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离婚了。

这件事，我第一个告诉的人，是周帅。

在得知我离婚的原因后，周帅气得在电话里对我前夫破口大骂，我顿时后悔了，怕他去找前夫麻烦。

我叮嘱他千万不要鲁莽，打人犯法，他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了，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我才松了一口气。

02

周帅，是我弟弟。

而且，他只比我小一岁。听过也见过太多姐弟打架的故事，所以我总觉得我和周帅不是正常的姐弟，因为他对我实在太好了。

2003年秋天，我爸因为下班后去喝酒，回来的路上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导致一只腿受伤，只能结束打工生涯回了家。

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在一起，但却没了主要的收入来源，我永远记得那些场景，在我家昏暗的灯光下，我妈唉声叹气，我爸拧着眉躺在炕上喝中药。

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的气压低得让人害怕。

虽然谁都没说，但我知道，我即将高考，大学学费成了问题。我明白只有学习才能走出乡村，所以我从小就拼命学习，可现在这些努力，似乎都要白费了。

而17岁的周帅，看出了我的担忧，有天晚上，他跑过来安慰我：“姐，没事，有我在。”

这天开始，周帅放学后不再和我一起写作业，而是书包一甩，提了一大桶猪食先去喂猪，喂完猪，他再把家里的三轮车开出来，去地里接我妈，顺便捡一些别人地里落下的小土豆，回来喂家里的骡子和羊。

我于心不忍，要和他一起去，他把我推回家，一本正经地说：“有我一个干活就够了，姐，你成绩好，你好好学习就行。”

我看着他细瘦的胳膊，和被晒黑的脸，心里酸酸的。

03

秋去冬来，春节那天，窗外大雪纷飞，屋里炉火熊熊，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炉火前吃年夜饭。

吃到一半时，周帅忽然抬起头说。

“我不读书了，想出去打工。”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锅咕嘟咕嘟的煮着。

时至今日，我仍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周帅的脸还稍显稚嫩，但他的眼里，却分明透露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刚毅和坚定。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我爸和我妈，也明白。

所以，他们没有提出异议，只有我不同意。

“你高中都没毕业，不行。”我说，“大不了我出去打两年工再去读书。”

周帅不答应，“我是自己不想读了，我成绩也上不去。”

周帅态度坚决，我听见我爸叹了口气，我妈转过脸去擦了擦眼泪。

年后学校开学，周帅真的不再去学校了，决定出去打工，我哭着劝他也不听。

就这样，周帅把读书的机会给了我，而他自己，却顶着烈日风雨在地里辛苦劳作，决定等满了18岁就正式出去打工。

有一次，他来学校给我送吃的，一伸手，十个指头都是开裂的口子，我的泪刷的一下冲出了眼眶，而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安慰我，没事的，姐，真没事，都好了，一点儿都不疼。

周帅怕我担心，老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可我知道，那段时间，我爸的病其实一直都没好过，他干不了重活，这个家，全靠周帅和身体不好的我妈在撑着。

高考结束后，我不负众望，以年级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家里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周帅，逢人就夸我。

虽然家里人都很高兴，但外出读书的各种费用，也叫人一夜愁白了头。

我妈说要不别读了，学个理发美容啥的，但周帅坚决不让，他说，我姐就是读书的料，读书才是出路。

后来，是周帅带着我爸去跟亲戚们借了钱，把我送去了学校。

在我的心里，年纪小小的周帅，就像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哪怕再难的事，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也习惯了去依靠他，依靠久了，也早已忘记，原本，应该是我来照顾他的啊。

在外读书的四年，我和周帅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

每次回来，周帅总是催着我妈做各种好吃的给我，我爱吃煮嫩蚕豆，豌豆，每年春天，周帅总要留一小块地种豆子。

我在周帅的心里，一直是带着光环的。

而我，却差一点让他失望。

04

大学毕业后，是2008年，我没像其他同学一样工作，而是去了一家工厂的实验室学习，希望将来有更多的筹码。

因为周帅一直跟我说，他出去打工以后，家里没以前那么困难了，让我不要着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我也就真的信了，直接不久后，周帅出事了。

我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都愣住了，原来周帅已经受伤很久了，一直瞒着没让我知道。

因为爸妈身体不好，他没有再外出打工了，而是在家里干点活儿，用拖拉机帮人拉砖拉沙之类的。

那天，刚下过雨，路滑，拖拉机侧翻，压伤了他的左手手臂，虽然保全下来，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也不能开车拉活儿了。

家里的情况，根本就没好起来。

是我妈打电话时，说漏嘴，我才知道的，我请了假连夜赶回去。

周帅比从前更瘦了，好像从17岁之后他就没有再长高过，他下意识藏着左手，笑着说：“姐，你回来啦。”

我抓住他的左手，看了又看，哭了。

因为周帅是左撇子。

周帅反而安慰我：“没事，我最近在学着用右手呢，再练练就好了。”

我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就被周帅赶着回去了，说让我别耽误学习。

但我一想起家里的情况，想起周帅的手，就愧疚得想哭。

我决定从实验室辞职，去找赚钱的工作。

正好有个学姐说，她在广州工作的单位招人，工资待遇都不错，让我赶快过去。于是，我并未多做考虑，就南下去了广州。

周帅一直不放心我孤身一人在外，所以，我们一直都说好，不管去哪里，都要提前说一下。

但那次，我没有告诉他。

结果，我被学姐骗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公司，而是传销，我被困在广州的传销窝点整整20天。

后来，我假意归顺，学姐让我给家里打电话要钱，打完电话交手机的时候，我趁她不注意，飞快给周帅发了一条短信。

周帅一刻也没耽搁，一边报警，一边抓了个外套直奔广州。

然而，我给周帅发的地址是错误的，是学姐为了防止我报警，说的假地址。周帅来广州后，找不到我，急得要疯了似的。人生地不熟，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中暑晕倒在陌生的街头，周帅为了救我，差一点把命都送掉。

但他还是撑了下来，他跟着警察一起，一点点地搜索，最后找到了传销窝点。

等找到我时，周帅整个人胡子拉碴，瘦成了一条细长的竹竿，他眼眶潮湿，扑过来拉我的手时，我都有点不敢认他。

05

全家都没有人责怪我，尤其是周帅，他还怕我回来心情不好，特意找一些港台喜剧片陪我看。

那时的他，已在村里开的砖厂上了班，学会了用右手，12小时倒班制，一个夜班上下来，他的大眼睛布满血丝，眼圈乌青。

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一想到全家人供我上学，到头来我却差一点害人害已，那种挫败与愧疚时时令人发狂。

周帅看我沉闷了许久都无法振作，第一次对着我发了脾气。

他细数家里这些年的沟沟坎坎，因为穷，因为我爸病，因为住的房子破，他和我妈到处受人歧视，但他很骄傲，因为他有个努力上进的姐姐。

然后，他骂我没勇气，骂我是个懦夫，他说我再这么死气沉沉下去，就不配再做他的姐姐。

我终于泣不成声。

我还什么理由继续消沉？

06

我在离家最近的城市，找了份工作。

周帅又得意地说，这才像我姐。

那年，周帅已22岁，过早的，长年的劳作让他的背有些微驼，但这并不妨碍他意气风发的帅。

同事说，周帅的帅是一种沧桑感。

我认同，但不喜欢，沧桑要生活的锤炼与磨难，而我，宁愿他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工作的同时，我继续不停学习，提高自己。这期间，周帅也因为工作突出升了职，做了一枚小小的组长。

其实，周帅是个非常好学的人。每次我周末回去，就见他经常捧着书看，有管理，也有钢铁冶炼技术。

有时，不经意间他长叹感慨，还是多读书好啊。

说完了，他怕我多心，马上又笑嘻嘻地说，不过就我这脑袋，上学也白搭，得社会大学效果才好。

时光的车轮一直向前冲，最后我选择考教师证，回到县城做了一名中学的老师，因为这样离家更近一点，可以照顾家里，而周帅，继续升职，做了钢铁厂最年轻的工段长。

生活的欢喜终于向我们跑来。

07

2015年以后，我们都先后有了事业，各自成家，周帅还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

成了家的周帅，依然对我很好。

有时，弟媳假装酸溜溜地说周帅，你对姐姐怎么这么好。

周帅只是笑着说：“因为她是我姐啊，我就这么一个姐姐。小时候，她对我可好了，爸妈在干活儿的时候，都是她带着我的……”

说到最后，周帅带了浓浓的鼻音。

房间外的我，听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我为周帅做的，远远没有这么多年来，他为我做的多，他甚至为了我，为了这个家，牺牲了读书的机会。

这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和弥补的恩情。

08

去年，我的婚姻出现了问题，我遭遇了被出轨，财产被转移，还有威胁和恐吓。

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怕周帅担心，也怕他太冲动，就没敢告诉他，而我不想事事都依靠周帅，他也有他的人生。

所以，我一个人找律师，打官司，要回了财产，和孩子的抚养权。

直到成功离了婚，我才告诉周帅，没想到他连夜开着车就来了，到了我家楼下，他才给我打了电话。

一起来的，还有我前夫。

因为周帅给他打了电话，撂下话：“不来跟我姐道歉，我就把你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多日来的委屈和不甘，在周帅掷地有声的话里，如洪水般倾泻而出。我没忍住泪，周帅见我哭，眼圈也红了。

我前夫一向知道周帅的脾气，怕他真的说到做到，才屁颠地来了，跟我说了对不起，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这么多年，只有周帅是这样，站在我身后，做我的后盾，不问缘由无条件的保护我。

只因我是他的姐姐。

09

2019年，我爸病重，尽管我和周帅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仍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葬礼过后，周帅开车送我去车站。

这么多年，不管我长到多少岁，少年亦或中年，每次回家只要周帅有空就一定要接，每次离开，他也一定要亲眼看我上车才放心。

可这次，他只是把车停在离车站最近的站牌前，他趴在方向盘上，忽然哽咽着说：“姐，我累了，开不动了。”

这个已为人夫，为人父的中年男人，这个从17岁起，就为我为家，撑起一方天地的男人 ，这个在父亲去世后，忙前忙后，主持大局，照顾我妈照顾我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伸手揽过他的肩，一如多年前，他送我去外地上学时，在火车站前揽着我。

他对我，一腔赤子之心，从未因为时光的变迁而改变过。

那天，我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没关系，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