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5岁那年,被亲妈遗弃了。
这个女人将我放在我爸的家门口,说:“你要是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你爸爸死了,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那天,风很大,她紫色的衣裙残忍地在拐角消失了。
傍晚时分,那个叫李春花的女人回来了。
她看到一个冷得发抖的小孩,一个装着几件衣服的箱子。
她捏着我的胳膊,脸阴沉许久,一语不发地把我带进屋。
给我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问我:“你妈不要你吗?”
这话将我心底的委屈全引出来了,我点头又摇头,咬着唇,泪流了一脸。
她有些不知所措,把我拥在了怀里。
我仰头的时候,看到她眼角的潮湿。
她拿着吹风机帮我吹头发,手指柔软,话语温和:“你看你的头发,和他一样,又直又硬。”
然后丢了吹风机,呜呜地哭了。
02
我想李春花应该在内心挣扎了好久吧。
她没法生育,一直没有孩子。她以前不知道我的存在,她不知道她老公在外面有情人,还有个私生女。
而现在,这个私生女无家可归,出现在她面前。
她哽咽着,下了决心,说:“小暖,从今往后,有我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
我觉得这世界奇怪得很——她的男人在一个夜晚,为了给他的情人买一份糖炒栗子,过马路时被车撞死。
而我,她的男人和情人的私生子,她居然接受了。
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爱情。
我相信再没有一个人会比李春花更爱我爸爸。
李春花常常抚着我的头发,吃饭的时候,也会盯着我的眉眼走神:“你怎么这么像他呢?”
她真是个善良的女人,我小小的身体缩在她怀里,感到了安心。
03
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李春花把我送去学校报到。
她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告诉大妈。”
只不过半天的时间,我便跑回来找她。
她在上班,机器轰隆隆地响,她跑出来着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顾着哭,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的,我不知如何张口告诉她,班里的孩子都瞧不起我。
我的同桌——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生,撇着嘴羞辱我:“你一个私生女,还厚颜无耻地找人家养你!”
我反驳不出一句话,因为句句都是真的。
李春花问了半天,看我除了哭没有只言片语,便借了自行车到学校去找我的班主任。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说:“这边房子价格涨得很好,我想把它卖掉或者租出去……”
我扒着碗里的饭没做任何回应,那个同学的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响,扎得我的心生疼。
04
半夜,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蹑手蹑脚地开门走出去。
坐在小区的椅子上,夜这么黑,世界这么大,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听到她一声声喊我的名字,看到她着急地从小区跑出去,我悄悄地把自己躲在黑暗里。
和李春花生活的这段时间,我已经体会到她的善良。
她给我买了单人床、漂亮的衣服和发夹;
她从存折上取钱出来,为我交学费;
她还无比细心,每天做我爱吃的菜。
她的好,让我惶恐——我以为她对我应该是恨呢,因为我的眉眼里全摆明了她男人的背叛。
我怎么可以留在她的身边,亵渎她的善良?
05
天快亮的时候,她在小区门口抓到了我。
她只披着一件外套,里面是单薄的睡衣。
这个女人,与我毫无血缘关系,却找了我一夜。
而我的亲生母亲,却在离开后始终没有出现过。
她说:“大妈对你不够好,是吗?”
我摇头:“是我不够好,我不配你对我好。”
她摸摸我的头发:“小暖,我们搬家。”
仅仅两天的时间,我们就从城西搬到了城东。
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这里没人知道我的一切,没人会笑话我。
她给我找了新学校,并和班主任谈了很久,送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她竟然蹲下来亲了亲我的额头。
那天的阳光格外好,她的身上像是披了金色的彩霞。
06
我就这样,在李春花的庇护下一天天长大。
15岁那年的夏天, 我没想到会惹她生那么大的气。
那天巷子里的一个男人,送了我一串珍珠项链,光泽晶莹而诱人。
他带我去他家,给我削水果、倒饮料。
我们刚坐下几分钟,李春花便砸响了房门。
原来她下班早,邻居家的阿姨告诉她,看到我进了那个男人的家。
她发疯一样追进来,冲着我大吼,拉了我就走。
我嘟囔着,她却急了,回手给我一巴掌。
这一打,我们都愣了。
拽我回家后,她久久沉默不语。
第二天,她拿了很多钱,带我坐长途车,到了省城的一家西餐厅。
看了半天菜单,她点了芝士披萨、烤土豆、黑菌鹅肝牛排,还点了香浓的百利甜酒。
每样都是小小的一份,她自己却不吃,只说:“先前怪大妈了,女孩子是要富养的,什么样的世面都见过了,在诱惑面前才不会迷失。那个男人劣迹斑斑,你怎么可以要他的东西?”
这个女人,花了几百块钱带我吃这顿饭,是想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我真的懂了,却不是因为这顿饭,而是因为她满眼的焦急。
我说:“妈,我知道了。”
我叫得有些含混,她依然听清了,捂着鼻子就哭了。
回来的路上,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很多。
她说她始终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理解他,恨过,爱过,最终选择了原谅。
我纠正她:“不是爱过,是爱着。”
彼时,我15岁,已经明白了她的爱情,并为此震撼。
家里依然有他的东西,他的衬衣、领带都整齐地摆在衣橱里,她依然每隔几个周末会去看望他的父母,他的私生女她在养着……
谁可以做到这些?
这世上,恐怕只有她能这样吧。她太蠢了。
07
我23岁大学毕业,回家准备找工作。
我的生母,突然回来找我了。
她在我家门口等到我,让我跟她走。
“我现在一切都稳定了,你继父答应给你办出国手续,你大妈在给你收拾东西。”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这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
她说:“那时候,我真的很难,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摇着头,此时,心里想的全是她——李春花。
这些年,她也真的很难啊。
但是,她以怎样的胸怀来照顾我,竭尽所能地养育我,倾尽所有地给了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
母亲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她同意我带你走。”
我的心轰然而响,怎么可以?她真的舍得我?
08
我一口气跑回家的时候,她正在我屋里,坐在我的床上,摸着我的枕头,只这一个动作,便让我的心疼了再疼。
她说:“你妈给了我好多钱,你看——”
那几沓钱醒目地放在桌上,她拿着它们,挤出笑容说:“你走吧,要不然,这些钱你妈要收回去的。我现在退休了,这些钱对我有用。”
我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给她行了大礼,跪在地上,磕了头。
她垂着脑袋,直到我离开都没抬起来,我看到她的脚面上有东西嘀嘀嗒嗒地砸着,湿了一大片。
我没有和生母出国,她就把我送到了北京。
很快,我便收到李春花的汇款单。
那些钱,她一分不差地寄给了我,附言上写着:“谢谢你陪我这些年。”
我坐在邮局的台阶上,抱着那些钱哭了又哭。
李春花,我何尝不知道她说那些话是为了让我离开……
正因为懂她,我才乖乖离开,因为她期望我过上更好的生活。
09
在生母的安排下,我进了一家不错的企业。
我让自己独立起来,每天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我穿着高跟鞋,坐着地铁去上班,这个城市的人很多,立交桥复杂得很,常常让我迷失了方向。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李春花牵着我的手一起走路的温暖。
生母给我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我终于能扎根在这座城市里。
生母跟她的男人去了国外,她说:“你不去,我也做不了你的主,给你买套房子,算我欠你的。反正我对你也是仁至义尽了。”
可是,我对她——那个养育我的女人仁至义尽了吗?
等到交房的那一天,我买了舒适的家具和大床,还有镶着碎花的窗帘,都是李春花喜欢的色调和款式。
我们像是有心灵感应,我在坐高铁回去的路上,接到了她的短信:“小暖,你在忙吗?突然很想你!”
她从来没以这样的语气跟我过话,她甚至用了感叹号,让我的心立时揪了起来。
我忽然发现自己怎么有那么多的泪水,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流泪……
邻座的孩子悄悄地问妈妈:“这个阿姨为什么一直哭啊?”
他妈妈说:“可能她想妈妈了吧。”
我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我真的是想妈妈了!
10
进家门时,李春花正躺在床上,发着烧,身体很烫,手里还翻着我小时候的影集。
看到我,竟然是满脸的愧疚:“啊,你真的回来了?”
夜里,我躺在她的怀里,一直想告诉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北京吗?”
其实,只是因为她一直向往那个城市。
她说过,爸爸曾经带她去过一次,那是她最美的一段时光。
于是,便喜欢上了那个城市。
她说,只要想起那个城市,便会觉得温暖。人生所有的残酷,或许都会被温暖的时光填平。
我把这话牢牢记住了,我想让她跟着我去那个城市,我想给她我爸爸欠她的一切,我想让她一直温暖幸福……
李春花病好以后,我带着她收拾行李去了北京。
她坐在高铁上,一直一直看着我笑。
我像小时候一样缩在她怀里,我说:“妈,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我5岁时你没有不要我,现在我长大了能挣钱了,我也要陪着你。”
高铁笔直地朝着远方的蓝天白云驶去,李春花笑得很美,笑着笑着,眼泪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