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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夏天,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边依旧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陈三关骑着凑钱拼装起来的老旧摩托车在海口大街上瞎晃荡。
22岁的陈三关还没有钱吃晚饭,也不想回家,回家只能听到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叹气声,这么大的人,也不找个正经工作,我们还得天天养活你。
陈三关每逢这个时候,总会嬉皮笑脸地对父亲说,别着急,海南这不都已经成为特区了嘛,想发财还不容易,过两天我们那个公司一成立,我就是总经理啦!
可是这个未来的总经理只能饿着肚子在火车站蹲着。陈三关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心想哪怕先用摩托载个客赚个凉面钱也行。
陈三关虽然有这个心思,可是又拉不下来这个面子,生怕有熟人认出来。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编织袋子移动到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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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关看到袋子边上伸出一个汗津津的脑袋,脸蛋上还有两坨红,兴奋地冲陈三关喊,表哥!
陈三关纳闷自己哪里来了个表弟,红脸蛋失望地打量了他两眼,俺认错人了,对不住啊。转身就走。
陈三关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行李,胃里的轰鸣声让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他赶紧站起来抓住那个“表弟”,笑眯眯地说,我等你半天了,你怎么才到?
红脸蛋仔细瞅了他半天,摇头说,不对,俺表哥都四十多了,没你这么年轻。
陈三关面不改色,是你表哥让我来接你的,你不就是那个那个……,陈三关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红脸蛋果然自动把话接上去,俺就是王根生。
陈三关一拍大腿,对,就是你,还不赶紧跟我走。王根生把大袋子搬到摩托车后座,自己刚要跨上去,冷不防陈三关一加油门蹿了出去。还没等这个17岁的少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陈三关和他的摩托车,已经消失在晚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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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关失望了,他本以为可以在这包硕大的行李中翻出来有“价值”的东西,可是堆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袋袋的花生、红枣、核桃,一大摞烧饼,几件半新不旧的换洗衣物,一双胶鞋,还有一本《蛋鸡饲养方法》。
陈三关哭出来的心都有,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傻瓜,结果只弄来这些零碎东西。
就在陈三关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朋友听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找到了正在大排档上喝酒吹牛的陈三关。
陈三关有些心虚,回头一看民警身后还跟着黑瘦的王根生。
陈三关脑子里有一瞬的放空,他有个哥们儿就是因为抢劫罪判了五年,他不敢想象自己会落得怎样的结果。
王根生指着陈三关对民警说,就是他!
陈三关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民警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陈三关,问他,你是这个小伙子的表哥?
陈三关有些糊涂,王根生一脸笃定地看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承认。
民警没有再追究,只是交代他,看好自己的表弟,别再走丢了。陈三关瞅着这个憨憨的北方男孩,心生悔意地给他买了饭和凉茶。
17岁的王根生离开家乡的时候,家里的叔伯教导他,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遇到坏人,要斗智不斗勇。
再说了,要是陈三关被抓进去了,自己的行李怎么才能找回来呢?
陈三关本质上并不坏,只是喜欢梦想天上掉馅饼,这回可好,馅饼没掉下来,掉下来一个王根生,还差点把他砸死。
看着王根生吃完,陈三关抬屁股准备走,却被王根生一把拽住。少年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你得把俺的东西还给俺,还得带俺去找俺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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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遍方圆十公里大小五家养鸡场,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表哥。
王根生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陈三关觉得自己任务已经完成,把行李还给他,准备走人。
谁知王根生竟然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哥,你可不能撇下俺不管啊……
陈三关怒火中生,说,我带着你转悠了整整一天,加了两次油,你还想怎样?
王根生抹了把眼泪,怯怯地说,俺给你加油钱还不行吗,俺在海南人生地不熟的,只认得你一个。
陈三关冷笑,你个小孩子能有多少钱?王根生停止了啜泣,他背过身掏了半天,掏出几张十块钱钞票。
陈三关看见过自己当工人的父亲工资条上的数目,不过一百零二块四毛九。虽然陈三关立志要挣大钱,但是这几张“小钱”还是让他心动了。
他走过去拍拍王根生的肩,兄弟,放心,大哥会照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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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关照应王根生的方式,首先是帮他找了个租金便宜的地方住下来,其次就是琢磨怎样才能让这个小弟继续掏钱出来。
陈三关敢拍胸脯打保票自己没什么坏念头,只是创业艰难,自己的公司缺启动资金,再说了,一个河南娃身上能有多少钱?
这种话也许只是为自己的不良动机找借口,因为就连陈三关都发现自己有事没事地总想打听出王根生到底把钱藏在哪。
王根生在一家河南人开的烩面馆里驻扎下来,每到中午的时候,陈三关总骑着那辆啪啦啪啦响的二手摩托车上这里吃饭。
他的这一份,分量比较大,是王根生偷偷把别的顾客盘子里的拨到他的盘子里。
一个雨天,陈三关被困在烩面馆,百无聊赖地盯着墙上的电视打发时间。
新闻里正在播出的是北方热带水果走俏,价格暴涨。陈三关看着屏幕上拥挤的消费者,他想,发财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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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关现在准备当一个水果商。
23岁的他有理想有抱负就是没钱,但王根生有。架不住陈三关的劝说,王根生也觉得天天在烩面馆打工实在没前途,于是同意一起贩水果。
陈三关终于见到了王根生如何掏出钱的这一幕。原来在离开家乡前的晚上,王根生的母亲把给他防身用的钱都细细地缝在了裤腰里,王根生不论走到哪里,身上仿佛带了一个流动保险箱,陈三关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他想都没有想到人民群众的智慧这么伟大。
两个男生在炎炎烈日下靠着七拼八凑起来的两千块“原始资本”倒腾起海南香蕉。黄澄澄的果实在陈三关的眼里简直是满车黄金。
王根生自己舍不得掰一个吃,满鼻子香蕉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气味让他满怀憧憬。
王根生想得很简单,香蕉卖了钱,攒起来,回家盖房娶个媳妇。
陈三关的理想更为远大,他要当总经理,像港片里的那些老板一样随身带着大哥大。
虽然两个男生的梦想背道而驰,但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像放风筝一样想得很高很远。
一起赚钱的心愿,把两个男生紧紧地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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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春夏随着气温一起飙涨的还有海南的楼市,陈三关和王根生掂量掂量手中的现钱,太少了买不起,总不能把仓库里的香蕉拉给人家房地产商。
还没等他们打楼市的主意,一场连续七天的暴雨将仓库的顶棚冲漏了一个大洞,等他们得知消息披着塑料雨衣赶过去的时候,仓库已经成了水帘洞。
陈三关的雨衣早就冲没了,大雨砸得他睁不开眼睛,王根生死命地把香蕉们从泡烂的纸箱里掏出来,顾不上湿透的衣服,可是把它们挪到哪里去呢?
整间仓库浸着没膝的水,两个男生绝望地号啕大哭,他们的心血与希望,努力与奋斗,就这样被一场大雨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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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关永远记得,王根生用手背抹着哭红哭肿的眼睛,满心不甘地问他,哥,咋办呢?
他叫过他那么多次哥,只有这次,叫得他心底一热。他们陌路相逢不打不相识一起做梦过奋斗过,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他们兴奋得又蹦又叫。
走到现在这一步,陈三关早就忘了自己当初的动机,重要吗,似乎再也不重要了。
自此后陈三关再也没吃过香蕉。他说, 1991年的时候吃得太多,再也不想吃了。
陪他一起吃那些泡水坏掉的香蕉的还有一个未满20岁的河南男生,他叫他“小弟”,尽管自己从没做出过“大哥”的表率。
在那个大雨瓢泼后晴朗得可耻的早上,他们蹲在大太阳底下,一根接一根地吃那些注定卖不出去的香蕉,吃到腹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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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根生坐船离开海南去了广东,陈三关去送别,两个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红了眼圈拍了拍肩膀。
陈三关叮嘱他,看好自己的钱,小心坏人。
王根生憨实地笑了,这张笑脸早就随着清晨的海雾渐渐消散,但是笑容总停留在二十年的光阴中。
这二十年里,陈三关倒卖过水泥,做过歌舞厅保安,开过美容院,攒了一点钱和老婆撑起一家海鲜大排档,生意不好不坏,够吃饭穿衣。
陈三关前几年还能在春节的时候接到王根生打来的电话,但是渐渐的,这个曾经一同打拼的兄弟也没了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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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陈三关的生意支撑不下去了,就在那年年底,陈三关准备和老婆把店里的桌椅低价处理掉。
和收废品的讨价还价时,一个穿戴整齐的年轻人在外面探头,“请问陈三关先生在吗?”
这个年轻人双手奉上一个信封,说是老总叮嘱过要当面交给陈三关,再问,年轻人什么都不肯说,微微鞠躬就离开了。
陈三关将信将疑打开信封,是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还有一张小纸条,写着,哥,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收下我心里就安稳了。
支票上的签名龙飞凤舞地看不清楚,但是他看清了纸条上的落款,王根生。
陈三关泪湿了眼眶,从前那些相识的时光,仿佛又回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