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12月,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生命的交替。
那是在跟父亲闲聊的电话里,快要结束时,他忽然提起老马,于是我的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老马那张脸来。他总是面色红润,一副闲散的样子。
但接下来父亲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他说,“我有没有告诉你,老马死了。”
我感觉我的心明显一顿,大脑嗡的一声响,我问怎么回事?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微微颤抖。
父亲说,老马一个星期前突发脑溢血,他像平时一样开那辆老旧的蹦蹦上街,吃过早饭后,他在蹦蹦上等客人,正跟人说笑时,忽然掉地,等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心跳。
我听完整个人都是呆的,我不禁在心里想,也许是假的,同时却又清楚的知道,这不可能是假的。谁会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呢?
我还想问更多细节,父亲却说,等我回去再说。
挂完电话,我久久地坐着,没有流泪,但却觉得无比难过。
连续好几天,我总是正在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或者在任何时候,冷不丁地想起这件事,如此反复之后,我终于跟自己确认,老马已经死了这件事。
一个月后是春节,我回了老家。
父亲去车站接的我,在车上我又想起这件事,我问更多细节,忍不住叹息,父亲说,老马年纪也不小了,六十多岁,也是正常。
车停在我家院子里,一下车我就忍不住看向了老马的家,大概距离我家30米的样子,红色砖墙隐在几棵光秃秃的柿子树后,屋顶和记忆里一样炊烟袅袅。因为湖北冬天很冷,不通暖气,镇上的人都用火炉取暖。
几只鸽子在屋顶四周的忽而起飞忽而停落,我知道那是马小安养的鸽子,很多年前我还没去外地工作就见过。
我忽然有些难过,盯着老马家的房子出神,远处的山色渐渐朦胧,这预示着冬天的夜晚已经降临。
我望着周遭熟悉的一切,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戚。
我仍然不肯相信,老马怎么就死了呢。他的音容笑貌,他说话时的小动作,全都如此清晰地在我脑海里闪动,可这个人却已经不存于世了。
回家的第一个夜晚,我失眠了。
2
闭灯之后,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室内物品的轮廓一点点清晰,但夜色里的它们和开着灯的时候完全不同。
我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老马,然后我顺手又开了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往被子里缩了缩,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在害怕。
于是这一整夜我都没敢关灯,失眠到半夜,我的脑子里全都是关于老马的记忆,像一条小溪一样,缓缓流入了大海。然后一条巨鲸游过,所有的记忆像水花一样喷薄而出。
我先是想起了记忆里,关于老马最早的回忆。
那时候,我大概八九岁,我从家门口往镇中心走,经过一架桥时,有些熟悉的面孔在桥上聊天,其中就有老马,他叫我黑罗汉。
明明是个姑娘家,被这样叫,瞬间委屈起来,我瞪他一眼,只见他笑嘻嘻的,眼睛微微眯起,穿着汗衫,手里拿着蒲扇,头发剃掉了,看上去光亮亮的。
我不理会他,径自走了。
仿佛是从这以后,他只要见到我,就叫我黑罗汉。所以本能的来说,我对他是相当厌恶的。
这种厌恶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读初中。
初中要去县城,而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成为有车一族,我们只能坐蹦蹦去县城上学。而老马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开蹦蹦的,尽管他才50来岁,但在我看来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没错,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个老头。
我必须和别人一样坐他的车去县城,大概不到十公里的距离,一个人一块钱,我和其他人一样,需要在学校住宿。
每周五下午在校门口等着,在一堆蹦蹦里,认出他的蹦蹦,然后门口坐他的蹦蹦回家,每周日下午再坐蹦蹦到学校。
有一次,我和女同学耽误了一会儿,想着老马的蹦蹦肯定早已经开走了,我正思索要去电话超市打电话让我爸骑摩托车来接,可我一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老马,和他那辆用牡丹花床单做成的挡风帘的蹦蹦。
他一看见我,就大声喊我,那一刻我真怕他叫我的绰号,还好他叫的是我的名字。
我松了一口气,朝他跑去,他说:“你怎么才出来,就等你一个!”
略有埋怨的话,却让我心里一暖。
我坐进拥挤的车厢,往前看,能透过那扇被风吹开的挡风帘,看着他的后脑勺,小时候的偏见,大概就是那时候消散的。
因为我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所以他再也没叫过我黑罗汉,只偶尔在我家开玩笑时,说小时候那样叫过我。
而我,虽然仍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对此却不觉得讨厌了。
之后,我继续长大,他继续老去,读完三年初中,我要去市里上高中了,不用再坐他的蹦蹦,而是坐班车往返。
那辆牡丹花床单改的挡风帘的蹦蹦,永远停在他家门口,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坐过。
而老马,不开蹦蹦接送孩子们的时间,几乎都在我家打扑克,因为我家是小商店。
老马嗓门大,容易情绪激动,印象里有很多次,他因为打牌和人拌嘴,我看他脸红脖子粗的叫嚣着,然后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第二天,他又背着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和昨天的牌搭子打扑克,赢了就笑哈哈,输了就愁眉苦脸。
后来,我又去外地上了大学,更少见到他了。
3
有一年寒假,一场大雪封路,我坐的班车不得不停止前进。
我给父亲打电话,他说摩托车也不敢走,最终是老马去接的我,因为蹦蹦是三轮车,跑得稳。
他穿着破旧的军大衣,戴着一顶仿佛戴了一辈子的黑色皮革绒帽,穿着长筒靴,骑着蹦蹦,发出蹦蹦特有的声音出现了。
他在车窗外叫我的名字,司机准我下了车,我上了车后,熟悉感扑面而来,那些在这辆蹦蹦上经历的画面,一下子涌进我的脑海。
我从挡风帘被风吹起的缝里去看他,只看到他毛茸茸的帽子,我不禁审视这辆蹦蹦。
它已经很旧了,那张牡丹花床单改的帘子,已经破了许多个洞,风丝丝缕缕地往里灌,扑在我脸上。
回到家后,父亲和母亲在门口等我,对老马说了好多句谢谢,给他钱,他嘴上说不要了,最后还是收下了父亲递过去的十元纸币。但他从腰间的零钱包里,找了八块零钱。
这下轮到我妈客气了,说不用找了,老马严肃起来:“这怎么行,是多少就多少。”
然后开着蹦蹦,气势汹汹地稳稳停在地自家门口。
我忽然问我母亲,现在蹦蹦怎么收费?我妈说,涨价了,两块了。
我哦了一声,是该涨价了。
毕业后,我留在了外地工作,起先一年回去一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恋家起来,一个季度回家一次,几乎每次都能见到老马,但我们几乎没再有过对话。
后来,我带男朋友回家,订婚,结婚,生孩子,按照我的人生步骤,而他,和这附近所有的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步骤。
我们那一片,因为修了国道,大家都搬来路边,房子一栋挨着一栋,邻居们早起干活,饭后闲聊,像最普通的邻居们一样常打照面。
他们互相了解彼此的近况,但又有着该有的距离,需要帮忙的时候会搭把手,也会私底下互相说对方的不是,没有亲戚之间的关切,但一个人若在你的生命里度过了20多年的光阴,忽然间没了,总是让人觉得难过。
就像知道老马的死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我总是不经意去看他住的房子,几天后那辆永远都停在那的蹦蹦忽然不见了,我问父亲,他说昨天有人把它买走了。
几天后,我就在街上看见那辆蹦蹦,换了一个司机大叔,也是我熟悉的面孔,我叫不出名字,但我隐约记得他更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张牡丹花床单做的挡风帘被换成了一张类似油布的青色的防水布,现在坐蹦蹦的都是老年人,年轻人几乎都买了车,送孩子们上下课,像幼儿园和小学已经有崭新的校车了。
再也没有见过周五放学后,蹦蹦成群堵在校门口的盛况了。
元宵节前一天,我姥姥要上街,又不愿意让我爸特地送她去,站在路边许久,忽然有些感慨地说:“老马走了,上个街都麻烦了。”
据我所知,后来姥姥已经很少上街去了。
4
我离开家的前几天,马小安来我家买烟。
我看着比我高的马小安,忽然愣住了,记忆里他还很小,总是在老马的腰包翻零钱,被老马一顿叫骂,然后欢欢喜喜地来我家买零食,捏着五毛钱能进来分三次买,我为此还对我妈抱怨过。
而现在,他长成了十八九岁的少年,他还是马小安,却不是我记忆里的马小安,他大手一挥买了一包60块钱的中华烟,在门口点了一支抽完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和他小时候来买辣条的背影,一点点重逢。
又下雪了,我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和山顶上装的风力发电机,再看看我家屋后这一大片竹林,以及我家刚刚建成的二层小楼,以及那棵皂荚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杏子树。
这个地方一切都变了,但我仍记得它从前的样貌,记得我在每一个地方玩过,走过,就像我记得老马第一次在桥上叫我黑罗汉的样子,甚至记得他脸上的笑,和他穿的衣服,可它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或者我的梦里。
梦里,这个地方原有的风貌,哪里有一棵树,哪里有一几根杂草,哪里曾是我玩捉迷藏不会被找到的地方,但这些地方都被其他的东西所取代了。
但是,我能够确定的是,这个地方永远是这个地方,不管这里如何变化,每当回到这个地方,我的心就格外宁静。
离别的那天,跟父母聊天,我忽然想起一些曾经记忆里的老人,一一问起,然而无一例外,都去世了。
我说,什么时候死的。
他略略思考然后告诉我一个时间。
我努力回想和他们每一个人的交集,不由感慨万千,再过一些年,等我老去的时候,我曾认识的那些人也会像这样离去,如星辰坠落。
如同我的父母,也终将离我而去,我的家,我们的房子,我们的竹林,我们的池塘都会变样。
在此之前,在我父母,在我祖辈之前,大概也是如此。
在这一小方天地,从古至今,从今往后,会自然而然地完成一代又一代生命的交替。
而我也终将在这场交替中离去,可我的孩 子却不会再见到我曾认识的那些人们,不会坐蹦蹦去上学,亦不会对我曾长大生活的这一片土地有任何感情。
想到这里,我不禁难过,但我又不得不继续踏上旅途。
ps:随着年纪的增长,见惯了死别,但每一次仍让人难以接受。这篇不是故事,是我自己经历的人生,去年发过一次,今天翻出来看了一遍,想起老马,想起去年年末忽然发生意外的邻居叔叔,想起每次回老家再也看不到的面孔,还是觉得好难受啊。前几天厦门新闻里有个男孩车祸离世,我也难受了好多天,不敢感同身受去想,太痛了。
希望大家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