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当年姥姥把我抱回来,并没有想过要一直养着我的。
她只是受人之托,嫁到外县的表侄女结婚两年没有生养,想先抱养一个女孩子沾沾孩子气,姥姥是村里的接生婆,人家便求到了她门上。
但是,自从我被抱回来后,表侄女除了捎了点奶粉和钱,便再也没出现过。
眼看着我在姥姥家过了满月百天,会坐会爬了,踩着小脚呀呀学语了,姥姥三番五次地托人捎话,得到的回复总是快了,快了,春耕忙,锄完地就去了,秋收呢家里走不开,诸如此类。
到了冬天,姥姥耐不住了,她背着我亲自送上门,却惊见侄女挺着孕肚正在火炉前吃红薯。
原来,在等待接我的过程中,姥姥的表侄女怀了自己的孩子。
因为怀孕艰难,他们怕孕妇第一胎不稳,所以留了一手,瞒着姥姥将我带大做备胎。
姥姥沉着脸没说话,表侄女自知理亏,马上说其实已经在村里帮我找好了下家,正准备过两天上门去接呢。
然而,当姥姥看到侄女所谓的那个下家,居然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光棍汉时,气得忍不住破口大骂。
骂完了,她背起我说,春天,咱们走。
我是姥姥接生的,那天恰好是立春,姥姥说春天最美好,万物都是新的,所以她给我起了个小名叫春天。
2
再回到姥姥家时,姥姥家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那个年代,多一张嘴,绝不是添一双筷子那么简单,我在那个家多吃一口,便意味着家里其他人要少吃一口。
而姥姥当时已60岁,丈夫早逝,她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我管他们叫舅舅舅妈,那是个庞大的家庭,四个半大孩子三个大人,每天都张嘴等着吃饭。
没有办法,姥姥只好和舅妈承诺,一找到合适的人家收养,便马上就把我送走。
但人生,从来都不肯乖乖听话。
在我回来的半个月后,姥姥给我洗澡时,突然发现我的腰后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块小小的骨头。
骨头不大,摸起来有点儿像那种软骨,而且她一摸,我就喊疼。
姥姥不放心,偷偷带我去医院检查,县医院医生看过片子后,直接建议姥姥放弃,说这个骨头与神经联结,即使割了也会偏瘫,姥姥问如果不割呢,医生回答,那就一直长着呗,听天由命。
姥姥低头看了看紧攥着她的衣角,小小的我,眼圈一下就红了。大概连医生都能看出姥姥当时的心痛吧,便又热心地建议她,去291部队医院看看,也许那里有办法。
看病就得花钱,那天晚上,当姥姥在饭桌上提出,想带我去部队医院治疗时,舅舅舅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第二天,姥姥去外村接生,舅舅和舅妈又带着我进了城,他们买了很多糖果给我,让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吃。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糖,只顾着低头往嘴里塞,等吃了一阵再抬头,广场上有春天的风呼啸而过,蓝天上鸽哨悠扬,而舅舅舅妈早已不见了踪影。
3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至黑至暗的一天。
即使当年的我因为年幼,对当时的情形记得不十分清楚。但那种恐惧无助的感觉一直都在,只要一想到那一天,心里的痛,多年之后依然彻骨。
姥姥接生回来找不到我,跑去问舅舅舅妈,他们不肯告诉她,还说,如果姥姥把我找回来给我看病,便要和她断绝关系。
姥姥气得浑身颤抖,她说她一辈子与人为善,却从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最恶的人竟在自己家里。
眼看天要黑了,姥姥没办法,只能跑出去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拖着长长的颤抖的尾音,一声一声地叫我的名字。
后来,有邻居悄悄地告诉姥姥,说看到舅舅带着我去了城里的广场。
姥姥抹了把泪,借了辆自行车直奔县城。坑坑洼洼的路,因为着急,她跌了好几跤,脸上都是擦伤的血道。
小县城的广场,一眼就能望到头,姥姥心急如焚地找了一圈没找到,正想去报警,一转身,却在街边两个大垃圾筒后看到了我。
垃圾筒又高又大,我正半卧半躺在垃圾筒旁迷迷糊糊,像只被遗弃的小狗。脸上泪痕交织,身上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馊的烧饼。
姥姥解开外套一把将我塞进了怀里,泪如雨下。
那天之后,姥姥就和舅舅舅妈分了家,她带着我,住进了村头一间借来的破瓦房子里。走之前,她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说教舅舅舅妈,直说得那两人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4
现在来说说姥姥的职业吧。
姥姥是个接生婆,那时候,大部分产妇都在家里生孩子,于是,几乎隔两天,姥姥都要被请去接生。有时遇忙,这家还没有处理完,门外已经有另一家在等着。
接生耗费精力体力,又见血见脏,但姥姥从没有半句抱怨,而且,她接生是不要钱的, 她说,乡里乡亲的帮个忙怎么能要钱呢?钱不肯要,人家便只好送些糕饼鸡蛋给她。
有时遇到重男轻女的人家,生了女孩子全家如考丧妣,姥姥也会劝慰,男女都一样,花木兰穆桂英还是女的呢,待闺女好,将来一样孝顺你的,儿子粗陋,不如女儿贴心啊。
我至今都记得,我和姥姥住的小院里,有一颗大大的枣树,每年秋天,枣打下来,姥姥全部放进坛子里,灌酒密封,做成酒枣。
过年后,那些她接生过的孩子,大大小小,陆陆续续提着点心上门看望她,她便笑眯眯地坐在桌前,每人手里塞一把酒枣。
姥姥和舅舅分家后,曾经因为我的病犯难,后来,这事不知怎么传开了,那些经由姥姥的手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有人过来封个红包,有人帮忙联系医生,姥姥不要,他们扔下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姥姥,给孩子看病的,不是给您的。
所有人,不论大小辈分,都管她叫姥姥。
还有一家,他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姥姥接生的,他大概实在不知道以什么来回报姥姥了,便跑去把姥姥的二亩地翻了一遍,说好来年种庄稼。
就是这样 ,因为有姥姥,我在那个秋天住进了部队医院。
虽然医生一再强调,这种手术的成功率挺高的,但姥姥还是担心得手脚冰凉,进手术室前,她抱着我亲了又亲,她的脸贴着我的脸,也是又湿又冰的。
据说,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姥姥就不停地在手术室外踱了三个小时,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5
我的手术很成功,出院后,姥姥带着我又回了我们的小院。
为了抚养我,当时已年迈的姥姥除了接生,种地,还见缝插针地养了几头猪。猪食是从饭店收集回来的剩饭,每天下午,姥姥都骑一辆大自行车去驮,来回二十几里路,前面的横梁上坐着我,后座上绑两只装剩饭的大桶。
有一次,回程的路上,姥姥没骑稳摔倒了,残羹剩饭洒了一地,而我,恰好就掉进那堆剩饭里,衣服鞋脸手全部都是馊味冲天,姥姥把我捞起来,红着眼擦掉我脸上的脏物亲了亲,又不停地责备自己,姥姥可真没用啊,骑个车都跌跤,看给我家春天弄的……
而我,居然也没哭,只是扒拉了一把湿哒哒的头发,撅起屁股就开始帮姥姥收拾残局。
那些年,虽然我没有得到过来自父母的任何疼爱,但因为有姥姥,我健康成长,性格一如阳光般明媚灿烂。
在我六岁的时候,姥姥经人介绍,开始帮着福利院照顾孩子,赚取微薄的工资。
那个年代,经济医疗都不发达,很多有缺陷的孩子出生后,都会被人偷偷地放到福利院门口,福利院便会把一些不影响正常发育的孩子,送到民间代抚养到两三岁,然后再接走做手术矫正。
这样的孩子,姥姥十二年间抚养了四个,一个多指,三个都是兔唇。
兔唇的孩子初见时,总会令人有些害怕,但在姥姥的字典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她从没有因为身体的缺陷而慢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经历过颠沛流离的孩子总是爱哭,好多个夜晚,我自睡梦中醒来,总看到姥姥把小小婴儿抱在胸口,柔柔地唱着,轻轻地晃着。
她对每一个孩子都像对我一样,爱,宽容,给予,付出。
孩子养到三岁,正是蹦蹦跳跳最可爱的时候,但也是福利院接人的时候。每次有人来接孩子,姥姥都要躲出去,从不敢在场,好在,接走一个,马上就有另一个小婴儿被送来,姥姥便又满身心都扑到他们身上。
大概是因为姥姥的原因吧,初中毕业后,我没有读高中,而是直接选择了卫校的护理专业,妇产科方向。
6
时间似流沙。
等我卫校毕业时,姥姥已80岁。虽然这些年,舅舅舅妈早已幡然悔悟,并与我和姥姥和解。但姥姥一直守在那座土房子里,没有搬回去。
她说她已经习惯住在那里,去哪儿都不自在,但只有我知道,姥姥是怕她搬走后,我回去也只能住舅舅家,她是怕我不自在。
大概只要她在,就不想我受一丁点委屈吧。
卫校毕业后,我应聘到县医院做了一名助产士,每日,看着那些粉嫩的新生儿,一声啼哭,经由我的手来到这个世界,那种成就与自豪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而每到这时,我都在心里由衷地向姥姥感恩和致敬。她的一生,敬重厚待每一个渺小的生命,正是因为有她这样的人,我们才在这个世界上,无惧黑暗坎坷,努力前行。
姥姥82岁的冬天,因为出门扫雪,摔伤了腿,只好搬回舅舅家。
我得知消息后请假回去看她,然后遇到了医科研究生毕业,刚到县医院工作的张正阳。他是一名外科医生。
原来,他竟然也是难产时,送来给姥姥接生的孩子,只不过,他一直在外地上学没有回来过。这次一回来得知姥姥摔伤,他母亲就让他过来探望。
人生兜兜转转,所有的爱都是轮回,你种下它,必将得到它,不管是以哪一种方式 。
第二年春天,等姥姥腿伤好起来的时候,我和张正阳也修成了正果。
我们在舅舅家的院子里举办婚礼,我跪在红毯前给姥姥敬茶,二十几年的光阴瞬间如海如潮涌在眼前,姥姥刚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哽咽了。
她苍老的声音说:“春天啊,好好过。”
我抓住姥姥的手,忽然泣不成声。
7
姥姥还是老了,一天一天老了下去。
婚后,我把姥姥接到了我的小家,我和张正阳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像她当年全心全意照顾我和那些孩子。
我给她剪指甲洗脚,喂饭擦口水。阳台的那张大躺椅,是我们最常呆着的地方,我拉着她的手,晒太阳聊天,虽然她常常昏昏欲睡,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
有一次,我聊到那个她曾经照顾过的兔唇女孩,那个女孩离开姥姥后做了矫正手术,然后被一位美籍华人收养,现在已经读了大学。
女孩辗转要到了姥姥的地址,给她写信寄照片,说永远感恩姥姥曾在她弱小的生命里注入爱,她也会将这爱永远深藏。
姥姥拿着照片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了句好啊好啊,然后又陷入了昏睡。
再长的人生也有尽头,我知道姥姥时日无多,但仍不敢相信会来得这么快,那个春天还没有过完,姥姥在睡梦中永远地合了眼。
窗外繁花似锦,我坐在姥姥曾经坐过的地方,抚摸着肚子里孕育的新生命,一次一次泪湿双眼。
我知道,姥姥一定不希望我如此伤心。
我悄悄地在心里向她保证:姥姥,我只哭这一次,就这一次,以后,我便快快乐乐在这世上活下去,像你希望的那样。
如果来世,我们重逢,你要记得啊。
我叫春天,你是我永远的姥姥。
也算,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