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4月,我专门和公司请了年假回到常州老家,探望奶奶。因为奶奶肺里长了个良性瘤。医生建议,趁她身体各方面都好,赶紧开胸切除。
但奶奶不同意,她说:“是良性的,就让它长着吧。”
母亲打电话给我,要我回来劝她做手术。
那天,我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家里的气氛有点古怪。奶奶站在阳台上抽烟,母亲顾不上和我亲热,给我使眼色,让我过去。我放下行李,走过去说:“亲娘,你不要活了,肺里长瘤子还抽烟。”
常州话里,奶奶要叫“亲娘”,上学之后多说普通话,但从小叫惯的称呼是改不了的。
奶奶看到我,说:“你舍得回来看我了。”
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烟掐掉说:“有病治病,别作死好不好。”
奶奶小声嘟囔着:“抽了一辈子,改不了的。”
我拉着她的手走回房间,家中刚刚紧绷的氛围都不见了。奶奶指着母亲说:“是不是你把小涛叫回来的啊。他那么忙,你别给他添麻烦,你这个当妈的,不会为儿子着想吗?”
母亲端了一碗中药,递给她说:“就你给别人添麻烦。我不把他叫回来,谁降得住你。快点把药喝了吧,一会儿冷了还要重新热。”
奶奶翻了她一个白眼,把药一口气喝了。母亲悄悄塞了块糖给我。我剥开糖纸,喂给奶奶压苦味。
奶奶说:“看看,还是我孙子对我好。”
母亲摆出“懒得理你”的表情,去厨房洗碗去了。
奶奶和母亲互不待见几十年了,我和爸早已习惯她们之间的恶言相向。不过,也许是“恶言”久了,竟也“恶”出了感情,关心也都讲得犀利麻辣。
02
其实奶奶不满意母亲,主要是因为母亲不是个会操持家的女人,用奶奶的话说“就喜欢成天不着家”。
母亲很早就下岗了。可她在别人领失业金的时候,却开始了小业主生涯。父亲当时的工作还不错,但母亲闲不住的,开过牛奶棚、一元店、水果摊……
奶奶看不惯她有家不回,有孩子不管。经常数落她的不是。但母亲只有一句,“你不是还没老得不能动吗?就先带孩子,收拾家吧。”
所以说,我是听着奶奶对母亲的各种抱怨长大的。她们一见面,就会有各式各样的冷嘲热讽。
父亲性格和善,管不了她们。他对她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从劝解到麻木,最后干脆拉着我出门下棋躲清闲。而我一直觉得她们“吵而不散”的原因,还是母亲足够聪明理智。她是名侦探一样的女人。
记得是我初中的时候吧。父亲出差云南两个月。某一天,奶奶突然发现她的一对金镯子丢了。她自然一口咬定是母亲拿了。
母亲听了,出乎意料地没生气。她先听了丢镯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我叫进屋里,一顿暴打,我就招了。
金镯子是我偷偷拿去卖了,换钱上网、打电动。
我被打的时候,奶奶一直敲门求情。我从房间里放出来,她的嗓子都哭喊哑了。
奶奶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心疼得要命。她对母亲说:“你怎么下得去手哟,我镯子不要了好不好。”
母亲冷声说:“你不要,我还要呢。”
03
那天母亲带着我和奶奶去金铺赎镯子。
那时我还小,不太懂得金子的价值。那么大的两只镯子,卖了500还以为赚到了。可是想重新买回来,却要5000了。奶奶被气得浑身发抖,母亲和店主吵了一天也没有办法,只好去银行取了5000块。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们三个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那对儿镯子,递给奶奶说:“拿回去,藏好了。别让人一找,就找到了。”
奶奶瞥了一眼说:“给你吧,你花的钞票,就是你的了。”
母亲把镯子塞在奶奶手里说:“我才不要自己买,我要你亲手送给我。”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才知道,那对镯子,是对龙凤呈祥的喜镯。奶奶当年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母亲传给她的。可母亲嫁过来,她却没有给。
据父亲回忆,结婚的那天,奶奶一直戴在手腕上,还特别给母亲讲了镯子的来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于是那对镯子,成了母亲的心病。
我听了,感慨地说:“原来,从你们结婚,母亲和奶奶就斗上了。”
父亲想了想说:“错,应该是从我和你妈自由恋爱就开始了。”
04
我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才有时间和母亲坐下来聊聊,之前的时间都被奶奶“霸占”。母亲说:“你回来,我就省心了。”
母亲现在不做小生意了,开了家像模像样的饭店,凭着干净卫生,在小区周边做出了口碑。在旁人眼里,她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可是在奶奶眼里,所有的优点,都叫做“不安分”。
奶奶常和我说:“以后讨老婆,千万别找你妈那样的,就想着挣钱,家也不顾。”
奶奶说这些话,从来不背着母亲,好像有意让她听见似的。而母亲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她说:“我给你讲,我这叫有备无患,懂吗?你就能保证你儿子千秋万代,金身不坏吗?他万一哪天有个病,有个灾的,咱们全家还不喝西北风啊。”
奶奶听了,直拍桌子。她说:“你个昂三货(苏州话里‘傻瓜’的意思),还有咒自己男人的!”
母亲却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爱听就躲得过了?自欺欺人嘛。”
从前我一直觉得,她们这辈子,会是永远的敌人。然而有些感情,总要经历些磨折才会显现。
05
那是2008年,我在家待业一年,四处找工作。5月12号,突然听闻汶川地震,父亲当时正在成都出差。全家都慌了。
母亲彻夜拨他的手机,都无法接通。而奶奶守着座机,一动不动。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没那么安静过。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有电视里,不断地播报着灾区新闻。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让我怕极了。
后来我看着一个被抬出的伤员,穿着和父亲一样的夹克,忍不住哭出来。妈妈当即一声厉喝:“不许哭!没听到你爸的消息,谁也不许哭!”
我顿时吓得止住了眼泪。而奶奶第一次没有和妈妈唱反调,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父亲才打电话回来报平安。他说手机在慌乱中掉了,才找到可以用的电话。
收线的时候,奶奶忽然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人放肆地大声哭起来,好像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压抑,都排散在哭声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们在终日的争吵中,早已成了彼此的支柱与依靠。
后来,我和父亲说起那天的事。父亲说:“女人啊,是很不好理解的生物,情绪基因太复杂。你根本不懂她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什么时候是敌人。”
而我也觉得,这应该是门很高深的学问吧。
06
4月22日,我回来的第四天,奶奶终于肯入院做手术了。
手术的前一天,我和母亲晚上去陪床。母亲煲了鸡汤给奶奶。奶奶看起来,颓唐了许多。她嘴上说没事,但我知道她是怕的。我安慰她:“不要紧张,医生是父亲的老朋友,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奶奶默默地喝着汤水,不说话。母亲把我推到一边说:“我给你讲啊,老太婆,你可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哦。要不然,你和我争了一辈子的儿子就全归我了,你的宝贝孙子也是我的了。”
奶奶听着,脸上就忽然有了些神采。她说:“你想得美啊,我不会轻松让给你的。”
奶奶拉起我的手说:“我告诉你个事吧。你妈叫你回来,不全是为了我,她有私心的,她是想见你。又不好说。她这个人,嘴巴不好,说不出来的。但是我知道,我和你讲,如果我明天要是不能活着出来,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妈。她是个好女人。”
她说的这段话,让我和母亲都愣住了。我原本以为她又要数落母亲的不是呢,结果竟是赞扬。
07
奶奶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黑丝绒的荷包。我和母亲都认识,里面装着那对儿金喜镯。奶奶把它放在母亲的手里说:“给你了。”
母亲忙推开说:“我不要,这会儿给不吉利的。要给也等你出院再给。”
奶奶摇了摇头说:“你就拿着吧。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现在不拿着,我怕有个万一,我就没机会亲手把镯子传给你了。”
“明天上手术台,你能不能别生啊死呀的。”母亲接过镯子说,“这个我帮你先拿着。回头你出院了,咱们办个酒,你再亲手给我。
说实话,那一刻我有点想掉眼泪,可是我想起母亲当年厉喝,于是咬着嘴唇,微微地笑了。
2013年4月26日,奶奶成功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她出院那天,我已回天津上班了。
父亲在网上发来了照片。母亲在自家饭店里摆了酒席,招来一桌子的亲朋好友。奶奶看起来气色相当好,母亲就坐在她身旁。
她用手抚着额前的碎发,开心笑着,手腕上那副迟来的喜镯,在阳光里闪着金灿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