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芳这几天的大脑就差没爆炸了。她像受伤的惊鸟一般,丁点儿大的动静都能让她紧张得不行。
即将高考的儿子近两次月考成绩连续下降,之前稳居前五十的他,现在都快落到年级一百名之后了。
现在的孩子都是瓷娃娃,跟他谈点稍微严肃的事都得斟词酌句。
再加上公公高血压第二次中风刚出院,现在又天天在公园里和那帮老太太转悠,上次就是在那跳舞时摔中风的。
自打婆婆去世后,公公就像是那脱缰的蛮牛,怎么也拉不上路。
自己带的九年级毕业班,那几个成绩好点的主也是一样的不省心。
莫芳上届带班成了同年级别班的陪衬,因为人家班十五个考上市一中,她班只有九个。
所以三年来,她卯足了劲,就想着在这届要一雪前耻。
怎奈那些个成绩好的小祖宗仗着自己基础好,该玩玩,该睡睡,丝毫不理睬她头顶已经冒出的青烟。
就在她寻思约谈那几个国宝级学生时,手机狂响,是莫老太太来电。
莫芳心中警铃大作,直呼不妙。
果然,老太太开口就说:“芳,帮我做件事,问问办离婚需要些什么手续。”
莫芳小心翼翼地说:“您问这干嘛,谁要离婚?”
“是我,我要和你爸离婚。”老太太冷静地回答。
“亲爱的周伏兰同志,您都六十六了,还住着院,离哪门子的婚?”抬手抚额时,莫芳发现小指指尖都在轻颤。
“我知道自己没几个日子了,想在咽气前把离婚证拿到手,帮我打听一下吧!”
莫芳多想对电话那边喊:亲爱的母后大人,您就别添乱了,行吗?
可是,她不敢。
因为,老太太现在乳腺癌晚期,兼淋巴转移,因发现晚又年事高,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效果还未知。
母亲一生要强又刚烈,她连将病情如实相告都不敢。
可眼下,听老太太口气,八成是知道得差不多了。
莫芳把手中圆珠笔往办公桌一扔,心想:这要命的中年,还真杀人不用刀。
老太太从来话不说透,但言出必行。
已经到了晚年的母亲,甚至还在病床上治疗。老太太这是被哪儿飞来的横雷劈到,突然生出离婚的想法来?
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莫芳自己的事之外都是大事,所以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地去了医院。
病房里,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母亲稀疏花白的头发,强压住心中躁乱柔声问道:“妈,之前四十多年怎没见您提过离婚?”
其实莫芳想说,您都不知道剩几个日子,我爸也七十出头了,跟他说话都得吼着才能听得见,离不离婚还有什么区别?
您的二姑娘和三姑娘都奔四十了,这么多三姑六婆和亲家亲戚,您是想闹给谁看?
可她是母亲一手教大的,以母亲的冰雪聪明,不会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芳,我都了知道,我是癌。你们没安排我手术,住院这么多天依然红的黄的一块吐,一阵痛过一阵,同病房住的都是肿瘤病人,妈心里都有数。”老太太缓缓地说着。
莫芳眼眶没半秒就湿润了。
老太太先后在两家医院检查过,两张诊断书都是她亲手接的。看到诊断书上写着“分化性鳞癌”,字字惊心,她却只能和泪生吞。
而今,母亲像叨家常一样地说出来时,她还是不得不硬生生的接下那被凌迟的痛。
然而,老太太像是没看见她明显异常的状态,自顾自说:“别怪妈拂了你们的体面,我是不想死后被冠上你爸的姓。”
听到这句话莫芳脑中立马闪过一块青褐色的石碑,上刻:莫母周氏老孺人之墓。暗红色的楷体,一笔一划……
莫芳心里纳闷的想母亲竟恨父亲到了这般田地!
可,两人都过一辈子了,最后是不是被冠上父亲的姓,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试着劝:“妈,离了婚,您也还是我们的妈,我们都姓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费劲折腾那事做什么,好好躺这静养身体不好吗?”
的确,在莫芳看来,怎样把老太太的生命延续到极至,才是最重要的。
“做你们姐仨的娘,我很乐意。可你爸……这婚,非离不可!”老太太不为所动说道。
母女俩的拉据最终被莫芳学校教务主任的电话打断,她班上有个学生上吐下泻,校医建议马上送医院,让班主任的她赶快回去。
莫芳仰头低嚎一声,俯身和母亲告别。
“交代你的事这两天你会办好吧?”母亲不依不饶地叮嘱着她。
莫芳胡乱应付两句,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医院。
此时她的心早已飞回学校,学生的事,容不得丁点懈怠。
退一万步说,成绩怎样尚先不论,工作上哪怕芝麻大点的失误,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放到网上,不但饭碗不保,连祖宗十八代都会让人给挖出来。
作为班主任的她可耽搁不起。
莫芳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格,做起事来眼睛里都容不得半点沙子。
母亲要离婚的事被她划入“重要但不紧急”的范畴。但在老太太这儿,却不是这样。
三天后的清晨,母亲的护理打来电话,说老太太死活不愿打针,还不吃东西,正在整理行李,闹着要出院。
莫芳的魂都惊出来了,老太太这是拿自己的命玩呢。
她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飞奔向医院,好话说了一箩筐,老太太最终同意继续住院,但必须落实离婚的事。
莫芳的头顶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扣住了般疼,太阳穴突突跳得老高。她真想跟老太太理论几句,可还是担心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无计可施的她,只得高举白旗,小心搂着老太太缓缓走出病房。
带老太太在医院旁边吃早餐时,莫芳问:“您既然这么恨我爸,为什么到这时才……”
老太太将嘴里的小半口米粉轻轻咽下,抹了抹嘴唇,说:
“恨也谈不上吧,之前不提,是怕给你们姐妹丢脸。虽然你们几个现在都过得不错,但父母离婚终归不是好事,容易让人说三道四的。”
“现在您不担心了?我爸他究竟做过些什么,让您这么心寒?”莫芳问道。
“妈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有了你们姐妹三个,最不幸的,也是有了你们。”
莫芳要理解母亲的这几句话,自是不难。可她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母亲心里深埋的,究竟是些怎样的过往。
在她心里,母亲是出离坚强和独立的,丝毫不比当工人的父亲逊色。
然而,当母亲话匣子一打开,她就知道,“莫母周氏”几个字,是不可能的了。
母亲悠悠地讲起曾经的过往,早些年母亲娘家是地主,抄家破落后被人介绍给父亲。
父亲家一贫如洗。但父亲生得一双不安分的手和脚,在附近农场失火时踊跃救火,救下了人生中的贵人。
被救的贵人,不但安排父亲到七十多公里外的矿上上班,还帮他转了正。
那时,莫芳两岁不到。
当了工人的父亲,翻身农奴把歌唱,不但穿衣打扮日渐讲究,回家时的调调也看着高涨,可是对母亲的态度却是一天不如一天。
自从生下了莫芳的妹妹后,父亲每次放假先去的总是村头的梁婶家。
梁婶男人长年不归家,人生得花枝招展,又能把百米开外的男人骨头都笑酥。
因此,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
父亲指责母亲是“不下蛋的母鸡”因为在父亲心中,莫芳姐妹俩都不算数。
像梁婶那样,一生一个准,连生的俩男孩才算“蛋”。
母亲不堪其辱,大嚷着要离婚。
父亲涨红了眼,用尽全力伸直手臂,把四个多月大的妹妹高高举过头顶,作势要往地上摔。
看到这场景母亲秒怂,立马哭着跪下,并保证以后闭口不提离婚的事。
父亲这才把莫芳的妹妹往床上一扔,狠狠飊了口痰后,扬长而去。
三年后,父亲把母亲安排到亲戚家,偷偷生下老三。见出来的又是个女孩后,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前,扔给外婆一百零三块钱,付了接生婆二十块工钱后,剩八十三块。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很久没回家也没再寄过钱。
后来的莫芳在上小学的时候,经过母亲的指导下,她能给父亲写出一封简短的信。
莫芳记得,那些信的开头永远都是:敬爱的爸爸,您好!因为母亲强调,问候语必须写“您”,而不能写成“你”。
她还记得,信写去三封后,母亲就能收到一笔钱。
在之后莫芳的妹妹也上学了,可是父亲寄回的那点钱是支撑不起四娘崽的生活。
母亲开始和伯父叔叔们借钱,但往往开口借十块,最后却只能借到一两块。
母亲明白,生了三个女儿的自己,成了整个莫家的耻辱和累赘。
所以她开始寻思靠自己养活莫芳姐妹三个。
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还真给她们派来了救兵。
母亲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屠户肯教授母亲养母猪的技术,并亲自带母亲选回母猪苗子,买猪苗的钱也是他垫付的,说等母亲赚了钱后再还给他也不迟。
母亲肯吃苦,身子骨硬气是干活的好手,再加上本分、会做人,把家里的小猪崽一窝卖得比一窝好。
渐渐母女四人的日子变得滋润了起来,莫芳姐妹几个还时不时有新衣服穿,两个妹妹还扎上了好看的头绳。
母亲说起这些旧事时,莫芳是有记忆的。
有时母亲事先会请人选个黄道吉日,因为卖猪崽是她们家最热闹也最隆重的一天。
每当那些买猪崽的来时,都是她帮忙记账、抬称。
莫芳还记得那时用的是杠称,每次抬称她都把脚踮得老高,因为母亲事前告诉过她,千万不能让小猪崽拖地,那样称不准,是要吃亏的。
而小时候的她也非常享受那“小掌柜”的感觉。
现在坐在餐馆的小木桌旁,母亲还给莫芳讲起了另一件她不知道的事。那是莫芳最小的妹妹上小学那年,父亲曾回来过。他是回来求母亲帮忙的。
母亲娘家有一个叔叔是老中医,尤其擅长治一种病,叫癫痫。
父亲声泪俱下地跟母亲坦白,他在外边有了个儿子,但患有先天性癫痫。
父亲嫌弃连生三个女儿的母亲,已是众所周知了,也包括母亲娘家人。他知道自己请不动岳叔,希望母亲能出面求情。
母亲拒绝了。
父亲曾经以妹妹性命相威胁,母亲妥协,不再提离婚,可不代表她就得自踏尊严,卑微到求娘家叔叔去救父亲的私生子。
父亲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恶狠狠地说:“休想他以后再拿到我的一分钱。”
父亲不知道的是这时的母亲早已能靠养猪维持家中生计,他这次威胁,没起到预期效果。
发生这件事时,莫芳姐三个都在学校,母亲也觉得没必要让她们知道,所以莫芳一无所知。
听到这儿,莫芳瞪大眼问:“我爸那儿子呢,现在在哪?”
母亲脸上,顿时显现出一种特别奇怪的表情。
纵是莫芳年过四十,也捕捉不准母亲的那表情。似乎里有惋惜,有愧疚,有哀悽,也有一种看透一切后心如止水的淡定。
“他死了。”
莫芳张大的嘴半天没合上,但她很快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觉得愧疚了,她后悔没救那孩子。因为能不能救到是一回事,母亲伸不伸手又是一回事。
现在的她也明白,母亲不是不恨,而是已经由恨转漠视了。
听到这我感慨道父亲因为嫌弃不能“下蛋”的母亲,在外被“要生个儿子”反复吊打,最后还被老天戏弄一番。
事情发生后,自从母亲拒绝救他外来的崽后,父亲真的没再拿钱回家。
但,天不遂人愿,那男孩在十二岁那年夭折了。
“孩子和同学在河边玩,突然发病,一头栽入河中,捞上来时,早已泡得老肿。”母亲一字一顿,清晰又淡漠。
莫芳之前高高悬起的心脏,一点点地往下回落。
长到四十多,她第一次听说曾有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让人唏嘘万分的是,等她知道时,那苦命的弟弟却早已重新投胎。
她脑海中忽然回现,自己结婚时,父亲眼里一闪即逝的泪光。
生儿后,父亲怀抱外孙时如获至宝的小心翼翼。
以及,曾经无数个悄无声息的夜晚,父亲坐在电视机前抽着烟,又在缭绕烟雾中眼神空洞地沉默。
原来,那沉默中,蕴藏着太多她不曾知晓的辛酸泣血往事。
以现在的她看来,所有的烟和雾,在父亲心中早成了一个结,一个谁也无法解开的结,那是父亲和母亲都不想去触碰的结。
后面的事,不用母亲说,她也能猜个大概了。
弟弟死后,父亲元气尽损,别无选择地回了家,被动地顺从天意看着她们姐妹几个长大、自立、嫁人、生崽。
莫芳百感交集,仿佛随着母亲的诉说又从那逝去的岁月里重新走了一遭。
这世上的人,活得几十年下来,无一不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也总会有几个日子会举步维艰,全靠硬扛。
听过母亲讲述往事后,莫芳略作调整,借口上厕所,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莫芳在那滋滋的声线中紧张得差点室息时,听到父亲长吐一口气说道:“都到这时候了,她要怎样就随她吧。”
挂掉电话后的莫芳,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面弓起了身子。
恍惚中,透过指缝间迸出的泪水,她看见“爱母周氏之墓”几个字,猩红、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