:“我奶奶恐怕得晚点到,她昨儿去看我表姐去了,今儿非要自己乘高铁过来,说什么也不让人送。老人家体谅孩子,知道大家伙儿都忙。脾气倔,没人敢不依她。
“奶奶现在是个包租婆,比我都有钱。知道你要来,高兴得什么似的,电话里说给你备了个大红包。也不知道有多少钱。哎,附近新开了个西餐厅,回头你得用这钱请我吃顿好的啊!”
陆畅说:“我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房东了,高中毕业后一年到头都在租房子,换房子。有时候因为房租贵,有时候因为合租的人太吵。有次房东可气人,低价租给我没两天,又高价租给了别人,三更半夜敲门撵我走……”
“怪我。”钟毅心酸道,“怪我没有早点出现。要是早一天认识你,你也能少受一点罪。”
他又打趣儿:“要是早点认识你,随便让我我奶奶租套房子给你,也省了不少房租不是?”
陆畅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奶奶的房子在哪儿呢!奶奶人那么好,租她房子的人一定特幸福!”
2
等到了钟毅家,跟钟家父母吃了一顿饭,陆畅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弛下来。他们果然像钟毅说得那般随和大度,既没有过多地刨问她的家庭和过往,也没有半分嫌弃她的工作。
钟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学历也不代表一切。能自食其力,照顾好亲人就行!”
钟爸说:“钟毅说你一路走来不容易,我们都能理解,也很欣赏你。以后在咱们家,你别有什么负担,我们都不是老顽固。他奶奶也是个开明的人,你千万别拘束。”
钟妈一个劲儿地用公筷给陆畅夹菜,陆畅发现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菜,想必是一早跟钟毅打听了她的口味。
那一刻,陆畅真切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她眼眶一瞬泛红,险些掉下泪来。
钟妈心细,说:“孩子,别难过。钟毅说你爸妈重男轻女。你放心,咱们家可没有这一说。以后你跟钟毅结了婚,想单住就单住,想跟我们挤就挤,什么时候生孩子,生几个,我们都没意见。不论男孩儿女孩儿,都是我们的宝贝孙子。”
钟爸笑笑:“还没结婚呢,就扯到生孩子了,也不怕人小畅笑话。”
“我不也是想让孩子宽心嘛!小畅跟钟毅不一样,吃的苦头多,受的罪多,我也是想让她少些包袱,多感受一点家庭的温暖。这样也能早点嫁到咱们家来不是?!”
傍晚,奶奶到了,钟妈让钟毅去车站接人,她自个儿拉着陆畅在房里说话。
相册已经被陆畅翻了八百遍,没想到钟毅小时候的模样那么憨傻逗人,她跟着钟妈笑了好几回。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动静,陆畅赶忙放下相册移步客厅,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奶奶。”
奶奶盯紧着陆畅看了许久,淡淡笑着:“来啦!”
不知为何,看到奶奶的第一眼,陆畅觉得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可抠破了头皮也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而奶奶那目不转睛的神情,加重了陆畅的猜疑,如果不是她俩真的在哪儿见过,那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
3
晚饭时,奶奶没吃几口,目光始终落在陆畅身上,那种要洞穿一切的专注,让陆畅觉得有点不自在。这不是正常的老人看待未来孙媳妇儿的眼神,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不自然,有点关注过度的感觉。
钟毅很快发现了不寻常:“奶奶,您今儿怎么了?坐车累了?平时话那么多,咋今儿见了您未来孙媳妇儿,话都少了?”
奶奶竟然笑得有些尴尬:“没什么,头一回见,我不得多看两眼啊!小、小陆是吧?钟毅说你之前一直在外面打拼,都在哪些地方待过啊?”
陆畅紧张道:“家里不喜欢女孩儿,我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想多赚点钱,什么都干过,服务员,收银员,文员,还练过摊儿,摆过夜市。
后来跟人学习直播带货,才赚了点钱。基本都是租房子住,几年里挪过不少地方。后来钟毅的公司要一批人推广产品,我有幸被他们公司挑中,这才跟钟毅认识了。”
陆畅回答得谨慎,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妥,降低了自己在奶奶心中的好感度。原以为她最紧张的会是钟毅的爸妈,结果带给她最大压力的却是钟毅的奶奶。
奶奶讳莫如深的样子,令她心里发毛,那一声含糊其辞又意味深长的“哦——”,更让她心惊。她很难不去想,难道奶奶跟钟毅的爸妈不一样?她不像他们那么开明大度,也不像钟毅说的那样,不在乎她的家庭出身和工作性质?
奶奶又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临别时,陆畅也没能等到钟毅说的那个大红包,甚至钟毅几次三番对奶奶使眼色,奶奶也视若无睹。
不光是她,连钟毅的爸妈也瞧出了端倪,气氛早已悄然发生了转变。
车子在宿舍楼门前停下,陆畅问钟毅:“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你别瞎想,她就是累了。上了年纪嘛,坐两趟车就乏了。”
然而事实证明陆畅并非多心。后面两天钟毅都没再主动联系陆畅,陆畅打过去,再次提到奶奶的态度,钟毅还佯装无事,让她别多心。
然而到了第三天,钟毅忽然打来电话,支支吾吾道:“小畅,奶奶说她想单独见见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陆畅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奶奶如果真对她有什么想法,觉得她配不上钟毅,直接说出来,她不会死缠烂打的。犯不着单独约她见面羞辱。
尽管她爱钟毅爱到骨子里,尽管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尽管他是她从那个阴暗冷漠的家庭走出来之后遇到的最亮的一束光。
她犹豫片刻,哽咽道:“钟毅,别绕弯子了,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好了,我能挺得住。”
电话里一瞬沉默。沉默到陆畅心里发紧,沉默到心脏在持续的狂跳之后,一点一点冷下去。
4
许久,钟毅说:“小畅,我问你,2016年初,你有没有在吉和路的明光小区租过一套房子?”
“……”
“那套房子是我奶奶的。因为她不喜欢打扰租客,只在你入住的时候办了一次交接,后来就没怎么再找过你。租房那天,奶奶看你穿得很朴素,鞋子还脱了胶,一个人拎着个大大的行李箱跑上跑下,怪不容易的。尽管招租启示上写的月租一千二,最后只收了你一千,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陆畅的心猛地一颤,握着电话的手开始发抖。
她记得!随着记忆猛然苏醒,莫大的恐惧瞬间袭来,她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奶奶进门后看她的那不同寻常的眼神,以及她问她的那些看起来“无关痛痒”的问题。
“租房子给你时,你说身份证丢了没来得及补,奶奶就没急着让你签合同,后来也没想着让你补。本来你一个月给奶奶转一次租金,后来因为困难,奶奶同意你两个月一交。有好几次她路过小区,想上楼看看,结果看到你在阳台晾晒衣服,怕你疑心她催租,就又走了。
“到年底,你忽然用一个陌生号码给奶奶发了条信息说要退租,就走了。最后两个月的租金你也没有补。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奶奶把房子租给你的时候,里面干干净净,所有的家电设施都完好无损。可她当去收房的时候,打开门……”
陆畅已经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涌出。
“奶奶不知道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东西损毁了那么多,到处都是垃圾。再打你自己的电话,就已经是空号了。奶奶看着那一地狼藉,心寒至极,没有雇人来打扫,自己一个人在里面收拾,结果摔了一跤,晕倒在里面……
“后来我们要报警,奶奶说算了,她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因为没签合同,没有证件号。但奶奶的记性很好,见过的人很难忘记……”
陆畅再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年她的遭遇岂是区区一个“狼狈”可以概括的。仿佛老天有意捉弄,让她接连遭受命运的重击。先是在公车上遭窃,丢了钱包和证件。后来弟弟病了,母亲几次三番来电逼钱。她刚借了钱给家里寄过去,打工的服装店忽然关门跑路,还欠了她两个月的工资没给。
她病倒了,没钱去医院,自己胡乱买了点药吃,一日三餐吃泡面,吃完了随便扔。
比这更糟糕的是,早已分手数年的前男友,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的住处,跑来求复合。她不肯,前男友就在出租屋里撒泼,抄家打砸。
她想阻止,可因为身子太虚,站都站不稳,瘫倒在地。直到前男友把屋里祸祸个彻底,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她才回过神来。
她想过报警,可报警不能使她免责,她还欠着房东两个月租金没给,再加上屋子里损毁的那些家具设施……她不敢想。
她哭了,于哀痛中回顾这跌跌撞撞的二十年,于悲愤中品味这没有人情味儿的苦逼人生。她循规蹈矩吃苦受累二十多年,到头来还是被这残酷的命运变着花样地折磨,她绝望了。
5
那一刻,她面对被砸烂的屋子,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生了邪念。既然命运不仁,她为什么不能不义?为什么就不能做一回小人呢?她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没办法。
她抹干了泪之后,打包了自己的东西,带着那个被前男友踹瘪了一大块儿的行李箱,跑了。
隔了两日,借用别人的手机给一共也没见过两次面的房东奶奶发了条退租的消息。然后,消失不见。
“小畅,”钟毅浑厚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痛心与疑惑:“我希望是奶奶认错了人。但奶奶……坚称她不会认错。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吗?在我眼里,你干净勤快,温柔善良,从来不会做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你宿舍虽然小,可里面干净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我不信你会……”
“钟毅……”陆畅终于泪如雨下,“什么也别说了。是我,是我!奶奶没有认错,租她房子的是我,损毁了里面的东西的是我,欠着两个月租金最后却不告而别的也是我。
是我对不起她,我在最难熬的时候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以为,我以为比起我受的罪,那根本不算什么。我自欺欺人,我努力让自己忘了这件事,可是没想到……”
最后,她以一句“钟毅,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抱歉,真的很抱歉”,作为结束语。
挂断了电话,在泪水彻底淹没了她之前,颤抖着给钟毅转了三千块钱过去,备注“租金”。
随后,她瘫坐在地,放声悲哭。
原来天道轮回不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话,原来一个人的恶行,真的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忽然折射到你身上,原来你身上的每一个污点都会伴随你的一生,你会被现实或良心折磨,永无止境。
她今日之果,便是她当初亲自种下的因。
她以为那不过是一件小事,在生命的长河里它连个波澜都算不上。不想当它穿过时空再度来到你面前时,已经成了一枚杀伤力无穷的炮弹,带着势不可挡的火力,一举把她整个世界轰得粉碎,使她在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个跟头栽入了万丈深渊,重回到那失落寂寥、一无所有的曾经。
她当初走投无路是真,被逼得离死亡近在咫尺也是真,可那不该成为她逃避责任的理由。
如果她当初能够主动向奶奶坦白一切,恳求她的原谅,并主动承担责任,提出慢慢偿还,那么今天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可惜她没有那么做,可惜没有如果。
留给她的只有滔天的悔和汹涌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