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敏子一想起她弟的事就头疼。
她弟出轨,跟一个高中同学好上了。那同学她也认识,长得很一般,眼睛细长,短发,总穿连体衣,板儿鞋。30出头的女人,打扮得像20多岁似的,幸亏瘦,看起来不算违和。据说离过一次婚,具体情况也不方便问。只觉得每次见到她都是冷冷清清的调调,连微笑都不会给。
一个小三儿骄傲到这份儿上,竟生出点文艺气质来。
敏子就没这么冷清文艺了,弟媳天天打电话来哭诉,把自己的当年恋爱史从头讲了又讲:当年她在念大学,被敏子弟千辛万苦地追上了,她年纪小又不晓得避孕,于是大二怀孕结婚,辍学回来在他们直营店帮忙。敏子父母有个小企业,说好听点是家族企业,说难听了就是个家庭作坊。收入还行,在当时是基层公务员的五六倍。这女人的基本句型是:“我跟他的时候我正好好念着大学……他说他爱我,我就信他……我那时候还是处女……我嫁到你们家来,虽然你们家有钱,我也没有多用过,我每个月只拿五百块钱自己零用,你们的账我都盘得清楚明白……”
她是处女之身说一万次,她生小孩险些死掉说一万次,她出门时连瓶矿泉水都要给家里省,拿矿泉水瓶子兑上凉开水带上再说一万次。后面就说自己是怎么应对这场出轨的,发现的那天就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再之后只要男人出门她就打个车在后面跟踪,找到了小三家里跟小三打架,没打赢,男人还拉偏架……
刚开始敏子挺同情弟媳。后来有一次她在外面做头发,由于要烫染,中间得洗好几次。弟媳的电话打来,又是哭。她刚洗完做软化的胶,美发小哥看她一直打电话也不好意思给她吹头发,她又不好意思挂弟媳的电话,就这么干等着,直到头发自然干。
结果那次头发做得非常不好,顶着杂草一般,她崩溃了。
2,
敏子知道是弟弟不对,可弟媳处理得也未必全对。一个道德底线太高的人和太低的人,根本没法对话。你要跟她讲你需要忍耐,需要牵引,需要智慧。她听不进去的。她钻牛角尖,她认死理。如果全家人把敏子弟吊起来打一顿能解决问题他们也愿意,可腿长在他身上,他以后只会逃得更快。
敏子把弟弟叫到家里来,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对你老婆?”
她弟说:“你还没领教她的疯狂?”
“你为什么跟你那个高中同学好上?”
“你就没发现我老婆控制欲特别强?她节省,她就得叫我节省。她觉得她圣洁,就得叫我圣洁。她不喝酒,就不叫我喝酒。她不打麻将,就不叫我打麻将……她说都是人凭什么我做得到你做不到。这他妈的不是扯淡吗,有的人还当总统了你去当啊。”
“那现在这个女的呢?”
“我们本来就是玩玩,现在被她逼得,玩也玩成真的了。”
“那你准备离婚?”
“她要是一直这么闹下去,只能离。”
3,
弟弟跟弟媳开始谈离婚,敏子每次见到弟媳,她眼睛都肿得像桃儿。作为女人她是同情她的,她跟父母说如果离婚的话多分弟媳点钱,叫她经济上宽裕一些。
不料弟媳是个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她不要钱,她要男人写个认罪书: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某公园邂逅XX(现妻),没有顾及她还在念大学,发贱去勾引,导致怀孕,结婚。婚后我不要脸出轨,我死有余辜,人不收我天收我。
敏子的弟弟不写。他说:“我给你80万加一套房子,你走人,孩子我带,不用你管。”
弟媳说:“我不要钱,我成全你,你必须写。”
弟弟就跑去跟敏子诉苦:“她完全是个神经病啊。”
全家人合计了一下,如果她真的不要钱,又肯和和气气离开,那就……写吧。
敏子弟半张着嘴,还想挣扎,他半拉屁股坐在沙发上,半拉屁股落空,就这么艰难地支着自己,指望父母和姐姐多帮他说几句话。结果他妈说:“写!写了能省上百万为什么不写!”他最后一口气也泄了,把屁股挪回去,身子僵硬,肩膀塌下去,脸上蒙了一层灰。
大家的意见很统一:既然确实合不来,赶紧写,赶紧离。他恨恨道:她这么做,无非是让我更讨厌她。
悔过书写完,两人去离婚。
离婚的地方也在民政局。这个地方真是奇异,管结婚还管离婚,结婚的地方扎着气球,喜气洋洋,离婚的地方在厕所旁边,骚气冲得人能感受到鼻泪沟。
4,
弟媳离婚后去了南方。弟弟娶了小三。
小三还是寡笑,和婆家人完全不深交。敏子有时候出于好奇想打探一下她第一次婚姻为什么失败,根本无从下嘴。
这是一个脾性完全和前弟媳相反的女人。她该买包买包,该旅游旅游,想用做财务困住她?门儿都没有。她请了自家一个表妹来做财务。
敏子父母年纪都大了,半分无奈、半分迁就,由他们去了。
敏子弟跟着小三儿倒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两年以后就有点撑不住。这个女人除了会花钱,别的啥本事没有。
有次喝多了,弟弟跟敏子说:“我有点后悔离婚。”
敏子没好气:“后悔有屁用。”
这时的弟弟,脸庞四周大了一圈,眉目被挤得很窄,说话走路,言行举止,都是油腻。不知不觉间,人们都到中年了。
敏子问:“如果让你重选,你选谁?”
弟弟说:“我选谨慎,不让前妻发现我出轨。”
“你就不能不出轨?”
“现在能,以前不能。”
“年龄大了?”
“有这个原因吧,不过我现在是真觉得在外面乱搞没什么意思。”
“那要是你前妻当时原谅了你呢?继续跟你好好过日子呢。”
弟弟一时哑然。
敏子说:“那你就不光会有小三,还会有小四小五小六。”
弟弟认真地在思索。他真的老了,他走神儿的时候仿佛遁形,墙上的时钟走得前所未有地响亮。
5,
前弟媳每年回来看一次孩子。由于离婚时她没有拿这个家里一分钱,她回来看孩子也看得理直气壮。她打电话说要来,必须来,说要走,马上走。孩子被爷爷奶奶惯得没谱,大人说话时,他在看电视,他嫌大人说话吵,就把声音开到最大。前弟媳把电源一拔,全家人都不敢吱声。
现弟媳以前的沉默是跋扈,现在的沉默是隐忍。
有天前弟媳回来了,弟弟跟敏子说想找她吃顿饭,聊一聊。敏子问聊啥。他也说不上来聊啥,就是想聊一聊。他大概是换了老婆这些年过得也没想象中的好,想找人叙旧罢。但连这个机会前弟媳都没给他,她说:“没必要。”
“她完全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弟弟说。
这句话有吃惊,有愧疚,也有一丝自豪,仿佛是他的成就,令人脱胎换骨;是因为太爱他,一个女人才可以重生。
敏子通过自己的弟弟看到很多男人的劣根性。她没吱声。有时候她想,如果弟弟老实一点儿,现在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有时候又想,他就是这样的命,也怪不得谁。还好现在,也不至于完全败落,只是凑合过生活罢。
6,
敏子的一个同学中秋节从南方回来找她玩,说她前弟媳嫁了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她现在在帮那男人管财务,又生了一个女儿。
“她特别轴……”
“呀,你一说我才觉得,是有点。”对方说,她现在是财务总监,工作上一丝不苟,做事特别有狠劲儿。
敏子说她年轻时就有些异于常人,说辍学就辍学,说爱谁就爱谁,说离婚就离婚,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最狠的是,说不要钱,就不要钱。
“这种人就适合做财务总监。”同学说:“她找对了自己人生的位置。”
同学说她私下里好像没有那么呆板了,听说有回新来一个小女孩实习,大家在饭桌上开荤玩笑,小姑娘还没谈过朋友闹个大红脸。平时不大讲话的她插了一嘴:谈朋友要趁年轻,瞧你这么漂亮,不早点练习谈恋爱,又危险又白瞎了你的美貌。
张爱玲也讲过类似的话。但她说她没看过张爱玲,她念书的时候都看琼瑶、席娟,还有武侠小说。
敏子问:“她跟她老公还好吗?”
“好哇。”同学说她,虽然她话不多,但据传她在她老公面前还挺有裁决权——因为在乎她,因为她有他老公需要的本事。
敏子觉得她描述出来的这个女人,骨子里还是她前弟媳,却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生变了。她问:“你确定是她?”同学说:“你前弟媳我还能不认得吗?!她女儿参加过一个什么比赛,要集赞,我有朋友发到群里帮她集赞……”她低头翻手机,找到了那条推送,并在一百多个小女孩中一下子找到她的女儿。敏子一看,那眉眼,那伶俐,那紧绷的小嘴唇,分明是升级版的小一号她。
敏子想起她第一次上门的样子, 姿态低到尘埃里,坐在那里眼珠子都不敢乱动,生怕掠起一丝风;发现男人外面有人后,她歇斯底里地死过去无数遍,闹得全家人不得安生。现在,她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次日中午,敏子弟带一家过来吃饭,为孩子的一点小事两口子不停争嘴。
敏子坐在边上看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痛苦过的人,已按照生活的要求把自己重新雕刻;逍遥过的人,现在长成了一头猪,在江河日下的琐碎中仍艰难地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