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荣贞每个月都要出差,出差出得晕头转向,经常早晨起床要想一会儿,我这是在哪儿?
中国的城市其实都差不多。郑州,武汉,合肥,南昌,西安,青岛,大连,走在大街上感觉不出区别。她平时去北京多一点,若硬说有区别,还是北京更与众不同一些,那地名儿带很多门儿和坟儿,其它城市没这么多门儿和坟儿。
三十多岁的女人,工作变得略麻木。联系好负责人——见面——谈条件——签合同。铁打的流程。
这一天她去济南。事先联系好了人,那人说我正好这几天有事,叫我们副总接待你行吗?
她是乙方,还需要什么接待,住店吃饭都报销。见对方很好说话,她就顺嘴问哪家酒店离他们公司近又实惠,她们单位每晚只给报销300块钱房费。
对方推荐了一个酒店,最后还是说,副总会到机场去接她的。
2,
荣贞在机场出口处见到那副总。年轻得出乎意料。他有军人的气质,高,正,直,浓眉,周正,走路生风。一问,果然是部队转业。荣贞一笑,说我老公也是部队出来的,部队可真培养人,结婚五年,他还把被子叠得整齐,好像晚上不需要再打开睡一样。
袁总说他每天也叠被子。形成习惯了,不叠看不下去。
“那你老婆不叠你会不会不满?”荣贞这么问是因为她老公总嫌弃她不讲究。
袁总说会不满,那就帮她叠嘛。
退伍军人一旦说到部队这个话题,就开始滔滔不绝。袁总说他一开始是个小兵蛋子,后来领导喜欢他,鼓励他考军校,毕业后他一路奋斗,转业时已是副团。
“你都40多了?完全看不出来。”
“我还坚持锻炼吧。有些战友退伍了不锻炼,胖得很快。”
她问他既然在部队里是个小官,那是不是小兵儿都特别巴结他。
“那还用说吗,内裤都抢着给我洗。”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部队跟地方很不一样,等级感更明显。”
“听说刚入伍的小兵都会挨打,你打人吗?”
“当副排的时候也打过,那些小屁孩不好好站军姿。后来就不打了。不是我心善,是轮不到我打了。”
简短的几句话,一下子变得特别熟。彼此都不是端着装着的人,他讲部队生活、创业故事,她都喜欢听。她说自己是那种军人最不喜欢的女人,因为她的自理能力太糟糕。他不信,说你走南闯北,怎么可能照顾不好自己?到了酒店他帮她办入住,她的箱子突然开了,乱七八糟的换洗衣服、生活用品散落一地,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抓进箱子,然后忍俊不禁:“你说你照顾不好生活,我这会儿才信。”
3,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来,问她方便吗。
“方便啊,我昨晚没有留宿男人。”
俩人都哈哈大笑。他说他给她买了个行李箱,这就给她送上来。
行李箱拿上来之后,荣贞打开,发现里面的格子袋子可真多。袁总说,东西都要分门别类地放,诺,这里是放牙具的,这里放内衣,这个袋子放贵重物品。外面的口袋也多,过安检的时候好掏,有一个专门放笔记本的袋子,既在外处,又有厚海绵和硬塑料板支撑,不会损坏电脑。
箱子倒不贵,却叫她暖心。但是有一点犯难,这么多袋子,装了啥她也记不住,如果把常备药物和化妆品放到了一个袋子里,怕是要找三天三夜。他不急,拿了一版贴纸,叫她把每个小袋子口都贴上,写上字。
虽然有点麻烦,但两个人一起做,倒也其乐无穷。
他说,你这么不收捡,老公也没意见?
她停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离婚了。”
那边没吭声,继续在帮她写字。他写一手极好的字,让她想起什么青松,拔力,潇洒,等等词汇。又贴了两张,他说:“给你讲个秘密,其实我也离婚了。”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为什么昨天不说?!为什么昨天都要装成良夫贤妻的样子?!原来一说开都是一样的鸡零狗碎。离婚原因都不是因为生活习惯,是慢慢发现追求不同。他说离婚的时候家产全给了前妻,他还给前妻的父母买了房子,办离婚手续时刚开始装修,他离婚后一直把房子装修好,把钥匙交到老人手里。现在他的公司很小,一共才六个人,所以他得亲自来接机。
她问他为什么对前妻这么好,是因为自己有过错吗?
他说:“是因为她给我生过一个孩子。”
“真是直男思维,孩子难道不是她的?她要跟别人就不生孩子了?”
“那不一样……中国14亿人,她选了给我生孩子。”他问:“你离婚时怎么样?”
“前夫跟我争财产争得头破血流。”
“然后呢?”
“我当然不能让。他要是不跟我争,我也许会让着他,他越争,我越不让。”
“最后呢?”
“别提了,还是让了,我没精力跟他打官司。”
俩人又狂笑起来。
他说:“你真有意思。”
4,
酒店的早餐是两人份的,他也跟着去吃自助。吃的过程中简单谈了一下合作,她把成本价报了,说能有一点赚头就行。他也爽快,叫她吃完饭就去他公司签合同。
公司是一个小出租房,层高五米半的样子,做成两层,上层狭促。不过到处都井井有条,倒也还让人心情不错。签完合同他要带她去吃面,下午给自己放假,带她去趵突泉玩。他说公司有个商务车,他还有个摩托,问她是愿意坐车去还是坐摩托去。
当然是坐摩托。她很多年没坐过摩托。
到楼下一看,那摩托确实个性,屁股撅得很高。她穿着一步裙,只能侧坐,身子完全倒向他,摩托一开火,她就掌握不好平衡。
袁总说你没带裤子吗?
荣贞想了想,没有。
“那去买。”袁总带她去一家女装店,给她挑了一条牛仔短裤,99块钱。他去付钱,她不肯让他付,扯来扯去的,袁总无奈:“店员看着咱俩会好笑的。”她只好由他去。
换上牛仔短裤,跨上他的大摩托,顿时有007的女郎感,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他叫一声:“抱紧了啊!”就开始轰油门,轿车嗖嗖嗖从她耳边过去,拐弯的时候还会漂移,那个心惊胆颤啊。她在头盔里一直“啊啊啊”,“啊”了半天想起来自己的裙子落在那衣服店里了。袁总问:“那还回去拿不?”
“不!要!了!”她快乐到极点。
5,
趵突泉有一个泉眼旁做了个石狮子,前脚伸得很长,足够一个人坐上去。几个游人在拍照,荣贞也跃跃欲试。轮到她时,她跨坐在狮子脚上,身子前倾,抱着狮子腿。她怀疑是由于一直抱着袁总,这个姿势太熟悉了所以被定格。袁总正准备拍,莫名爆笑。
“这个姿势不好看。”他说。
“你拍下来给我看!”她不信。她很瘦,一向上相。
他强忍住笑拍了下来,把手机给她看。
果然有点黄。石狮子的嘴在喷水,她在下面接着,还把腿分得很开跨在那儿。哎呀呀,赶紧删了。
“其实出来这效果并不是因为你。”他笑着安慰她。
“那是因为那狮子?”
“也不是。”
“那是因为你不会拍照!”
“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太白了。”
她心里好笑:“你偷看我的腿?!”
“不是偷看,是明看啊!”
她假装生气,再往前走。他说行啦,以后别抱着建筑这样拍照不就行了,济南有四座山,你想去哪座山玩呢?她的心又暖起来,她说你不工作了吗?他说我就玩两天又怎么样?
她说行,那就四座山都去爬一爬。
6,
济南的山很低,随便爬一爬就爬到山顶上去了。她开始瞧不起这山,眉飞色舞跟他讲华山的险。她讲了半个小时,终于讲到尽兴,他温和地来了一句:“我去过好多次。”
“你不讲理!”
“为什么啊?”
“你去过还要装成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浪费我的感情!”
“不是啊,我每次去都不觉得险啊,你说的那个坡,我也去过,全靠自己拽着根铁链子上去,我也没你那种要死要活的感觉呀。所以我才很有兴致。”
“你是部队出来的,你锻炼过,当然不一样!”
“所以我想听你是什么感觉呀。”
他真是宠溺,一个军人气质的男人总在话尾说“呀、啊、哦”,偏点港台腔,可爱得要命。
她觉得自己来了感觉。对这个男人,对这座城市。这时袁总接了个电话,不知道是员工催他回去干嘛,他给推了。
“你真的……不回去工作吗?”荣贞问。
“你一共也只来三天。”
“那,你也得工作。”
“我三天不工作死不了。”
7,
她爱上他了。他也爱上了她。她坐在摩托上的时候,他总是去调后视镜,调得非得看到她的脸为止。她的头发被吹得不成型,躲无可躲只好抵在他背后。他们由于车速太快被警察拦下来开罚单,他笑嘻嘻地给交警递烟,交警不要,荣贞竟然在一边大叫:“你不抽烟可以把烟别在耳朵上嘛!”交警哭笑不得,她还在旁边加油,说那样很酷,像香港的痞子。交警为了惩罚他们,本来没准备做酒精测试,这下非得呼叫个同事过来给他们做酒精测试。俩人都没有喝酒,当然都过了关。他们孩子般一溜烟跑了。
荣贞说:“咱们像喝酒的样子吗?还害人不远万里送来酒精测试仪。”
袁总说像。居然连警察都敢调戏。
人相爱的时候可能都像喝了酒吧。至少在别人眼里都不够正常。
她真想留下来啊,像少年一样,坐在他的翘屁股大摩托上在南天海北地游荡。
可是工作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仅凭一腔稚勇,真的可以舍弃一切吗?
8,
第三天袁总陪她等飞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说:“真希望飞机晚点。”
“国内航班,不晚点的很少。”
“如果晚点了,你留下来好不好?”
荣贞怔住了,她怎么留得下来?这三天,就像神仙在凡间历劫一样,总归是梦中花中水月,她还是要回去的。
袁总的嘴动了动,想说的话都在眼睛里了。他想说其实这都不是问题,她可以到济南来工作,哪怕给他做个手下,至少吃穿不愁。至于小孩,只要她把户口转过来,他能想办法把孩子送进比较好的学校。她担心她的父母,父母也可以接过来,无非是住得挤一点而已。所有的现实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是需要时间,也需要考验。他想让她赌,赢了是满盘皆喜,输了是寸土不生。她避开他的视线,她没那么想赌,不是觉得他不够格,而是害怕赌的结果,两三年的快乐过后,又是一片荒芜。到时想退,也没那么容易了。
中年人的爱情牵扯太多。老的小的,工作重启,都要用尽力气。她倒是想奋不顾身,想飞蛾扑火,可过了那个年龄,不自觉地就将纯粹的快乐和真实生活分开来。
他又说:“如果飞机晚点了,你就留下来好不好?”
这听起来是交给了天。
如果飞机晚点,他们今晚就去滚床单,明天去策划未来,一切翻天覆地。如果飞机没晚点,她和他,都完全可以当作只是见过一次面的生意伙伴。
他说:“下这么大的雨,飞机一定会晚点。”
她说:“如果下雨飞机就晚点,那就不用开机场了。”
他说:“可是能见度很低啊。”
她说:“飞机靠的是雷达,不是靠眼睛。”
他说了第三遍:“如果飞机晚点,你就留下来。”
她低着头。真的舍不得他。现在想说抱一抱,很矫情。想说我多留一天做个一夜情人,又没有意义。她能做的只是低着头,心痛成小小的一团。好吧,如果飞机晚点,哪怕只晚一分钟,她就考虑他。
9,
大厅里一直播放着飞机晚点的信息,唯独没有她订的那个航班。他们一直坐着,最后到了必须进安检的时刻。
“你真的要走吗?”他拉住她:“那下个月我去看你。”
“你的公司才起步,你又要当销售又要当司机,你怎么走得开。”
“那我公司不要了,反正现在盈亏均衡,我去你那边送外卖,听说送外卖一个月也能挣一万块钱。”他神色慌乱,有些口不择言。
她眼里含了泪,他只是一时之勇罢了,退伍军人都有些大男子主义的,怎么可能去送外卖,又让她怎么介绍自己的新男友,还有她那自认为是精英的前夫,又该怎么笑话她。说到底还是缺钱、缺认可,经济的短缺令他们都没法去每一座城市立刻落地生根;卑微的内心让她也没法不现实。她的心又痛起来,像梗着一颗石头,他那么好看,体贴温柔又真诚,给足了她少女般的快乐……可是,那又如何。
荣贞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踮起脚尖吻住他,吻得生猛,舌头抵进去时他还是无措的。等他反应过来享受这个吻时,她又固执地离开了。他把眼睛眯蒙地睁开,惶惑地看着她,有希望的火光闪烁出来,又被一丝悲凉截了回去。他看到她脸上的坚决,已知晓答案。
“我走了。”她说。
她的镇定有些力不从心,挎包明明没往下滑,她还是把它往肩上托了托,机票明明在最外层的口袋,可由于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背影,她装作很忙的样子在包里找机票。当机票递过去,当漠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嘀”地扫了一声。她闭了一下眼睛。这是真的诀别了,对不起。她加快脚步走进登机甬道,强迫自己绝不回头。
行色匆匆的旅人中,她是普通的一个。不过是普通的一个。
落地时已到深夜,同事也刚出差回来,问她合同签了吗,又说天天出差,都快累死了,除了北京,感觉在哪儿哪儿出差都一样,生活无趣至极。
不,济南不一样。它们有桥街、洞街、山街、泉街,人们生活闲适,既没有血脉贲张的奋斗欲,又没有上海夜生活的旖旎和颓靡,也不像北京那样遍地都是要把人绕晕的立交桥。济南多么适合居住,400块钱可以买一个装得下一切的行李箱,99块钱可以买一条非常sex appeal的牛仔短裤。快乐可以随处拾得,可惜她已没有一腔孤勇。孤勇这个词该如何解释?明明孤独着,却又不能勇敢。生活可曾赐给她真正的自由?
或许只在她情不自禁吻他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