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婚后,我搬回了老家。
因为接了一个电影剧本的活儿,加上不愉快的离婚过程,让我产生了逃避的心理。
老家在福州很偏僻的乡下,房子已经相当旧了,但维持的还不错,因为母亲直到过世之前都住在这里。
正值夏末初秋,院子里长了杂草,我收拾出了书房,干脆住在了书房里。只有清晨,和黄昏的时候,我会出门走走。
没想到,我会遇见卢幼薇的母亲。
回忆,扑面而来。
02
卢幼薇是我的初恋。
在2000年初,她家是村里唯一盖了楼房的,我们都喜欢去她家的楼顶玩,站在上面,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和甘蔗林。
卢幼薇的爸妈,长年在外面做生意,而我的爸妈,是本本份份的农民,只能维持温饱。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第一次见她的情形也忘了,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在我的世界里了。
卢幼薇长得十分漂亮,眉眼清澈,长发垂肩,瘦且白,笑起来像三月春风。意识到自己喜欢她,是16岁那年。
我们放学的路上,有个转学男生一直围着她转,我远远跟在后面,握紧了拳头,想冲上去揍他。
后来,每次看见他们在一起,我就很难过。
我渐渐明白,这是喜欢,和嫉妒。
我性格比较沉闷,没有争取任何站在她身边的机会,只远远地看着,默默地生闷气。
而卢幼薇和转校生,越走越近了。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他们一起进了香蕉林,我不知道怎么有了勇气,冲了进去,然后抓住卢幼薇就往外跑,尖锐的甘蔗叶,划伤了我的脸。
卢幼薇拼命挣脱我的手,但我就是没松开。
我一直把她送回了家,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几天,卢幼薇都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但我会跟着她,不让她跟转校生去甘蔗林。
没几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学校里传言,卢幼薇跟转校生在甘蔗林里做了什么羞耻的事情,她拼命地解释,她没有。
然后来找我,说我可以给她证明,我像个英雄一样挺身而出,但是没人相信我的话。
因为他们说,我喜欢卢幼薇,肯定会替她说话。
你永远想象不到十几岁的孩子有多可怕,这个传言在学校里愈演愈烈,终于是传到了老师耳朵里。
卢幼薇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时,所有人都看到了。
卢幼薇是哭着从办公室里出来的,上厕所时,有女生往她头上倒水,也有人骂她不要脸。
放学后,她没跟任何人一起走,一个人走得飞快,那背影都透着决绝,而我居然没能看出来。
那晚,她从他们家楼顶,一跃而下。
03
卢幼薇当然没有死。
只有三层楼,而且掉下来的时候,摔在了香蕉树上,她虽然没死,但左脚落下终身残疾。
不久后,她在外面做生意的爸妈都回来了,卖了房子。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卢幼薇。
卢幼薇搬走那天,我远远地看了,她低着头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我的心,像刀割一样,但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甚至不能说一句,留下来。
16岁的我,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来?
卢幼薇走的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我把转校生揍了一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架,也是唯一一次。
这件事被转校生捅到老师那里,但因为我成绩好,老师只教训了两句就放我走了。
而转校生,却被开除了。
原因是早恋和打架。
我偶然听到老师说,转校生就是个小混混,总是祸害女孩,打架斗殴,才一直转校。
不能让他坏了学校的名声。
我特别开心,感觉自己为卢幼薇报了仇。
卢幼薇再也没有回来过了,那栋楼很快就住进了别的人,我经常从那里经过,但一次也没再进去过了。
04
高考后,我就去了上海读书,很少回乡下了。
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在房价还没猛涨之前,我回福州买了房子,定居下来后,偶尔接爸妈去福州小住。
直到结婚时,才回了乡下,按规矩我的婚礼必须在乡下办,父母的亲友众多,我们家摆不下,借了邻居的房子。
那时村里都是楼房了,我没想到我爸也借了卢幼薇家从前的房子,敬酒敬到这栋楼的时候,我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房子的基础摆设还是跟卢幼薇在的时候一样,我趁着上洗手间的空,上了一趟楼顶。
远处的甘蔗林还在,山也在,河也在,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但又都有不一样了。
我想起,卢幼薇站在栏杆这里的样子,幻想她想要从这里了结自己时的绝望。
因为性格沉闷,在学校也没什么交心的朋友,高中同学qq群,班级聚会,我都没有参加过。
我想,卢幼薇应该也没有参加过。
至少在这一点,我们保持了一致。
婚后,我很少再回来了,女儿出生后,我周旋在家庭和事业之间,怎么也寻找不到一个平衡点,妻子总嫌我不顾家,加上妻子的事业顺风顺水。
我索性辞了职在家,打算学习编剧,又能照顾孩子,除了偶尔要去北京开一些剧本会议之外,我都在家里。
编剧是我大学时就有的爱好,我从枪手做起,渐渐竟也接到一些编剧的活儿,赚得不算多,但也差不多够了。
女儿8岁那年,妻子提了离婚,原因是想带女儿去上海读书,而我们的感情已经疏离到无可挽回。
我只能答应。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在回来的第三天,遇见卢幼薇的母亲。
她显然已经认不出我了,而我叫了她一声阿姨,然后自我介绍了一番,她才稍微有了一点印象。
听到我爸妈都过世了,连说可惜。
寒暄到最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卢幼薇,她……还好吗?”
05
当晚,我见到了卢幼薇。
直到她站在我面前,我依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抑或是我像电影里那样,掉进了自己写的剧本里。
因为我曾,无数次把卢幼薇写进我的作品里。
我们已经20年没见了,36岁的卢幼薇,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戴着帽子,长发挽起,正在休整院子上多余的蔷薇藤蔓。
她见到我,怔了半晌,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
“赵思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鼻子发酸,嗯了一声。
我看了一眼卢幼薇的左脚,她站在那看不出来,但走路的时候会有些跛。
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家人,也是今年才从外地来的,因为父母要回乡下养老,卢幼薇也跟着回来了。
他们买下了这栋唯一没有变成楼房的院子。
卢幼薇放下手里的活儿,在门口跟我聊了一会儿。
毕竟20年没见,我们之间还透着疏离,聊的都是工作,聊到婚姻时,我说离婚了,她有些意外。
随后,我问起她,她落寞地说,她还没结婚。
这让我很意外,尽管她脚上有疾,但漂亮,在这时代不可能嫁不出去。
她说,是她一直没遇到喜欢的,后来年纪越来越大,就不想结婚了。
我哦了一声,两人都没说话了。
正是晚饭的时候,她妈出来留我吃饭,我找了个借口走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脚步变得轻盈起来,内心也开阔了,远处在暮霭之中的山,都变得温柔起来。
走到一片稻田边,那里仍旧和20年前一样,立着一块石碑。我和卢幼薇曾无数次路过这块石碑。
不知道这块石碑到底多久了,承载了多少人的青春和回忆。
说起来,乡下真的好,就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残存着从前的记忆,只要一看到,所有的回忆就会扑面而来。
所以这晚,我满脑子都是卢幼薇。
06
这天开始,我每天出门时,都会下意识往卢幼薇家的方向看一眼。就像16岁的时候,只要一点身影,我就能认出她来。
其实,作为小时候的玩伴和邻居,我完全有理由去找她,但是我们已经之间横亘着20年的岁月,我们对彼此都停留在从前的印象里。
我潜意识,怕现在的她,会打破我心里那个16岁的卢幼薇。毕竟,她在我心里住了好多好多年,而且是以完美的形象。
我不知道经历残疾后,36岁还没结婚,决定单身终老的卢幼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一直没去找她,没想到她居然来找我了。
清晨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她往我这边走过来,她的肩一高一低,披散的长发飘散在秋风里,身后成片的甘蔗林鲜绿绿的。
她拿来一个篮子,装了两颗柚子,递给我:“我妈说,让我拿过来的。”
单身男女,我不好邀她进屋,我们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问我现在做什么,我有点骄傲又有点羞怯地说:“不知名的小编剧。”
她的眼睛亮了亮,“真好。”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对了,你记得高一那个转校生吗?”
我当然记得。
她垂下头说:“听说前几年坐牢了,强奸未成年少女。”
说完,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那是罪有应得。”我说。
卢幼薇说:“那个,当年谢谢你。”
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正在想怎么回答,她接着说:“其实,我是被他骗进去的,我那时候日记丢了,他说他捡到了,如果跟他去甘蔗林,他就还给我。”
我愣住。
其实,我曾经一直以为卢幼薇是自愿跟转校生进的甘蔗林,她也明白会发生什么。
原来,是我误会了她。
卢幼薇眼里浮现出一丝哀伤,看来尽管过了20年,但那个事情带给她的影响,依然没有完全被根除。
她的人生,也因为这件事而彻底改变。
我不禁心疼起她来,她说,“你不好奇,那本日记写了什么,让我这么在意吗?”
卢幼薇问我。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只见她红着眼眶,张了张口,又说:“算了,都过去了。”
07
很快,我又跟卢幼薇又重新熟悉起来了。
除了,礼尚往来地送些瓜果之类的,中秋节时,她也来叫我过去吃饭,说是她妈妈的意思。
中秋节,我一个人过太孤单了。
院子被她打理的很好,还养了一池小鱼,吃过饭后,明月当空,我跟她坐在院子里赏月,聊天。
卢幼薇说,她因为残疾没去继续读大学,就跟爸妈一起守着小店,学了会计,考了会计证,将来用以谋生。
她还说,她去过很多地方,还是觉得这里最好。
然后,她问我的婚姻,问我前妻和孩子,说这些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淡。
她自嘲地说:“虽然不打算结婚了,但没穿过婚纱总觉得有点遗憾。”
我从侧面望过去,36岁的卢幼薇仍旧是漂亮的,只是笑起来不再那样明朗,多多少少有了岁月的痕迹。
有一句话,涌至嘴边,又被我咽下去。
我只好说:“要不,租个婚纱来,我帮你拍照。”
她看了我一眼,许久才说:“好啊。”
遗憾的是,中秋节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一直没能出去拍照。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紧张,破天荒地关注天气预报,等一个晴天。
我想,卢幼薇穿婚纱一定特别美。
然而,晴天还没来,就出了一件事。
那是某天深夜,卢幼薇来敲门,她爸突发心脏病,请我开车送他去医院,打了120一直没来。
卢幼薇哭得泪流满面,我匆忙跟着她回家,用最快的速度送她爸去了医院。
还好,抢救了回来,再晚一点就有性命之忧了。
卢幼薇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抱住了我。
“谢谢你,赵思远,谢谢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
从小到大,她都很少哭,记忆里的她总是笑盈盈的。
许久,我才拍拍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
08
卢幼薇爸爸住院,我忙前忙后了好几天,每天接送她和她妈去医院。
那天,她在医院守夜,我送她妈回家。
快下车时,她妈忽然问我。
“小赵啊,你还有再婚的打算吗?”
我愣了愣,她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幼薇,从小我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现在也出息了,我们幼薇脚不好,但还没嫁过人,不过,可能你会觉得丢人吧。也是,换谁都会这样想。”
我立刻说:“我不嫌弃。”
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真的吗?”
“真的。”
我话音刚落,她忽然哭了,满眼都是泪。
“这些年,幼薇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虽然脚有问题,但我们也不希望她凑合。婚姻啊,凑合了也长久不了,不如让她开心地以自己的方式活着。自从你回来了,我看着她一点点变得开朗起来了,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少年没这样笑过了。”
卢妈妈擦了擦眼泪,几度哽咽,我也忍不住心酸。
卢爸爸出院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找卢幼薇,聊我的创作,聊电影,聊文学,她偶尔要去镇上买东西,我就载她去。
附近的邻居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了情侣,我们也不知不觉过成了情侣的样子,她偶尔会一个人来我家,我们坐在床上看电影,然后拥吻。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结束的时候,我交了剧本完稿,一起走路去镇上唯一的西餐厅庆祝,回程的时候,星辰遍布,山风猎猎,我们手牵手走在黑夜里。
那一刻,我忽然决定求婚。
卢幼薇不善交际,不爱热闹,我也一样,她不喜欢出门,我也一样,而且我们有共同的岁月打底,我们一样热爱这片故乡。
我悄悄在网上挑选了很久,才选中了一款婚纱,很贵但也很美,偷偷地寄回来,然后在卢幼薇生日的那天,当着她爸妈的面求婚了。
幼薇一下子就哭了,泪流满面地说:“我愿意。”
夏天来时,我们随年轻人的潮流在520那天去领了证,领证回来的路上,卢幼薇忽然停下来,说要告诉我一件事。
原来那本遗失的日记里,写的都是关于我的少女心事。
原来卢幼薇喜欢的第一个人,是我。
我不禁唏嘘,因为这本日记,她的人生毁了,但她没有后悔过,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爱她敬她,一辈子做她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