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第一次响起来,林金清律师好梦正浓,不想去听。
电话铃响了很久,终于停止,她松了一口气,在床上转一个身,打算重新入梦,可是接着,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这个号码只有至亲好友才知道,不由金清不起身接听。
她一按着电话,便听见老友邦池仓惶的声音:“金清,救我。”
“你在哪个所里?”她以为老友醉酒闹事被抓了起来。
“金清,我需要立刻到你家一谈。”
金清看看钟,凌晨三点半。
她叹口气,“看样子是急事,上来吧。”
“我会记得你大恩大德。”
金清揉揉眼睛,起床梳洗更衣。
她做了一壶南山咖啡,自斟自饮。
二十分钟后,老同学兼好友邦池上来按铃。
他的样子像丧家之犬。
一看就知道一夜未睡,双眼布满红丝,名贵西装稀皱,憔悴,恐惧,手微微颤抖。
他还有一身酒气。
闻到咖啡味,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斟一大杯,咕嘟咕嘟喝下肚子。
他颓然坐下。
“邦池,什么事?”
他喘口气,“两星期前,我在酒吧遇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我带她回家,我们...昨日,她忽然在我办公室出现,她勒索我!”
“勒索什么?”
“金清,原来她未成年,她只有十六岁。”
金清明白了,她瞪着邦池,不出声。
“我真的不知道她年纪,她看上去大得多。”
金清抬起头,“你咎由自取。”
“这不是骂我的时候。”
“这脾气你几时改呢?夜夜到酒吧去勾搭异性,危机重重,上次得了什么怪病?在医院治了半年。”
邦池的头垂到胸前,“金清,事情闹出去,我的律师执照会被取消。”
金清看着窗外。
天亮了,淡青色,非常瑰丽。
“金清帮我。”
金清问,“她勒索金钱?”
“不,她有一个十岁妹妹,希望我帮她办理本市居留权。”
金清十分意外,“什么?”
“她们两姐妹是孤儿,不愿分散,她有居留权,小妹妹快要遣回内地,她知道我是律师,威胁我办妥此事,否则就揭发我。”
金清看着老友,“你现在知道惊惶失措了。”
“换了是你——”
“我?我不同你,我怎么同你比。”
“金清,求求你,事后你斩我手指,毒哑我,罚我做太监都行,现在别再折磨我。”
“邦池,这件事纰漏太多,你看不出来?”
“此刻都显现了。”
“一个十六岁女童,怎会如此缜密心思,女孩外形再成熟,心态仍然幼稚,她决非未成年少女。”
邦池呆呆地看着金清,“你说得对。”
“她早有预谋,她一早知道你是律师。”
“为什么挑中我?”
“因为你急色,你有弱点,事情张扬出去,即使她已二十多岁,吃亏的也是你,你名誉扫地。”
邦池一直在出冷汗,身上开始发出奇怪的气味。
“但我看过她的身份证,她只有十六岁半。”
金清叹口气,“邦池,把她的电话给我,由我来接办这件事。”
“谢谢你,谢谢你。”
邦池放下一个姓名地址,匆匆离去。
金清拿起字条一看,发觉那女子叫王杏芳,住在一间叫喜相逢的女子公寓。
她换了衣服,看了看行程本子,知道整个上午都有空,正好做义工。
金清摸上门去。
那王杏芳睡眼惺忪地来开门。
金清说明来意,“我代邦池来替你妹妹办居留权。”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是公司法律师,不熟居移法,我是这方面专家。”
那王杏芳仍然很警惕,但想了想,放金清入内。
公寓房间狭小,一阵霉湿味道,沙发上有一小女孩正熟睡。
“你的妹妹?”
王杏芳点点头。
金清把脏衣服拨开,静静在椅子坐下。
“邦池有没有带一万元给我?”
“你问他要一万元?”
“是,我们姐妹需要生活费。”
金清取出一叠钞票,“请签收。”
她数了数钞票,“什么?只得五千?”
“王小姐,慢慢来。”
金清何等细心,暗暗留意这名女子的言行举止,只觉得她容貌姣好,却有种形容不出的粗俗,十分年轻,但无论如何不止十六岁了。
那邦池灌足了酒,醉眼迷糊,才会上钩。
王杏芳胡乱签了收据,收下钞票。
“我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王杏芳自袋中取出小小硬卡递上。
金清是一流明敏机灵人物,一看,便知道身份证是真的,但是,照片的人虽相似,却不是王杏芳。
金清不动声色。
这时,沙发上小女孩醒来,惊疑地看着陌生人。
金清温和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不回答。
看上去,她真的只有十岁八岁。
王杏芳说,“她叫王杏玉。”
“她希望留在本市读书生活?”
“是,有什么办法?”
王杏芳脸上的焦虑及怀疑是真确的。
“这件事很棘手。”
“你们一定找得到路数。”
金清说,“可以依正途申请。”
“不可能,我们在本市没有亲人。”
“你呢,你是她姐姐。”
“我没有固定职业,我是穷人,穷人没有人权。”
“小杏玉可以交人领养。”
“不,我们誓不分开。”
金清站起来,“我回去想一想,明日再来。”
王杏芳忽然大声说,“这件事不可以无限期拖延,我只给邦池一星期限期。”
金清看着她,“我知道。”
离开了女子公寓,金清立刻到派出所去。
她的好朋友简真迎出来,“林律师,什么风把你吹来?”
“肯定不是春风。”
“啊,有正经事。”
“简真,请帮我查一查这个身份证号码的持有人,还有,这张收据上的指纹,也请核对。”
“这可需要三日时间。”
“简真,朋友要来何用?”
“下午五时打电话给你。”
“谢谢你,我先回办公室去。”
回到写字楼,案上文件堆积如山。
邻座漂亮女同事大声疾呼,“死了就好,死了就不用再做,为什么我要在阳光明媚的今日把我一生最好的时间用在沉闷的工作上?活一天少一天的我为什么不能和情人到大溪地晒太阳?”
另一个同事把文件交到她手上,“因为你穷。”
金清笑了。
时间过的飞快,下午五时,派出所的电话到了。
“身份证持有人王杏芳表示,身份证在一年前已经报失。”
简真的电话接着来了,“指纹属于一名叫郭小美的女子所有,她留有案底,是三次犯偷窃倒卖。”
“她什么年纪?”
“二十六岁。”
“请把所有文件副本传真过来,我欠你一个人情。”
金清立刻把好消息告诉邦池。
他高兴的虚脱,连声道谢。
“现在我该怎么办?”
“这样吧,我代你支付一万元给她,她若是再闹事,我会控告她勒索恐吓。”
邦池脱了身。
“池大哥,你该检讨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了。”
“是,是。”
“这种寻花问柳的脾气不改,阁下迟早会遇上一个晚上把皮剥下慢慢描绘的美人。”
“是,是。”
金清叹口气,“请你尽早成家立室,生儿育女,生活正常。”
邦池什么都说是。
这时,金清把手上文件副本好好地看了一遍。
王杏芳,不,郭小美在本市还有亲人,那是她的母亲。
金清决定造访。
所有下级公寓房子都有一阵怪味,像久未清洗的厨房,又似垃圾箱未盖好,照说,维持清洁并不需要太多金钱时间,可是,那处很少人愿意注意卫生。
金清按照门牌敲门。
有人打开一条缝,“找谁?”
“郭太太。”
那人一怔,“你指福婶?”
他打开门让金清进去。
屋内一条长廊,住着好几户人家,那种霉脏味更浓了,墙壁上全是污渍,天花板吊着一盏微弱的灯泡。
有人掀开布帘,“找我?”
金清问,“你是郭小美的母亲?”
那提早衰老的中年妇女上下打量金清,“你是谁?”
金清表明身份。
“律师?她又犯事了,我与她早无来往,她的事我一概不知,不关我事。”
金清轻轻放下一个红包。
那福婶的眼睛亮起来,立刻用手按住红包。
这时,屋内另外有两个孩子走出来张望。
福婶说,“我的孙儿,这两个很乖。”
金清愕然,“你的孙儿?他们比小玉还大一点。”
“小玉,谁是小玉?”
“你的小女儿,小美一直带着她,两人相依为命。”
那福婶像乌鸦般笑起来,“我的小女儿?你弄错了。”她把红包缓缓收入怀中,“那不是我的女儿,那是小美的女儿,今年,应该十岁了。”
“她的女儿!”
“是,她在人前只说是妹妹。”
金清发呆。
“她又犯了什么事?”
“这个小女孩,她为什么不能在本市居留?”
“她第一次到内地访友,失踪一年,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个婴儿。”
“小美今年几岁?”
“让我想一想。”福婶抬起头算一算,“二十六岁了,不小了,她做什么都不关我事。”
“她有没有出生证明文件?”
“她在内地出生,没有文件。”
“可有入学证明?”
福婶起疑,“全没有,你问这些干什么?”她双手乱摇,“不同你说了。”
金清也不能说一无所得,她离开福婶寓所。
那一个角落的天空好像特别灰暗。
下雨了,金清的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郭小美找她。
她们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小美并没有把女儿带在身边。
她一见林金清律师便问,“钱呢?”
金清看着她,“郭小美小姐,且慢,稍安勿躁。”
对方一听到叫她真名,愣住,凶狠之情稍减。
“你已经二十六岁,这是你在警方的案底,我们已把你查的一清二楚,我已见过你的母亲,你与小玉都不是孤儿,你有母亲,她也有妈妈,你俩是母女。”
对方面色转的灰白。
“至于你与邦池的事,成年男女你情我愿,不构成任何罪名,不过,为着礼貌,他愿付出酬劳,这是另外五千元,请你收下。”
郭小美已经完全气馁,她落下泪来。
金清问,“小玉在什么地方?”
“她在教会小学上课,一名好心牧师特准她入学读书。”
金清又问,“谁教你勒索邦池?”
“那间酒吧里时有律师出没喝酒,我以为他会帮我。”
“不,他也得依法办事,并无特权。”
郭小美掩脸痛哭。
“持使他人身份证是犯法行为。”
她不出声,只是哭泣。
“你以何为生?”
“我在酒吧及餐厅做侍应赚钱。”
金清叹口气,“郭小美,你可想女儿与你一起在本市生活?”
她抬起头,看着金清,仿佛得到一丝盼望。
“我或许可以代表你申请居留权。”
郭小美象是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好心人。
她抹干眼泪,“我付不起费用。”
金清答,“免费,当是我送给小玉的礼物,我需要文件。”
郭小美用力点头。
可是她手上根本缺乏有效文件。
金清跑到社会福利署找朋友。
“嗯,这小孩持内地出生文件,母郭小美,没有父亲名字,她母亲……唯一证明郭女士在本市居留超过七年是她入女童教养所记录,那时她十六岁,距离今日足足十年。”
多么讽刺。
原来各类证明文件全属奢侈品:大学文凭,银行存折,屋契,护照……
郭小没什么都没有。
朋友问金清,“义工吃力不讨好,好心没好报,为什么?”
“那小女孩是无辜的,看得出她母亲真心爱她。”
“世上原有许多不幸的人。”
金清答,“这一个叫我看见了,实在不忍。”
朋友说,“既然证明母亲是本市居民,那么,小孩或许有希望。”
“拜托,对,你们辖下的收容所有无余额?”
“收容所规矩很多。”
“我明白。”
“叫她们母女到欢逸街十号去找刘太太吧。”
金清再三道谢。
希望这对母女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
金清帮她们搬到收容所。
“这里,最久可以住一年,希望可以帮你们站住脚。”
那小女孩双眼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金清问郭小美,“是什么让你假扮一个十六岁未成年少女?”
郭小美苦笑不语。
“你扮什么像什么,精明入骨的律师也被你瞒过,可见你有多聪明,请把这一份明敏用在正途上。”
郭小美忽然说,“我向往重回十六岁:上学放学,打球游泳,与男同学约会...我从未做过天真的十六岁,我生父在我十三岁那年病故,我们失去经济支柱,母亲拖着我与哥哥借贷度日。”
果然不出所料,她背后有个悲惨故事,可是,这种故事十分普遍,出身患难家庭的子女,不少都能挣扎成材。
“十六岁那年,哥哥已离家到一间染厂做学徒,母亲与男友同居,他负责我们生活费用,一日,我发觉他偷窥我洗澡。”
金清不出声。
“我把这事告诉母亲。”
“福婶?”
“是,她打我巴掌,赶我出门。”
听到这里,金清有点难过。
“自十六岁起,我成为流浪儿,接着,认识一个男人,以为他可以保护我,我们同居,我在内地生下小玉,可是,他在一次斗殴中丧生,这世界,只剩下我们母女。”
金清叹一口气。
“我向往做一个正常的十六岁,无忧无虑,真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林律师,你十六岁时做些什么?”
金清微笑,“我在英国约克郡寄宿读书,是个好勇狠斗,会咏春拳的华裔女生,没人可以欺侮我。”
“林律师,你不枉此生,我就没你那样幸运,人是讲运气的吧。”
金清不出声。
“我只向往小玉的十六岁过的比我好一点。”
“我会帮你争取。”
郭小美忽然说,“成功与否,我们母女都会永远感激你,你使我们知道,世上仍有好人,这点很重要。”
金清点点头。
一出收容所,她落下泪来。
一个处世这样失败的女子,却深爱女儿,想为她做出更好安排。
接着三个月,林金清四出奔走,联络关系,想帮小玉办理居留。
她还是失败了。
金清情绪低落到极点。
朋友劝她,“我们是专业人士,公事公办,切忌过份投入,若动了真情,动辄燃烧殆尽。”
“你讲的很对。”
郭小美却能平静地接受残酷事实。
她说,“我决定带小玉往内地生活一段日子。”
金清十分内疚。
郭小美在这段日子改变很多,她染金的头发全部剪掉,一些粗俗的姿态也已改过,她仿佛找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有朋友在内地做生意,我介绍工作给你。”
“林律师,一切拜托你了。”
金清去送行,静静塞一只信封给她。
郭小美轻轻收下,母女瘦削背影在火车站消失。
金清自觉无能。
不久,她与这对母女失去联络。
她依然忙的不亦乐乎,每日批阅文件多得要用手推车搬挪。
无暇风花雪月,眼看要做老姑婆了。
一日,打输了一场诽谤官司,金清大感沮丧,回到家中,洗一个热水浴,一早上床睡觉。
好梦正浓,电话铃又响了。
金清完全拒绝接听,她同自己说:是财神爷找都不管,因与周公有约在先。
可是那人不放弃,电话铃一直响下去。
金清起身想去拔掉插头,终于忍不住,光火地取起话筒问,“谁?”
“金清,对不起,扰你清梦,我是邦池。”
“邦池,我帮不到你。”
“喂——”
“无论你在火山口,或者在鳄鱼潭,我拒绝插手。”
“没有人叫你帮忙。”
“那又是什么事?”
金清看钟,又是半夜三时半。
“金清,我刚从一个筹款晚宴回来。”
“啊,玩得一定很高兴。”
“主持人是金狮烟厂老板雷国富。”
“怎样呢?有什么精彩的故事,非要在凌晨三时三十分向我报告呢。”
“这个姓雷的中年人身边有个得宠的女伴。”
金清静下来,“谁?”
“金清,我再也不会看错,她浑身珠翠,轻裘快马,这女人是王杏芳!”
金清怔住。
邦池口中的王杏芳,当然就是郭小美。
金清轻轻说,“邦池,你看错了。”
“不,我金睛火眼,再也不会认错人,宴会中有摄影师,我二十分钟到你家来。”
“邦池,你喝多了。”
金清梳洗更衣。
她又做了一壶蓝山咖啡。
邦池浑身酒气上来按铃。
一进门,把晚宴中拍摄的照片放在桌子上,他斟了一大杯咖啡喝。
金清仔细研究那批照片。
是,的确是郭小美。
照片拍的很好很清晰,邦池没有认错人。
郭小美身穿华服,钻石项链晶光灿烂,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巧笑倩兮,依偎在新男友身边,脱胎换骨一般亮丽。
邦池喃喃自语,“好家伙!”
金清点点头,“她已成精。”
“那个小女孩呢?”
“一定已得到最好的照顾。”
邦池又说,“真厉害。”
“我们也算见识过了,邦池,给你忠告:假装从来没见过这名女子,即使面对面也装作茫然,一个人的记忆,有时真的越坏越好,往事甭提起。”
“是,是。”
金清微笑。
“你好像很高兴。”
“是,我的确替她开心。”
“你一点道德观也没有。”
金清又笑,“看,是谁在笑谁,邦池,你应当庆幸她的新男友只不过是个小商人,换了是哪个政要,你吃不消兜着走。”
邦池噤若寒蝉,匆匆离去。
天亮了。
金清又笑起来。
她挽起公事包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