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咝——痒死了痒死了,快点快点,上边上边,下边一点,左边左边,右边一点!娘的B,听得懂话不?”
靠里屋的小房间里,男人痛苦烦躁的将女人一推。男人只穿个裤衩,面朝里,白色脊背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抠烂了的,露出鲜红的血;灌了脓的,肌肤里隐着淡淡的黄色;结了疤的,有层褐色的壳。整个背上快找不出一块好肉,爪子的痕迹像蜘蛛网,错乱的交缠。女人想吐,不敢再看,委屈的眼泪在清秀的面容上滚落:“建国,这样子不是办法啊,到医院看看吧。”女人小心翼翼地央求。
建国只是咬牙切齿狠命地抓挠,呲牙裂嘴,发出“咝咝——”的唏嘘声,听起来既痛苦也痛快,当初被那个女人勾魂失魂的挠不着痒痒的劲儿,今天找着地方了。
女人憋着劲,咬着下唇,眼泪滚滚停停。
一个月前的夜里,建国带着一身刺鼻的猪屎味回家,说是夜里看不清,掉进了渔场的猪粪池里,女人就觉得他在说谎。第二天他全身发痒,并长出了豆大的斑点,后来越长越多,越来越痒。她帮他去乡医院搞了些药,外用的,内服的,整了不少,可乡医院的药却不济事,她劝他去镇里的医院,他不肯出门。
整整一个月,她替他挠痒,不分白天黑夜,给他煎药,按时按量让他服下,伺候着他,并眼巴巴盼着他好起来。
她偶尔会恨,恨的是另一个女人,要与她同争一枚果实。对自己的男人,恨得却稀一些,更多的,是希望男人快点好转。
2,
那夜的场景还如昨日。成片成片的渔塘在星夜里闪着诡秘的光,失眠的夜鱼蹦出水面,一声脆响。渔塘像棋盘一样分布,路边的水杉笔直,黑黑地排成行。哪条路上,到哪个塘的交界处,有多少棵水杉,哪个塘里下了多少鱼苗,哪个塘叫什么名字,哪个渔塘多大面积,作为场长的赵建国一清二楚。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空气里有杂草的芳香。猪不发瘟,鱼不生病,他这个场长的责任就完成一大半了。最大的那片渔塘里浮着些黑点点,整整齐齐的,那是场里养的珍珠。好珍珠比黄金还贵,今年收成后,一定要挑一副上等的珍珠给胡丽满。
胡丽满是场里插养珍珠的能手,三十岁年纪,大眼睛大嘴巴,性格像汪清泉一样纯净见底。想起她钩针轻挑,在蚌的肌肤上密密栽植的样子,赵建国就乐呵。
渔场离赵建国所住的槐村不过三四里地。赵建国在渔场有休息室,有时夜了,就在渔场凑合睡一晚,也不必事先跟老婆春生请假。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家管起来很讨嫌,春生晓得这一点。
看看手表,八点差五分,离胡丽满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赵建国朝他们的“伊甸园”看去,远远地看到胡丽满的影子在窗前晃了一下,赵建国觉得自己青春勃发,夜色迷蒙显得无比诗意起来。
赵建国搞不清自己是怎么被胡丽满迷住的,他想:“春生比胡丽满要漂亮些,贤惠些,当年我还差点败在一个叫孙正修的家伙手里。是了,孙正修,打开后门就能看到,他带着老婆孩子六口人在那所破旧的房里窝居,偏屋还是茅草盖的。春生到底没选错人,孙正修犁地施肥打农药,天天两脚泥,狗屁都不是。我赵建国是夹公文包的人,时常还得参加乡政府的某些会议,体面得很。只是春生小脸小嘴,细眉细眼,为何长得一副苦命的样子?胡丽满面如满月,嫁的男人却不怎么好。如今我爱她她爱我,也是她的福气呢。只是每次约会都像那小划子在风雨中前进,随时会被浪股子打翻,危险得很。”
赵建国一路想,一路得意自己还算个知晴知雨、胆大心细的好舵手。
启动木栓子的声音。一扇单门开了,一束黄色斜光夹裹着女人的身影投射到地坪上,光亮里紧接着填入另一个长影,两个身影叠合,然后随着门的关闭,迅速卷入黑暗。胡丽满窗口的窗帘子落下来,不一会灯就灭了,整栋房子在满天繁星下沉默。
3,
肉体与肉体靠拢,对赵建国来说成就感不亚于作为这一片土地和水泊的领导人。
房外,黑夜里的渔场就像一幅颜色偏暗的国画,水色浅灰,田埂交错,偶有夜鸟穿过这片灰黑,落在深黑的水杉和房子上,不声不响。房内,美人在怀,温香软玉,这情景,真用水墨描绘出来,色彩很难把握吧,怎么也比不上这天然的浓淡相宜。
正在欢头上。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个男人朝一个方向跑去。“老三,没看错?”“哥,我亲眼看见的!这回那个杂种跑不了。”“婊子养的,老子今朝把他当贼打死!再撕了这个娘们!”
三人手中带的武器很长,黑夜里看去,大约是扁担、锄头、铁锹之类。三人迅速堵住前门后门,十五分钟前打开的那扇单门“嘭嘭嘭”被擂响了。一个男人用鸭公嗓门大喊:“胡丽满,开门开门!”门里没有反应,男人用力踹门,踹不开,就用锄头打门。这时后门有人嚷:“哥,快来啊,这个杂种从后门跑啦!”被唤作哥的扛着锄头朝后门追去,黑灯瞎火中跌了一跤,他的兄弟也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逃跑的黑影已跑出几十米远。“给老子抓住这个杂种,踩死这个婊子养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喊,朝黑影撒腿狂追,两个弟兄高一脚低一脚紧紧跟在后面。
渔场仅有的十几所房子的灯全亮了。
赵建国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哪里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幸亏守后门的男人个儿矮,体力稍弱,他才能把他摔倒在地,冲出包围圈。渔场哪里有躲避的地方啊,就算赵建国再熟悉地形,他也无路可逃,只有被这三兄弟乱棒打死。背后三头恶狼穷吼着“抓住这个杂种”“打死这个婊子养的”,赵建国胆战心惊,慌乱之下冲进了养猪场,群猪遭遇这突然惊扰,也嗷嗷乱叫,在猪圈里冲撞,于是赵建国暴露了身在猪圈的目标。这时三人的脚步已逼近屋外,更多的脚步尾随而来。猪场的窗口开得很大,所以并不黑暗,赵建国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猪,混进猪群。
“喵——”夜猫叫了一声,经过猪圈的矮墙,从赵建国脚旁蹿过,一块小石头从窗口落下,“咚”的一声掉在屋外的渔塘里。赵建国猛地想起来猪圈下面的池子。他知道池子的入口在猪场的尽头,便迅速地奔跑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猪粪池,胸部以下全部没入池中,他蹒跚到里面更为隐蔽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满鼻子刺鼻的猪屎臭味,蚊子立即嗡嗡地围了上来,在耳边雷鸣般的轰炸,往鼻子、嘴、眼睛、耳朵里钻,疯狂地舞蹈,吸血的尖嘴毫不留情地刺进皮肤,赵建国的一双手根本驱赶不过来。猪群在玉石板上面不安地骚动,人的脚步声转近了,又离开,离开了,又折了回来,反反复复地走动。
“你看到他进来的?”有个男人吸了一口烟,有点狐疑。赵建国隐约看到他一只手扶着锄头,手指头关节很粗。
“不是他是鬼啊?老子看一坨黑影跑进来的。这个猪日的劲蛮大,老子只怕摔到了腰子。”这个男人矮胖,扁担竖在地上,跟他差不多长短。
“会躲得猪牢池子里啵?我去搞支手电筒来照照。”对着墙壁哗啦哗啦屙尿的男人捅了一句,转身去找电筒。
“没得这样蠢吧。痒都会痒死这个杂种。老子上回只下去捞手表,手脚痒了一个星期。”
这时有猪屙尿。从玉石板缝里漏下来,直接落在赵建国头顶。一只大蚊子叮得脸生疼,他狠狠地朝脸拍过去一掌,屙尿的猪受到惊吓在猪圈里拱窜。
灰暗中,一个男人把头转向猪圈。忽然想起什么,又更大声地补充:“那里头何解躲得人?没得可能。老三莫去拿手电,就在这蹲着,看他会不会躲到渔塘里。”他划根火柴又点了一支烟,脸上挤出一丝狞笑,凸出的眼珠子里闪现邪恶的快意。这个男人就是胡丽满的老公钱森,他靠近矮胖男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矮胖男人点点头,便开始围着这猪场周围的渔塘煞有其事地寻找。
4,
他们知道他在。
他们在拖延时间。
赵建国浸在粪池以上的部位,每一个毛孔都被蚊子叮过无数次,连头皮也不能逃过蚊子的攻击。如果能看见,他的单衫上一定躺着无数的蚊子尸体,池子面上一定飘浮着厚厚一层蚊子的骨骸,他的皮肤上印着蚊叮的颗粒与指甲抠出的血痕。赵建国就这样,一面与蚊子战斗着,一面倾听外面的动静。也不知折腾了多久,赵建国只觉弹尽粮绝,他渴望一张床,摊开身体沉沉地睡去。他甚至后悔了,今天晚上应该待在家里,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跟胡丽满发生关系,落到在猪粪池里藏身的地步,斯文扫地,名誉扫地。蚊子依然是越聚越多,依然精神奕奕。下半身的压力逐渐增重,双腿已然失去知觉,只能强撑着,不能瘫软下去,渔场场长偷情淹死在猪池里,这叫后辈如何有脸做人?
“钱森,出啥事啦?”有过路人问。
“屋里进贼,狗娘养的,偷到老子屋里来了!”
“有东西丢不?大家分头找找啊!”于是脚步声在赵建国头顶、左侧、右侧稀里哗啦地穿梭。
“你老婆没在屋里么?”
“老婆在睡觉,不晓得进贼。”
过了一会,有人认真地说:“没得,跑都跑啦,回去看看丢什么没!”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觉得事情很小,越来越无聊,便都陆续回屋睡觉,脚步声和人声渐渐远去。
赵建国鼻子已经闻不到刺鼻的臭味,皮肢也感觉不到蚊子叮咬的疼痒,他开始艰难地向着外面那一丁点灰白亮光处移动,像迎着十级台风前行。他歪歪斜斜地,像只笨重的鸭子,差点倒在池子里。
“哥,你说那家伙真的在池子里么?待这么久,没死也只有半条命了吧?”外面还有人。离池口还有一米远,赵建国绝望地扶着池壁,不敢动。“几点钟啦?”“十一点半呢。”“回去得了。家丑莫外扬,先莫到处乱讲。”“晓得。哥哎,你咋处理嫂子?”“老子看看,没什么人晓得这件事,就放着,晓得了,老子就踢她出门。”“嗯……”几个人磨磨蹭蹭地,终于离开了猪场。
赵建国从池子底下钻出来,带着一身刺鼻的臭味。这时猪场屋顶上有一团黑影,一小点红火忽明忽灭。原来钱森走了几脚就偷偷溜回来,爬上猪场屋顶,他的脸上有复仇的窃笑。
5,
回到家赵建国就病得死去活来。
今夜又是抓心挠肝的一夜。
第二日,田埂上,春生头挽玫瑰色头巾,右臂弯挎着空空的竹篾篮子,去地里摘菜。
风来了,灌满她宽松的衣服;风过去,衣服贴紧她消瘦的身躯。皱纹已经悄悄爬上她的眼角,尽管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乌黑清澈。小巧精致的五官,早没有少女时的活泼与俏皮,生育和生活把她磨练成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到了一个羞于打扮自己的年龄。
不愿打扮还有一个原因,乡里人,怎么藏得住话?沉闷地生活着的人们,本来就期待发生点什么,当然最好与自己无关,可以翘着二郎腿聊,打着闲牌聊,靠着篱笆桩聊,时间过得快了,乐趣就达到了。赵建国在槐村、在渔场有点威信,所以流言便更精彩一筹。
春生下了田埂,脚便陷入潮湿而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春生在菜地里兜转,菜篮里没有填补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采摘什么样的菜回家,或者,她原本是挎着篮子散心来的。屋子里的气味太难闻了,男人像牛一样倔强。她只有听从他,顺从他。是啊,他见的世面广,他懂得的比自己多,他知道该怎么做,自己一个女人家,除了浆衣煮饭,喂猪打狗,生儿育女,还能做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小鸟在天空飞翔,夜晚在树上栖息,又会有什么变化呢?春生在田埂上坐下,脚放在菜地里,手指胡乱地扯路边的野草。旷野的风,吹开心中的云。稻田里堆起细浪,娑娑地响。人待在大自然中,才是自由舒坦的。
一个男人和黄狗在田埂上走着。挺健壮的个儿,裤脚长一只短一只,双手背在身后,前倾着身体。像大多数农民一样,长着风里雨里炎日里熬成的黑皮肤,只是面目善良,眉眼清澈。他东看看,西瞧瞧,摸一摸谷穗,咬一咬谷粒,在埂边踩紧几脚泥,扶一把倒下的稻苗,在分叉路口犹豫了几秒钟,朝春生的菜地走来。
“菜长得蛮好啊!”男人站在春生五米外。背着手。裤脚一长一短。黄狗围着春生欢快地摇尾。
“没得么子菜。”春生还是坐着,拍拍黄狗,笑,皱纹在眼角开花。牙齿还是很白。嘴角两边有细细的酒窝。
“你蛮辛苦啵?比旧年老些啦。”“崽都差十几岁,我咋会不老哦。”春生答是笑着答,心里还是有些不对劲。别人说她老也许无所谓,眼前这个男人说,就大不一样了。
“你莫气,你晓得我不爱做乖面子讲漂亮话。”“生什么气,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妹子。”春生是随口说的,说完就后悔。她不是故意要提从前的事情。
“没哦,都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的快啊。”男人叹了口气,脑子里闪现十七八岁的春生,又想起难产死去的妻子,摇了摇头,有点沧桑。无聊地望了望天空,他似乎很随意地问道:“好久没看见赵场长,没事吧?”
“没得事。孙正修,你是不是听见别个讲什么啦?”“听是听啦一点,外面乱讲的,你莫信。”孙正修言不由衷,明显是在安慰春生。
“我晓得。我摘菜去。”春生站起来,飞快地提起空篮子走到那片辣椒地里。等孙正修走远,春生终于软坐在菜地里失声痛哭。
早些年就听说赵建国跟邻队一个寡妇搞过,自己死活不信,赵建国不是那样的人呐!再说吧,赵建国不喜欢女人高大,怎么可能搞这个一米七的寡妇呢?村里又传闻哪家的儿子长得像赵建国,暗示赵建国到处下种,分明是妒忌她春生找了个好男人,赵建国各方面都让人眼红。可今天赵建国这一身的毒斑,自己去哪里给他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啊?
6,
日子还是得过。
春生喜欢干活,只要男人骂了她,或是为别的事情生了气,她就跑到菜地里狠命地劳作。她不太好反抗,她的心永远是一块衰弱的海绵,无声地吸纳与消融那些痛苦与忧伤。她爱这土地,爱这些亲手种植的菜苗,在与土地相亲的过程中,她获得慰藉,心情渐渐平静。
几日后,春生正在空旷的地里劳作,忽听得有人呼唤:“妈妈,妈妈——”,春生直起腰,看到三个儿子边喊边向她奔跑过来。他们在田埂上排成一行,由大到小,由高到矮,赵四胸前的红领巾一飘一飘,赵三的书包在屁股后啪搭啪搭,赵二摔了一跤,春生便拖着长调喊:“崽哎,跑那快做什么,慢些走喽——”儿子给春生注入精神力量,春生眯缝着眼,无比爱怜与宽慰地笑。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对路,赵三和赵四好像在哭,赵二焦急地皱着眉头,神情异常沉重。
“妈妈……爸爸发高烧……快点回去——”还没到菜地,十三岁的赵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春生喊,面容极像母亲。
“妈妈,爸爸一直喊你的名字……”赵三和赵四齐声嚎啕大哭,把脸哭得乱七八糟。
“天啊!”春生脑子里轰地炸开了黄蜂窝。她撂下手头的活飞奔上田,竹篮子被踢得她老远。她奔跑的姿势非常难看,跨步很小,双手拘谨地、小幅度地甩动;她踩过刚刚整好的菜地,培了土的菜苗被深深地踩入泥土,一只鞋子脱落在泥土里,头巾也掉了,风把它卷起,跌落,飘飞,然后就看不见了。
放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耍耍停停。有的折断别人家篱笆上的枝条,捏在手里胡乱地抽打;有的把用枝丫和橡皮筋做的弹弓枪对准树上的麻雀,“叭——”,弹出去的小石头惊得群鸟乱飞。各家房顶都升起了炊烟,青色的炊烟是在燃烧干枯的稻草,待火越烧越旺,青烟便渐渐摇曳成乳白色;冒黑烟的是灶里拨不明亮的湿柴,仿佛能听到被烟呛起来的咳嗽声。
春生奔跑着穿越这个忙碌的时分,一直未舍得剪短的头发披散着,忽然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另一只鞋子也在半路甩掉了,脚板底被小石头顶得生疼。她经过牛棚,牛蹶着尾巴拉屎;狭窄的篱笆小径晾着破旧的衣服,菜园里有胖女人喊:“春生,跑啥?”“爸爸病了!”后面跟上来的赵二替母亲作了回答。
“恐怕……得到镇里看病了……”仰躺在床的赵建国全身通红,那些斑点格外红亮,肌肤烫手,他还一阵一阵地发抖。
“就去就去。”春生给男人额头搭上冷毛巾,此时她感到了无措与慌乱:“快,快点去喊孙正修叔叔。”春生对一群儿子说。她匆匆将头发挽起一个髻,胡乱用块布擦脚,穿上平跟布鞋,吱呀一声打开旧式衣柜,拉开抽屉,手往里探,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刚把一叠十元的纸币揣在怀里,孙正修和七八个乡人就进来了。
人一多,屋里便乱了。男人们用竹制睡椅飞快地做好了简易担架,七手八脚,将赵建国连同被单一起抱上来,再用被子裹好,把脸围上,孙正修和另一个男人一前一后,抬起担架,春生和另两个村人尾随,五个人急急地上了路。
7,
天刚蒙蒙亮,淡雾弥漫,小道上缓缓行走三个影子。昨天黄昏抬出去的人,今天清晨抬回来了。孙正修在前,低着头,机械地走,担架压扁了他的肩。春生距离十米外,身影单薄,步子有点蹒跚。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声音,静静地,像水中行舟,悄悄滑过槐树下,滑过槐树下……
没多久,高屋场台子上哭声骤发,一群孩子和女人的嘶喊声,向着天空无边无际地传散。
赵建国死了。赵建国本来可以不死。如果他不与胡丽满私通,如果他不在那个晚上与胡丽满私通,如果他私通后不躲进猪粪池里,如果他中毒后不躲着不出门,如果他听从春生的劝告……春生的哭诉中隐隐约约流露这些关于“如果”的遗憾与假想:为何不强迫他去医院?为何自己不到镇里搞两剂药?为何也懵懵懂懂,侥幸希望?为何?难道是心里也有恨吗?赵建国病不致死,罪也不致死啊,我为何就这样无能!春生没有说出这些话,她哭声里充满了痛苦的自责,以及从未有过的咒恨:猪日的骚婆娘,发情的母狗,你害死我的男人,你这一世又何得安乐啊!我高处有老,脚下有小,娃娃们可怎么活哦!哭丧是村妇无师自通的本领,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她哭得抑扬顿挫,婉转起伏,自成曲调;数落得有条有理,翻天覆地。陈年旧事,芝麻蒜皮,痛悔追忆,像在阳光下翻晒发霉的衣物一样,全部抖落出来。
帮丧的人很多,高屋场台子出现少有的热闹。中午时分,乡人七手八脚用宽宽的竹蔑垫子搭建了灵棚,安放死者。在县城念高中的大儿子赵易到家了,停歇了的嘶哭声又重新开始。
钱森来的时候,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有人还担心他会闹点什么事出来。钱森只是用那双凸出的眼睛怜悯地看了看寡妇和孩子,将带来一块深蓝色的尼子布料和一挂千响鞭炮,搁在死者的脚头,然后用他粗糙的庄稼汉的手抹了一把鼻子,转身就离开了。
离村址两里路远的堤脚下,有片坟山,高高低低,用目光数下来,大约有百把个坟头,也不晓得是哪年开始有的。埋了像孙正修的前妻那样难产死的女人,淹死的孩童、服毒的、在古槐枝丫上吊的、车子轧的、病死短命的……这片坟地被踩出了新泥,添了些乱七八糟的新鲜的脚印。鞭炮声久久地响着,掩盖了嘶心裂肺的哭喊声,最后的决别在黄土一锹一锹的掩盖中结束:这一锹是悔,那一锹是恨,另一锹是痛,再一锹是殇,一锹自责一锹诘问,一锹厌恶一锹念想……
一个崭新的土冢,就这样冒失地从地面上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