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铜山有个顾庄,民风淳朴。
顾庄有个哑女,不是先天的哑,她声带完好,但就是没办法正常发声。
阿婆把五岁的哑女搂在怀里,指着院儿里的老葡萄架,一个字一个字说:葡——萄。
哑女瞪圆眼睛,口型没错,喇叭花似的嘴巴一闭一张,只有空气的哧溜声,啊了半天,直到扒着门的浑小子们吹起口哨。捉弄哑女,他们乐此不疲。
那当中,只有傻子不喊。哑女不喜欢傻子,傻子的左眼皮总怪异耷拉着,常年睁不大。顶上戴着个不知从哪儿拾来的黑色瓜皮帽。傻子实在太丑了。
哑女心中第一好看的当属阿娘。
只是她不喜亲近哑女,似乎也不喜亲近任何人。
顾家有两个儿子,顾老大的媳妇儿在东厢房,哑女的娘在西厢房。
哑女喜欢看夕阳,傍晚时候,霞把血一样的日头一口吞咽下去,喉咙再滚上几滚,天边便只剩下一片舒畅。哑女的娘便支着小臂,倚着窗边吸烟。她吸的旱烟,但明显尝不惯那味儿,从喉咙里窜进去再从鼻腔里呛出来,咳的时候,心肝脾肺都在打颤儿。
顾家的长媳便在东厢里阴阳怪气:还当自个儿是从沪上过来的……后半句咬没了,哑女娘的底细,她不知道。
不知道也能猜,总归不是个正经女人。正经女人能有那样的细致身段、小魅脸?
哑女在院里掐海棠花的籽儿,见西厢窗口的阿娘细眉毛一扫,颠倒的香梨子的脸扁下来,几乎要发脾气,却也只是再狠狠吸上一口烟,将烟锅砸在窗棂上,一声没吭。
2,
阿婆是个呆滞人,二儿被她这个白发人早早送走,长媳说得过头了便也随她使小性子,只要不掐起架来,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哑女七岁,阿娘便很少同她说话了。纵有两句,也是支使她去做个什么事。
杀人啦,哑女把人推下山啦。
这天,门外一帮浑小子展着翅膀飞过去叫唤,他们只当小孩子惯常玩闹的把戏,不搭理。长媳来劲儿了:杀谁啦,杀谁啦。
没人应她。
随后,哑女跛着腿高一脚低一脚踩进铁栓门,手里还攥着个红花布袄鞋,汗把鞋头打湿,有血迹。
长媳正在院里头打井水,手里的木把手便顺着轱辘骨碌碌地滚,半拉子满的水桶砸进深井里,扑通一声便没音了——那是她儿福子的鞋。鞋头那点子布料还是裁了给哑女置衣裳的花布。
路上栽了一跤,磕在石头上,哑女脸上还带着血,袄上也是。阿娘冲过来,先给了她一巴掌,问她福子在哪?
哑女没见过福子哥,愣愣听着,阿娘推搡着她,大伯娘的眼似要杀人。村里那傻子跟人抢糕的时候,就是这副疯模样。
哑女分不清是阿娘扯着自己,还是她扯着阿娘,只记得风挺冷的。阿婆和大伯两口子都跟在后头,还有顾庄的一帮人,山路很难走。他们一路上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她,窃窃私语。
哑女带着他们到山顶崖石边,指着那小片秃地点点头,福子哥的袄鞋是她在这儿捡的。
长媳冲上来揪哑女的领子,手一撕领子就扯开了,露出鱼肚的嫩白。她通红的眼瞪着她,目光恨不能将哑女捅穿。一旁就是铜山的断崖,雾气很深,埋进去个人也不消片刻功夫。
阿娘扯过哑女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这是阿娘头一次跟她贴得那样近。她的后腰浅凹,哑女将脸埋进去。阿娘的身子带着点儿冷香,不暖和。
周遭的声音都变钝了。
她只听见阿娘说:我欠阿顾一条命,想着这些年也算是还清了,现在又多了个现世报。书玉欠的,我还。
阿娘把哑女从身后拉出来扳正,颠倒的香梨子的脸上,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她的表情不再如往常的寡淡,而是哀伤。哑女想起平日里村民的议论:阿娘是阿爸从窑子里赎回来的,没给够赎身钱就带着她跑了,好日子才过了几年,阿爸就被人寻着,给打死了。
阿娘的手太凉,在她头发上摸了摸,寒意都被哑女吸进去。这也是哑女头一回听阿娘唤自己的名字——书玉。阿娘用初生的猫那样茫然而哀伤的眼睛看看她,便从铜山上纵身一跃,折了翅膀。
顾庄的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女人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去偿债,他们唏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呆愣的顾家长媳。
3,
谁也没想到,福子第二日早上回来了。
原来他贪玩,在铜山上落了一只鞋,也没心没肺的,跟着卖果子的去集上瞧猴戏。
长媳逢人就祥林嫂般幽怨絮叨:我也没迫着她赔命。
冬种小麦秋收玉米,谁有这个闲功夫仔细听她道始末,只敷衍安抚便是。
只有哑女笨拙对阿婆比划,他们说福子从山上掉下去,后来福子哥回来了。那阿娘也从铜山上掉下去,山神也该保佑她回来对不对?
阿婆看不懂哑女的意思,只木讷摇头。阿婆对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只是热衷于教她开口说话。
哑女十五岁了,依旧不能发声。
家里来人谈果树生意,顾老大总唤哑女招呼,一来二去,长媳不乐意了。她怕哑女看她的眼神,乌漆漆的似要把有罪人的魂魄攫住,又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哑女端茶的时候右肩矮下去,腰线浅凹,几乎和那个女人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颠倒的香梨子脸。
丈夫的眼神流连在哑女细腰、小魅脸上的时间愈来愈长。长媳终于崩溃,自远房亲戚那儿给哑女找了个活计,送到镇上去给六福堂打短工,那儿的厨娘阿庆伤了手,现在急需要个帮工。
来送哑女的只有傻子。傻子长开了依旧丑,左眼皮怪异耷拉着,似乜着眼瞧人。瓜皮帽小了,扣在脑袋上倒显得滑稽。
哑女不看他,只收拾了包袱去镇上。傻子跟着哑女走,直送她到镇上的六福堂才走。
阿庆婶儿手上缠着绷带,早在前堂候着。远远在哑女的脸上一兜:这么个稀罕的可人儿。
4,
六福堂的老板是盛先生,做典当生意。他惯穿长衫,项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临时政府下了剪辫令后,盛先生坐在柏木的雕花椅上叹了一夜的气,是个老派人。
盛先生风雅,闲时给镇上的孩子教字画,只收极少的银钱;盛先生温和,他持戒尺,却只做样子,从不体罚学子。
学堂就在六福堂对面。阿庆婶儿将给盛先生送饭的活儿交给哑女,哑女将漆红的八角盒挎在肘弯,里头盛着个小碗润嗓子的秋梨膏,还有两块陈家巷的炸糕,这哪里够一顿饭,只能下学时候垫一垫胃。其实六福堂给伙计们有专灶,但盛先生必是要回去吃的。家里的夫人悍得很,明明晓得盛先生秉性,还要八腿老蛛似的裹缠着自个儿盘丝洞的活物。
哑女去的时候,盛先生侧对着几排乌木矮几,“上堂课讲过,楷书以欧颜柳赵四大家为上,你来讲讲这四大家姓甚名谁。”
被点到的学生摇头晃脑站起来,胸有成竹讲:“欧是欧阳询,颜是颜真卿,柳是柳公权,这赵……赵是?”
学生脸上的张扬萎靡了。
盛先生一哂,“说不出?六福堂任一个伙计都讲得出。”
嘁,先生唬人。那学生自是不服气,眼珠子一转便瞧见候在格窗外的哑女,她穿短袄,左肩头上也绣的是六福堂的徽。学生一努嘴,她也说得出来吗?
盛先生侧过脸,顺着那学生的目光移过去。哑女面色窘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讲不出。或许换一副好嗓子给她,她也照样讲不出,要遁进地缝里去呀。
盛先生用眼神示意她讲,哑女腮帮子就鼓得更硬,古来先生便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她不该多看。但盛先生模样多俊,聊斋里细皮嫩肉的书生跌宕在纸面上,也不过如此。
哑女眼神里是不避人的生。
盛先生没见过这么不避讳不知羞的女人。但她模样太过俏,让人把斥责的话也只囫囵吞了在肚里,按下不表。
“赵是赵孟頫。”一锤定音,有学生给她解了围。
5,
哑女在六福堂做工已有月余。
阿庆的闺女早已嫁做人妇,便把女儿还是姑娘时候的旧衣裳都赠给哑女。伙计们惯在干活之余,口头上占一些便宜,眼神多半离不开哑女那浅凹的腰,喷薄的胸,一度在脑中浮想联翩。
阿庆骂骂咧咧,也妒。女人生了一张祸水脸,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连日的阴雨,西库地面渗了水,阴潮。那些切割成一寸见方、青田石的料子更是娇贵,盛先生和伙计冲进去,要把料子腾换个地儿。
哑女把小厨房的菜择完了,那头儿的伙计已忙活至尾声。
他们做工不仔细,哑女用一方帕子把码整齐的料子细细擦净,东库的光线暗,各种石料还有大件儿都只一个轮廓。
盛先生没走,从攥着的纸盒里捏出一根火柴来,擦过火漆皮,他站的一小片地方亮堂起来,他这才凑近墙壁,把铜油灯点亮。
暖橘色的光一线铺过去,哑女这才意识到这儿的伙计还没走干净。
她躬着身子转脸,已然是一张汗岑岑的香梨子脸。
阿庆女儿的短袄给她穿,本就阔了两轮,腰塌下去的时候,胸前的两口奶豆腐明晃晃的刺眼,让盛先生想到陈家巷软糯的炸糕。读了三十年圣贤书的盛先生,此刻直要把孔孟之道抛到天外去,暗斥柳下惠的坐怀不乱怕是那荀况杜撰出来欺人的。
盛先生手脚都不利索了,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6,
倘男人由衷欣赏一个注定不得的女人时,总要搜肠刮肚寻出些她的不好来,这样足可欺己。
哑女是个哑巴不说,且大字不识一个。
但于这幻想里又要拽出些甜头来,便是折了身份去拯救一个迷顿的女人,要居高临下地用先生的身份教导她,要让顽石里剖出块璞玉才算功德圆满。
盛先生把这诡秘的情感捺在心头,毕竟盛夫人娘家殷实,六福堂有如今的声势,都是盛夫人携来的嫁妆垫了本。
那时候的盛先生是穷酸书生,和乞丐比起来哪个身份更贱一些还要两说。盛夫人的出现就像六国饭店里端出的一盘肥腻的排骨,赏给乞儿,纵然咽不下,你也得不胜欢喜。因为那金贵的排骨是捧儿是恩赐。如今盛夫人这块啃剩下的骨头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盛先生不动声色开始了他的谋划。
每每哑女被阿庆支来送饭食时,盛先生总要拖一时下学时辰,再堂而皇之的留下哑女,教与她些不识得的字。
这于哑女而言,是烧香拜佛也求不得的恩赐。
哑女隐隐记着阿娘唤她书玉,在那些个新学的字词里寻觅自己名字的正确写法。有时候盛先生攥住她的手教她执笔。盛先生的手也是温凉的,和阿娘抚摸她头发时候一般无二。
乞巧节的时候,盛先生送了哑女一只羊脂玉镯,哑女将玉镯推了回去。这对六福堂来说,是个普通物件,但于哑女,过于贵重。盛先生悉心教导她识字,她无以为报,再要承这玉镯的情,实在受不起。
盛先生收起了那只镯子,她表现的太无谓了。不是欲迎还拒,她压根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羞。盛先生不知自个儿在气什么,一壁自觉见识远高于哑女,一壁又感佩于哑女的精神。
7,
事情就败露在这只玉镯上。
盛先生对于账面上的事,压根不在行,哑女没收,那镯子也就压在自个儿处。
盛夫人查账的时候,很快将那镯子的去脉摸清了。不是砚台,也绝非字画,偏偏是一只玉镯。女人敏锐的嗅觉,让她心知,这镯子绝不是盛先生平白拿出去把玩的。她叫了六福堂几个亲信旁敲侧击一问,就晓得这其中的关节了。
盛夫人工于心计,立时排了一出好戏。
太臊了。
盛先生眼睁睁见盛夫人带着一大帮的人大张旗鼓搜查一只羊脂玉镯的下落,最后在哑女的包袱里找到了。
盛先生心里如明镜,镯子被他藏在书房里,哑女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去他家宅里偷。这一切都很明了,盛夫人是故意的,她就是毫不避讳地当着他面嫁祸给哑女。这是要迫着他做选择,选哑女还是选助他有如今这番光景的夫人。
盛夫人姿态跋扈,六福堂的伙计们纷纷侧目。
盛先生霜打茄子般蔫在原地。
盛夫人咄咄逼人,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不想这六福堂也能养出贼来。
阿庆怕丢了活儿,一个劲捶打着哑女,你大伯娘说你娘是沪上过来的,要不是顾家老二赎了她,哪里有你活的命。你倒好,好的不学学坏的。阿庆动了情,声泪俱下,她心里也有疑,可再多的疑,抵不过这六福堂的工钱和饭碗。她要怜惜哑女,又有谁怜她?
哑女欲辩不能,她没有偷!没有偷!她又记起铜山上,大伯娘似要杀人的眼。
谁能替她辩上一句呢?哑女将哀求的目光移向盛先生。
盛先生沉默着,他把浑个儿的自己剖成两半,一半从地上生出个楚霸王那样的旷世英雄,那英雄冲进人群去,把哑女护在身后,和自己的妻子对峙。
另一半嗫诺在原地,如同此刻的他。
他要是替哑女辩解了,就相当于承认了自个儿的私心私情。绝对不可,温雅持重的形象在人们心里一旦破裂,他免不了被人当作茶余饭后消遣谈资。
盛先生回魂儿了,他立在盛夫人旁侧,一贯地温雅持重。
哑女急切看向盛先生,直到看出了他眼里的愧,这才明了,不会有人替她去辩了。
哑女被伙计们推搡出了六福堂,他们的手有意无意摸过哑女浅凹的腰,实践着平日里敢想不敢做的事,他们嘴里还骂着她贱。
“偷儿”的骂名一通砸下来,直砸得她跌跌撞撞。
直到一个“物什”从远处冲过来,撞开人群,把她从辱骂里拽出去。
哑女讷讷抬头,看到顾庄的那个傻子歪着嘴角,耷拉着左眼皮对她笑。他身上臭烘烘的,不知在镇上顶着乞儿的名头窝了多少天,一向戴着的瓜皮帽也丢了。傻子从身上掏出几页脏兮兮的晚报,往哑女手里递。
哑女摊开那几页报纸,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书玉”,一遍又一遍,那些字歪歪斜斜的,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哑女眼角酸涩,泪水自眼眶里滚出,傻子手足无措。
8,
巴掌大小的地界,哑女在镇上出了事,还没回顾庄,铜山上就传了个遍。
长媳觉得丢人,给她找了个人家,那男人中年丧偶,正急着找下家。
长媳亲亲热热拉着哑女的手,盯着她那张颠倒的香梨子脸,“你大伯娘能害你吗?不能!那是我千挑万选给你找的人家。”
亲事正谈着,黄河就发大水了,搁浅了一阵。大伯娘说她名声坏了,有人要已然不错了。哑女心知,家里是不肯继续养着她了,哑女嫁了。
出嫁那天,长媳拉着哑女的手,泪水涟涟,又跟着左邻右舍哭诉,是怎样含辛茹苦把哑女伺候大,好没良心的就要嫁了,生怕人指摘是她做主将哑女给了出去。
嫁过去后,丈夫因她坏了名声,动辄打骂,哑女时常身上、脸上带伤。她又觉得他是不知情的,不知自己天大的冤屈无从辩白。每每事后在心里替丈夫辩解,人却愈发嗫诺。有时候回忆从前,阿娘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不清了。耷拉着左眼皮的傻子倒还记得清晰,也不似从前那样丑了。哑女嫁过来前,傻子来找过她,嘴打着瓢告诉她,要带她走。哑女鬼使神差点了头,现在想来,傻子就是傻子,哪里会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那日喝醉酒,丈夫又动了手,哑女抱着淤青的胳膊蹲在地上。
炕上的男人骂骂咧咧,“那傻子倒是对你不赖,敢来找我麻烦。可惜不会水,推进去不消片刻,就没顶了。”
哑女心头一震,想到日前黄河发了大水。
丈夫从炕头转过脸,审视着哑女,他诚心侮辱她,冷笑藏在皮肉里。
哑女张了张嘴,把这句话颠三倒四地揣摩,他把傻子推进了河里。
那天的雷很响,间或就是一声,黑夜里,哑女拎起房外倚着墙的锄头,冷眼看着炕上醉成烂泥的男人,一锄头、一锄头砸穿他的头盖骨。
哑女消失了,消失在雷声长鸣的雨夜里。
长河水呜呜地哭,不知谁家的儿郎在寒夜里念唱:黑水短,渭水长,黄河水汩汩流淌……古老而悠扬的调子在黑夜里瑟瑟。阿娘走后,再没人唤她一句书玉。傻子死了,也没人拿着一沓写满书玉名字的报纸说要带她走。这个名字将被埋进黄土里,随阿娘葬进铜山里,随傻子淹没到黄河里。长得美到底欠别人什么,故而她一生的命运都受人支配。她终于可以由着自己为旁人哭一场,哑女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哭喊,她吓了一跳,又很快适应,起初像小兽呜咽,后来像一匹狼在嘶吼,贯穿了整个长夜。
怎一个酣畅淋漓?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