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柔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下午三点,本是她应该上班的时间,但自从她接到电话后,就再也无心工作了,躲进卫生间。
第一反应不是哭,只是绝望,在脑海里反复确认刚才电话的内容。
她的老公陈朴,上周去做了检查,刚才他打电话告诉她,检查结果出来了。
皮肤癌晚期,而且情况很不乐观。
2
其实,他的病是早有端倪的。
只是,那时候症状不明显,以为是普通的皮肤溃疡,所以从没有当回事,只去诊所拿了药回去抹。
今年开始变得严重了一点,但也只是以为普通的皮肤病,直到前几天萧柔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描述了皮肤癌的症状,她才隐隐担忧,逼着他去做检查,没想到就是这样的结果。
萧柔在卫生间呆了很久才出来,怕同事看出她哭过,低着头回到工位上,无心工作,但也要装着工作的样子。
下午四点的阳光,带着秋天的气味,洒在她的办公桌上,她望着这光斑出神。
这是萧柔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机会,老板是她的小学同学,如果不是这一层关系,她还未必有机会坐在这里。
萧柔从结婚生子后,就没有再工作了,全身心在家做全职妈妈,和称职的妻子。因为陈朴说,咱们也不指望过人上人的日子,他赚的钱够用就行了。
儿子上了高中,在学校寄宿,她实在闲得慌,才重新出来工作。
现在儿子高三了,她和陈朴商量好了,等儿子上了大学,他们就出去旅游一趟。
这个旅游计划,原本应该是蜜月行的,因为萧柔怀孕而搁置,后来就被淹没在了生活的琐碎里。
萧柔整个脑子都是乱的,各种思绪碰撞,她又想到了她常年卧床的父亲,和那个不吃饭也要去赌博的母亲。
最后又想到,陈朴的皮肤癌,只觉得这个世界随时都要崩塌了。
终于捱到下班后,萧柔破天荒地第一个打卡下班,她没像平时那样等公交车,而是打了出租车。
期间,陈朴像往常一样,发消息跟她说,他已经到家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萧柔没来由的愤怒,手指奋力地按着手机,回复:“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心情吃!”
过了一会儿,陈朴回过来:“那也要吃饭,不然呢?”
萧柔看着这句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抽痛,是啊,不然怎么办呢?越想越绝望,再一次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吓得出租车司机急刹车。
司机问她,怎么了。
萧柔只是哭,哽咽导致她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
“对不起,师傅,继续开吧。”
3
萧柔回家时,陈朴已经做好了饭。
她下意识地在门口换鞋,然后走到饭桌前,抬起头看着陈朴,才惊觉他瘦了,也憔悴了。在没有确诊之前,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他了。
陈朴给她盛了碗汤,她喝了一口忽然哭起来,陈朴过来抱住了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但没发出声音来。
等他们平静下来,饭菜都凉了。
他问:“跟咱爸妈说了没?”
陈朴说的是萧柔的爸妈,因为他是个孤儿。
萧柔摇头,反问他:“儿子怎么办?”
陈朴想了想,“先不说吧,明年夏天就高考了。”
萧柔点点头。
两个人沉默下来,但谁也没有胃口吃饭,房子里所有的声音都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连心跳和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收拾完餐桌,萧柔去卧室里拿了几张银行卡出来,认真地开始跟陈朴算了算治疗费用,然后估算这套房子的价值。
陈朴打断她:“我不想治了,没什么意义。”
萧柔像是没听见,继续说:“实在不行,我爸妈那还能借点儿。”
陈朴叹了口气,萧柔说,“这两天我们就去医院。”
陈朴没说话。
晚上,两人都早早地躺下了,萧柔无声地抱着陈朴才发觉,他们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拥抱了。
她用手摸着他手臂上已经开始溃疡的那一块皮肤,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小一块,以为只是寻常皮肤病的小毛病,会变成致命的皮肤癌。
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不乐观了,能做的只是延长寿命的同时,让他好过一点儿。
萧柔越想越觉得绝望,这么多年了,她才从在原生家庭受到的磨难里一点点走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大祸临头。
陈朴没睡着,萧柔也睡不着,凌晨四点她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脸时,洗着洗着就把头埋在盥洗池里哭起来。
等哭累了,她就坐在阳台上,等太阳一点点升起来的时候。
她想起了,她跟陈朴的过去。
4
萧柔没读多少书。
因为在她上高二那年,母亲输光了她的学费,她一赌气就退学了,一个人出去打工。然后,每个月把一半的工钱寄给奶奶,让奶奶去给父亲买药。
她是在工厂里认识的陈朴,他是厂里的货车司机,两人一起出过几次货,就熟悉了。
有时送完货,陈朴会载着她四处转悠一下,有时还会给萧柔买点吃的,萧柔年纪小,也没谈过恋爱,很快就心动了。
陈朴比她大了10岁,还是个孤儿,但萧柔完全不介意,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恋爱。
也许是孤儿的原因,年轻时的陈朴就透着一股老成的气息,他总能把萧柔照顾得很好。
萧柔20岁时决定嫁给他,原因是她觉得陈朴再过下去就太老了。
陈朴拿出所有的积蓄做彩礼,但上门的时候还是被萧柔的母亲嫌弃了,说婆家没人依靠,以后日子难熬。
萧柔冷冷地说:“我只是通知一下,又不需要你同意。”
她妈气得脸色发白,但还是收下了陈朴准备的彩礼,前脚刚走,后脚萧柔就跟母亲要走了彩礼钱,然后每个月按时转给奶奶,作为父亲的医药费。
在这年冬天,萧柔嫁了过去,两人在工厂外租了一间房子,简单装饰了一番,就成了婚房。
第二年春天,萧柔就怀孕了。
生了孩子后,没人带孩子,萧柔只能从厂里辞职了,陈朴一直在厂里做司机,工资十年都不涨一回。
好在后来,厂里效益好了,厂长大方地给陈朴分了一套单身小公寓,他们一家三口蜗居在不到50平的房子里,日子渐渐安稳起来。
一转眼,孩子大了,萧柔人到中年,陈朴已经开始老了,却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这个结局。
天大亮后,萧柔就跟同学打电话请了假,说了陈朴的病,同学爽快地给了假,还安慰了她很久。然后,陈朴也跟厂里说明了情况,老厂长在电话里安慰了好久,又亲自上门探望,还给了一笔钱做医疗费,说陈朴在厂里干了30年,是他最欣赏的人,说到动情处,红了眼眶。
老厂长说:“不管怎么样好好治,钱不够跟我说……”
陈朴感动地眼眶泛红。
萧柔带着陈朴去医院,陈朴也没有再拒绝了。去医院的前夜,陈朴一夜未眠,天快亮时,他抱着她的手臂,呜咽地说了一句。
“小柔,我真放心不下你……”
5
住院手续很快办妥,萧柔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家。
奇怪的是,没确诊之前陈朴看起来倒还好,已确诊躺进病房,好像整个人都老了一大圈,看起来病怏怏的,眼神都暗淡了。
没几天,陈朴的痛感也越来越明显,抗癌药每天成堆地吃下去,也看不到明显的效果。检查结果是深度浸润,已经累及骨骼,因为肿瘤已经无法切除,只能做化疗,靶向治疗之类的。
医生说要开始准备化疗了,萧柔提前帮他剃掉了头发,看着光头的陈朴,笑着说,还是第一次见他光头,话音刚落,她又忍不住哭出来了。
晚上她就缩在他的床上,像只小猫似的紧紧挨着他睡。
萧柔感觉好像回到了恋爱的时候。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跟陈朴去开房,是在他们恋爱一个月后,在工厂附近那家便宜的小宾馆里,窗户的玻璃是坏的,透着冷风,她缩在陈朴的怀里,温暖又幸福。
后来,他们结婚后,她也是每晚都在他怀里睡着。但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各睡各的了,虽然会有夫妻生活,但亲吻和拥抱,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她也曾经想过,也许他们之间的爱情早就淹没在生活里了,但是如今,爱情好像又回来了。
但他们的时间,却不多了。
不久后是中秋节,儿子放假回来过节,萧柔提前从医院回去了,把家里收拾一番,做了好多菜。
儿子问,爸爸呢?
萧柔埋头吃饭说,出差了。
儿子不确定地看了她一眼,毕竟,一个司机要出什么差?从前也没有出过差啊。
好在儿子没有继续追问,一边吃饭一边刷手机。
儿子只回来了一天就走了,萧柔匆匆赶去医院,见陈朴还好好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问起儿子,萧柔说,一切都好。
天气越来越冷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化疗,陈朴的身体看起来好像稍微好了一点。
萧柔偷偷去问医生,这种情况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大概一到两年左右,这个说不准,每个患者都不一样。
从这天开始,萧柔每天都在心里默念几百次,保佑陈朴能多活几年。
然而,她并没能如愿。
陈朴是在第二年春天,忽然出现了肿瘤急症,几乎是一夜之间,他的皮肤都开始生疮,溃烂,甚至发出臭味。
萧柔决定转去大城市的医院,哪怕能多留住他一些时间,也好,她计划着卖房子了,已经在联系中介了,但陈朴不同意。
他拉住她的手说:“算了,不治了。房子没了,你跟儿子住哪儿?”
萧柔说:“大不了租房子。”
陈朴坚决不同意,“迟早的事,何必呢。”
萧柔愣了一会儿,忽然哭了。
这是入院以后,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哭,哭得整栋楼都听得见。陈朴摸了摸她的头,艰难地说:“小柔,咱们出院吧。”
萧柔不同意,但实在也拗不过他。
因为他说,他不想死在医院里。
6
萧柔还是带陈朴回家了。
有天,陈朴睡着了,她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她,陈朴的病情。
谁知母亲第一句话就是:“看吧,我早说了,他命不好!还好你还年轻……”
萧柔气得骂了一句脏话,挂断了电话。
冷静过后,她给儿子打了电话,如果再不打,可能就来不及了,她不希望陈朴带着遗憾走,也不希望将来儿子怪她。
儿子一听就哭了起来,当天下午就从学校赶回来了。
这时候陈朴已经不太能起床了,说话都费劲,看到儿子回来,用眼神责怪萧柔。
萧柔突然就发火了。
“你都要死了,高考有什么了不起,今年不能考了,明年还能考!就算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没见到爸爸最后一面,会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死这个字,儿子哭得毫无克制,萧柔也哭,陈朴的眼泪顺着太阳穴一直流进头发里。
陈朴是在一个星期后去世的。
走前,他拉着儿子的手说,将来好好照顾妈妈,妈妈这辈子太苦了。
萧柔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
陈朴的眼睛一点点转向她,艰难地说:“小柔,你还年轻,日子还长,遇到合适的……”
萧柔说:“你要想说这个,还是不要说了。”
陈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怪我,怪我啊……”
这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怪他,如果早点去治疗,如果早点重视这个病,如果他没有娶她,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太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萧柔的身上,儿子跪在床前大哭,窗外的世界正常运转,但她的世界,从此陷落了。
7
葬礼结束后,萧柔继续去工作,儿子也回了学校。
下班后,她一个人挤公交车,慢慢地回家,家里没有人做饭了,她坐在黑暗的客厅里,许久才起身去厨房煮饭。
她站在冰箱门口,对着卧室问:“你想吃什么?”
没人回答。
萧柔自言自语地说:“红烧肉吧。”
说完,她从冰箱里拿出肉,拿着拿着就蹲在那开始哭起来,哭得双肩耸动,整个人坐在地上。从检查出来,到他离开,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快得她根本没办法接受。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想吃饭了,更怕面对这个房间,她只好下楼散步,一个人走着走着,等反应过来,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这座城市很小,几乎每一个地方,她都跟陈朴去过,这么多年过去,城市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她几乎都没怎么注意。
现在一个人走在路上,夜风扑面而来,她站在街上,成群结队的人从她面前经过。有个人,穿着跟陈朴一样的衬衫,她追上去看了好一会儿,那人警惕地加快脚步走远了。
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陈朴真的不在了。
她才40岁,但她不会再找男人了,婚姻的美好和残忍,她都已经领略过,儿子也大了,她一个人也可以很美好。只是,未来到底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她也还需要熬过去。
她第一次觉得,这人生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