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石20岁那年,被继母赶出家门。
我妈得知后,趁舅舅和舅妈睡下后,偷偷去找他。
腊月寒冬,深夜的冷空气吸进鼻子,像是无数的冰锥子涌入胸膛,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
我妈拖着两条已经冻得发麻的腿,焦急地走在冻得僵硬的泥路上。
终于,她在老石家后山脚下的废弃的房子里,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老石。这个房子,是老石家的老房子,从他亲妈去世,父亲另娶后,已经许久没人住了,屋顶的瓦片有一半都被人偷走了。
为了我妈的名声,老石执意要赶她走,可我妈就像长在他身后的尾巴般,紧紧地跟着他,老石根本拿她没办法。
老房子里早没了被褥,寒风刺骨,为了取暖,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从未越界。
第二天天刚微微发亮,还和我妈抱在一起的老石突然被人拽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顿胖揍。睡眼朦胧的我妈被一个熊腰虎背的妇女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来人正是舅舅和舅妈。
我外公外婆死的早,我妈一直跟着舅舅和舅妈住。
而舅舅和舅妈打算将我妈嫁给村里一个中年的饭店老板,完全不顾那人已经逼走两个老婆,知道我妈半夜溜出来后,一大早就出来找我妈了。
我妈当然不愿意嫁,她宁愿跟着老石,就算一辈子吃苦也愿意。她一把推开舅妈,随手抓起破碎的瓦片横在脖子。
看着我妈脖子上的红印,舅舅和舅妈顿时傻了眼。唯有鼻青脸肿的老石摇晃着身子,慢慢上前,小心翼翼哄她放下瓦片。
舅舅看着她手里死死握着的瓦片,最后只能撂下狠话和我妈断绝关系,愤然离去。
他们离开后,老石立刻上前夺下瓦块。他看着微微我妈微微出血的脖子,心疼得不得了。
可我妈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扑闪着两只大大的、含着泪花的眼睛问老石:“现在我也没家了,你还赶我走吗?”
这话扎得老石心里发疼,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抱着我妈说。
“不赶了,不赶了……”
02
就这样,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婚礼,他们定了终生。
破旧,连屋顶都不全的老房子,成了他们的婚房。
多年以后,我曾问我妈:“老石当时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就认定他了呢?”
我妈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老石,一脸幸福地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跟老石,年少就相识,每回和舅妈斗气被关在门外饿肚子时,老石都会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悄悄塞到我妈手里,自己饿着肚子看着她吃,看得一脸幸福。
他们从同病相怜,发展到了互相喜欢。
为了谋生,老石和我妈在老房子里商量了一天一夜后,决定制作蜂窝煤谋生。理由是蜂窝煤制作流程简单,对环境也要求不高。关键是家家户户都需要,还只有隔壁村才有得卖。
为了筹齐材料费用,老石每天到工地帮人搬砖,我妈去工地帮人煮饭,还帮人看孩子。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
材料带回家的第二天,鸡刚打鸣,他们便起来琢磨怎么制作蜂窝煤。
先是老石把少部分的煤灰、淤泥堆在空地上,再由我妈慢慢往里面加水。可是因为太紧张,我妈手一抖,水加多了。
第一次制煤,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看着废掉的原煤,妈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但她没哭,一次没做好,就再来一次,总会成功的。
第二次,当所有材料摆放好,我妈控制好臂力,再次一点一点往煤灰中加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老石用铲子盖上煤灰,她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放松下来。
接着俩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煤堆,仿佛里面正孕育着什么奇珍异宝。
大约20分钟过后,老石再次用铲子搅拌、拍打煤灰,查看它们干湿程度,直到煤灰能攥成形后,他们脸上的神情才有所放松。
好一会儿后,老石深吸了一口气,将沾了水蜂窝煤机,按压在煤灰堆上,确认充实后取出,再小心翼翼地把机子提到早已准备好的空地上。
随着“哐当”一声,一颗乌黑明亮的蜂窝煤就这么在他们眼前诞生了。
03
那时太阳正好爬到最高点,蜂窝煤在阳光的直射下格外耀眼。老石看到成形的蜂窝煤从手中的机子冒出头后,激动地把妈抱起来转了三圈。
都说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头,难题也就解决了一大半。
没一会儿,第二、三、第四……颗蜂窝煤争先恐后从机子跳了出来,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空地上。
煤做出来后,下一步就是销售。
刚开始几乎没什么人去老石那买煤,两人手里的钱全都变成了煤球,家里几乎快揭不开锅了。
可为了不让我妈冻着、饿着,即便再难,老石也坚持要取几颗煤放炉子里点着,再架上一口锅,锅里是为我妈炖的鱼片粥。
鱼是老石去河里钓的,不用花钱。
我妈心疼他,每次都把碗里的鱼片挑出来喂给老石,他不舍得吃,却说他嫌鱼腥味重。我妈拗不过,也只好吃了。
老石为人厚道,做的煤也实诚。
他的蜂窝煤用料足、晒得干、价格公道。在我妈不惜成本,送了好几颗蜂窝煤给村里的人试用后,不到三个月,村里就有一半的人成了他们的客户。
然而有的时候,你不找事,事也会主动找上门。
老石的蜂窝煤小作坊上了轨道后,继母找上了门。她先是以老房子为名,让老石交租金,接着以赡养父母为由,让他们赡养费。
老石木讷,在强势的继母面前,不知所措。
我妈想起之前老石在老房子里瑟瑟发抖那一幕,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找来火钳和铁盆,将它们敲得当当响。
村里的大妈们纷纷闻声而至,我妈将历年来继母如何偏袒亲儿子、苛待老石、以及霸占家产将他赶到老房子的事一桩桩细数开来。
要知道,在闭塞的村落里,众人的口水是能淹死人的。
继母受不了他人指指点点,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敢上门闹事。只是她还不忘差遣儿子、儿媳来老石这买蜂窝煤,但从不给钱。
只要继母不闹事,我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因此,老石对我妈感激不尽。
04
大概又过了半年,村子的人几乎不再到外村买煤,甚至有的小工厂在老石那一下单就是一整车蜂窝煤。
只是,在那种小地方,客户量是一定的,老石的客户多了,别人的自然就少了,眼红的人争不过就开始耍阴招。
隔三差五地,老石堆在户外的蜂窝煤不是被人踩烂就是被浇了水,弄得他经常无法按时交货。
为了抓住破坏者,老石守了好几个通宵。
我妈觉得这不是好办法,花重金买来一只小狼狗,又雇了村里几个青壮年守夜,最后终于逮住了隔壁村煤店的伙计。
大概是阵容太过强大,我妈一阵恐吓,那人便吓得什么都说了。
从此,老石的蜂窝煤小作坊没再出过乱子。
一年后,他们把老房子拆了,新盖了一间红砖小平房,墙体刷得白亮亮的,老远都能看得见,又购置了一辆运载货物的脚踏三轮车。
正当他们觉得生活在一点点朝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时,一场几乎摧毁所有的意外正慢慢向他们靠近。
那是一个开春不久的清晨,老石用三轮车拉着满满一车的蜂窝煤往村东边的工厂送去。
在一巷子的拐角处,不知哪家的小孩从边上蹿了出来。老石为了躲避,连车带货整个就翻了过去。
担心蜂窝煤被摔坏,老石想都没想就反身扑了过去。
可惜,他不仅没救下那车煤,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被村民送回家时,老石两脚已无知觉。
送医诊断结果是脊椎断裂,因为救治不及时,导致了双腿全瘫。
我妈愣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医生话里的意思。她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这么残忍,让老石这么年轻就没了双腿。
哭过嚎过之后,我妈收拾好情绪,开始在老石面前演戏,她得让他相信自己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那段日子,我妈去见老石前,都在镜子前先练习自己的表情,生怕自己哪里出错,让老石觉察出什么。
可心细如老石,我妈又怎么瞒得住呢?
得知真实情况后,老石整个人都变了,对我妈不冷不热,爱答不理,然后撂下话。
“离婚。”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但却双手一叉腰,对他说:“你想的美,我跟着你苦过来,有钱了就想踹了我。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老石红了眼眶,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第二天开始他又绝食,我妈也跟着不吃饭。
这场无烟的战争,最终以我妈晕倒在老石病床边,我到我妈腹中报到结束。
05
老石出院之后,我妈扛起了家中的大梁。
她一个人不顾早孕的不适,进原料、制蜂窝煤、送蜂窝煤、还要照顾老石的生活起居。
为了防止老石瘫痪的双腿肌肉萎缩,无论多忙多累,我妈都会空出时间来帮他按摩双腿。每当这时,老石总是红着眼眶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在我妈的影响下,老石不再萎靡不振。
出院三个月,他开始做些简单的康复动作,我出生那会儿,老石已经能撑着拐杖到改造过的矮灶台前,为我妈做各种营养的月子餐。
后来的我,听我妈讲他们的故事后,脑海里常常会有这么一个画面:老石在灶台前边准备吃食,边看着窗外我妈忙碌的身影,他的眼神里有愧疚、疼惜、爱恋……
慢慢地,老石的厨艺越发精进,我妈从原来的苗条少女被喂成了一个圆腰厚背的中年妇女,小伙伴们则指着我圆嘟嘟的身子叫小胖子。
我和我妈有时会抱怨老石把我们喂得太胖,可当老石将刚出锅的烘糕递到面前时,我和我妈又立刻偃旗息鼓。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往前过着,我小升初,又高考,我慢慢长大,他们也慢慢变老。
在我大学毕业后,村里有人开始用液化石油气。
等我妈嗅到危机时,村里已经有人开了代充气站,仿佛一夜之间,蜂窝煤的销量下降了一半。
与液化石油气对比,曾经风靡一时的蜂窝煤,现在看来到处都是缺点:使用麻烦、效率低、污染大……
我妈被打得措手不及,就像被抽掉精神支柱般一下子萎靡了下来。她整天待在堆放蜂窝煤的仓房里,对着满屋子的成品煤无声垂泪。
老石心疼我妈,隔三差五地给她烘制蛋烘糕。
可这回,蛋烘糕似乎失灵了,直到它整个凉透了,我妈一口也没碰。
没办法,老石只好在妈身边守着,就像当初在医院里,我妈对他不离不弃一样。
06
可老石毕竟行动不便,不能时时刻刻跟在我妈身旁。
一天夜里,老石发现我妈没了踪影,他在猪圈找到我妈时,她已经晕倒在地上。
我赶到医院时,老石瘦小的身子缩在轮椅上显得那么无助,他颤抖着声音问我:“你说,你妈还会回来吗?”
我硬生生把在眼里打转的泪水逼了回去,坚定地说:“当然,我妈怎么舍得你,舍得我们呢?”
老石听完,苍老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好在上天怜悯,我妈真的回来了。
只不过,到底是大病一场,她行动稍微有点迟缓,精神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好了,更不能时刻替老石出头,还不到50岁,已经有了小老太太的样子。
对此,老石已经知足了。
我妈能下地复健后,每天早晚,村子的小巷里,每天早晚都会看到一个小老太,在前头跨着像画圈似的步子,后面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们走得很慢,有时我妈累了,就会靠在老石的轮椅上歇着。这时,老石不是用毛巾帮老太擦汗就是用带吸管的水壶喂她喝水,他眼里的爱都快溢出来了。
几年后,我工作很顺利,待遇也很好,那时候房价没有暴涨,我在城区买了房子,位置是一楼,方便我爸坐轮椅。
从前,我总会觉得,我爸妈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可细想来,他们的一生虽然有坎坷,但也算得上圆满了。
老石性格一直很好,我成年后,我们就经常像朋友一样聊天,我总是开玩笑叫他老石,他叫我小石,我妈说我没大没小,老石说,他就喜欢这样,这才是家庭的氛围。
我妈红了眼眶,她这一生啊,跟着老石,苦过也甜过,但总算是过来了。
去年,他们两人在乡下实在做不了什么了,才肯搬来我家里,在阳台上种菜,我妈在小区里跟着老太太们跳广场舞,老石就挂着水壶,在一旁等候。
周末,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丈夫说,他从来见过像我爸妈这样的老夫妻,希望将来我们老了也能这样。
我们正聊着,听见我爸在厨房里说,蛋糕做好了。
然后,我就看着他,切了第一块,屁颠屁颠地端去给我妈了,就连我女儿跟在身后喊姥爷,都吃不到他手里的第一块蛋糕。
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聊家常,我望着窗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人生啊,虽然大部分有很多苦,但能有一点甜,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