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爸不待见我弟。
因为我弟和他一点都不像。
我爸是一名退伍军人,走南闯北,做事雷厉风行,性格刚强。而我弟,胆小爱哭,最爱窝在家里,永远一副慢吞吞的模样。
这样的儿子,我爸自然极不满意。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改造他。
我弟八岁那年,我爸把他送去练拳,他觉得那种运动最有男子气概,在他的想象里,任何男孩子送进去,出来后都会像李小龙一样,嘿嘿哈哈地叫着,一条腿横扫八百里。
然而,我弟极不情愿,每一次去学拳,都像一个委屈的小媳妇,不说不去,但就是泪水涟涟地跟在我爸身后。
出门哭一场,回来再哭一场。
终于,我爸给他哭烦了,况且,连教练都说了,我弟不适合打拳,我爸这才一脸无奈地放了他。
当然,这不代表就放弃改造他。
我爸总觉得他应该利索爽快。我弟这样的,将来长大了连老婆都娶不到,所以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把我弟改造成像他一样的风风火火的汉子。
他带我弟去爬山,爬到山顶让我弟往下看,我弟有点恐高,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吓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赶着我弟像其他家男孩子一样,翻墙上树掏鸟窝,说如果能掏了鸟蛋回来,奖励他一根雪糕。但我弟站在树下,看了半天也不敢往上爬,他怕虫子,也更怕自己爬那么高,会掉下来摔死。
我爸恨铁不成钢,一口牙咬得嘎吱响。我弟躲在我妈身后,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父子俩的拉锯战就这么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我妈中风瘫在了床上。
02
我妈瘫痪那一年,我已经在千里之外的郑州上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我弟15,刚升初三。
平日里井井有条的家,突然间没有人拾掇,变得哪里都不对劲。我爸每天找衣服,都要把衣柜翻个底朝天。
而且,我爸还不太会做饭,一日三餐做下来,不是摔了碗就是砸了锅 ,狼狈不堪不说,做的饭还贼难吃。
我弟想帮忙,但每一次他慢条斯理的样子,都让我爸极度抓狂。而我弟,被我爸吼一下瞪一眼,马上就手忙脚乱,错误频发。
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没有了我妈在中间做调和,鸡飞狗跳的。
后来有一次,我爸干活时不小心扭了脚动不了,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全落到了我弟的头上。
我爸急得一头汗,他担心得不得了,事情那么多,而我弟却又做事那么慢。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我弟在料理家务,照顾病人方面简直像个天才,他不仅没像我爸担心的那样,做饭太慢把他和我妈饿死,还按时按点,照着菜谱,捣鼓出了个两菜一汤,味道也都不差。
那个时候,学校的课业没有现在这么重。
我爸便心情复杂地看着我弟,利用写完作业的时间,慢悠悠的,一点一点,把我爸弄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归了位,擦抹打扫,很快,家里整整齐齐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而且,我弟还借了一本专业护理书,他照着上面的方法给我妈进行护理,清洗,消毒,翻身,按摩,做得一丝不苟,细致程度比我爸还好。
他还怕我爸坐在家里着急,就每天放学拐去我爸的养猪场,和工人问一下当天的情况,然后回来再转述给我爸。
虽然我弟慢吞吞和我爸说话时,我爸还是急得抓心挠肺。
但是,他对我弟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看法,他觉得他的这个儿子,慢是慢了些,但好像自理能力还是有些的,也许这就是他的特点。
也许,并不是每个男孩子都要变得那么强硬。
父子俩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点亲密的感觉。
我弟中考后,不想读高中了,想直接读卫校的护理专业。
他不敢和我爸说,正好那时,我放假在家,就拜托我去说。
只可惜,我刚说了个开头,我爸便放了话,“一个大男人去做护士?除非我死了,不然想都别想。”
其实我爸对我弟是有期望的,他希望我弟像我一样一直念书,给他脸上争光,实在念不成了,就去当兵嘛,好男儿志在四方。
03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其实我弟还挺有主见的。
虽然我们从小都嘲笑他耳朵软的连口罩都挂不住,但那真的也只是耳朵柔软,和没主见根本不沾边。
我爸不同意他读护理,他就饭不吃,脸不洗,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我怕他出事,私下找我爸谈判,我爸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连我一起骂。
我爸料定我弟一定会妥协,毕竟从小,我爸让他做什么,哪怕他再不乐意,也要一声不吭地硬着头皮去做。
但这次,我爸失算了。
我弟骨子里,似乎还有着和我爸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趁着我爸去干活,自己偷偷地去学校报了志愿。等我爸发现时,木已成舟。
我爸暴跳如雷,他直接把我弟锁在了家里,不允许他入学报道。不管我和我弟怎么哀求,他都不为所动。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都替我弟着急,如果换作是我,我一定要砸门砸窗逃出去。
我弟没有,他坐在屋里,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我爸,带着哽咽的声调。
他说,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我,觉得我不像个男人,更不像你儿子,你宁愿我是打架打破头的坏小子,也不愿要我这样的是吧。
你觉得我没出息,当男护士丢人,你大概是恨死我了吧,才会这么阻拦着,不让我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人家都说父母应该支持孩子,这么多年,你支持我过哪怕一次吗?你配当父亲吗?
我爸被我弟的话刺激的双目通红,他两三步跨过去,开了门:“你现在就给我滚,以后再也别回来!”
我弟提着箱子,头也没回地走了。
这一次,我爸和我弟彻底决裂。
04
我弟读的卫校离家很近,五年学制。
他其实每周都回家的,但是我爸知道他要回来,便故意躲出去。
那时,我爸给我妈请了个白天的看护。我弟每周回去,便把自己在学校学的更专业的护理知识教授给看护,让她更好地照顾我妈。
不得不说,我弟真的很适合护理这个行业,他细心不急躁,有爱心,又会安慰人。他的包里经常放着小医疗包,装着消毒药品和创可贴,别人遇到小意外,他总是暖心地提供帮助。
他还没有毕业,就已经被市里的医疗集团提前招聘到了ICU,只等毕业马上就可以上班。
但即使是这样,我爸依然不肯和他和解。我弟给他打电话发信息,他都不接不回,甚至,他在任何公开场合都决口不提我弟,就好像真的要和我弟断绝关系似的。
我弟毕业那年,我妈去世。
葬礼上,刚强的我爸一滴泪都没掉,可他嘴角垂着,已经略显花白的头发,微微驼起的背,处处都透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那时,我还在读书,离家越来越远,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弟悄悄地和我说,他想先不去工作了,留下来照顾我爸。
不知这话怎么被我爸听了去。
这么多年,他火药筒一样的脾性一点儿都没改,他几乎是咆哮着,又一次把我弟赶出了家门。
“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05
一语成谶,那之后没多久,我爸就因为咳嗽不止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我弟几乎是第一时间的,停了手里的一切赶回了家,那时,他已经到市医疗集团报到上了班。
他要带我爸去北京治疗,我爸死活不肯。他说,他不怕死,但一定要死在家里,决不去医院。
我弟没办法,搬了很多的说客,我,姑姑,舅舅,好不容易说通了,我爸又提了个要求,他说他看见我弟就来气,不要我弟跟着他。
于是,我和我弟商量着分了工,我弟继续回医院上班,我带着我爸去了北京看病。
北京之行前,正好是重阳节,也是我爸的生日,我和我弟在姑姑家给他过生日。蛋糕和菜都是我弟置办的,心细的他,知道我爸的一切喜好,不吃姜和辣椒,肉要切成大块的,爱吃巧克力,但不吃糖。
在去往北京的列车上,我爸盯着手里那个暖宝宝嘟囔:“臭小子,刚上班就想乱跑,还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呢。”
暖宝宝是上车前我弟硬塞给他的。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爸和我弟,表面水火不容,但实际上,他们都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对方。
我爸怕我弟因为他丢了好工作,耽误前程。而我弟,这么多年,一直选择徘徊在父母身边,是觉得我已走得太远,而父母终将年迈,他要做他们身边那个陪伴的,来报恩的人吧。
人总是这么奇怪,当你不知道以后时,总觉得来日方长,可一旦知道了,便又深觉时光短暂,生命无常,从前种种都是遗憾。
我爸就是这样。
他知道自己捱不过这场病了,就总是给我讲我们小时候的事,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弟,他说他不担心我,我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我很强势,将来一定能保护好自己。
他只是担心我弟,他说我弟从小身体不好,心又软,他总怕他在这个社会里吃不开。他说永远都记得我弟刚出生时,早产儿,像只小猫一样窝在他的臂弯里哼哼,那个时候,他的心就像棉花一样,软软的。
从北京回来后,我爸说话已经不太利索了。
但他还是硬撑着,翻出家里所有的帐本,土地,养猪场,个人经济往来,一点一点地给我弟做交待。
我弟还是那么爱哭,可他强忍着泪不让我爸看见。
他甚至还有些心存侥幸,在北京已经病情严重的我爸,回来后还能这么精神,是不是我们还有机会?
他悄悄地问我:“姐,你看咱爸是不是一天比一天好转了。”
我不忍戳穿他,点了点头。
这个傻子,他自己就是学医的,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哪是好转,这分明是我爸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在坚持着。
他怕他死后给我弟留下一堆的糊涂帐,也更想在这最后的时光,每天和我弟慢慢地说说话,以弥补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缺失的,应有的亲密。
06
我爸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吃得一天比一天少。
我弟整天整夜都守着他,喂药,喂水喂饭,换纸尿裤,擦洗,亲力亲为。我想帮他,我弟不让,他知道我爸是个古板的人,上厕所这些事,怎么能让女儿动手。
有一天,太阳极好,我弟背了我爸在门口晒太阳。
我爸当时已经极度虚弱了,但他还是像个孩子似的,安静地趴在我弟宽阔的背上。温暖的阳光里,忽然,他吃力地伸出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极其认真的,像对待珍宝一样,摸了摸我弟的头。
就这么一下,所有的不被认可,所有的争执,都被抵消了。
我弟也感觉到了,他的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我在屋里也不禁泪流满面,我爸他必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吧。
两天后,我爸因呼吸衰竭在我弟怀里,闭了眼。
出殡的前一晚,我和我弟围着火盆守灵。
我弟的眼里的泪就没断过,他说,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我爸就是怕他这种软软的性格在社会上吃亏,所以才要一直狠狠地锻炼他。甚至我爸办养猪场,那么拼命的劳作,直到累出了病,也是想让我们的未来,有更多的底气和保障。
而他,为了让我爸高兴点,不管做啥也一直很配合。但可惜的是,天性如此,他觉得他永远都没办法,成为我爸心目中合格的儿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合格与不合格,都并没有妨碍这些年,他们父子相互嫌弃却又暗自互相关心。
曾经,我爸偷偷地通过我,探听我弟的消息,给我弟打学费,而我弟,又悄悄地通过我,用假期打工赚的钱,给我爸买泡脚桶,买保暖衣。
这大概就是不可割舍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