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冬。
舞阳河上冰结了两尺多深,大雪还在下,冰河经久不化。
电视里,插播了一条紧急寻人的消息,江城丢了两孩子,都是不到十岁的女孩。
半个月前,在江城公园附近丢的。整半个月了,没有一点消息。
孩子的爷爷奶奶在电视采访里哭得肝肠寸断,说都是她们的错,孩子一晃眼,就丢了。
年过七旬的两个老人,在电视里又哭又跪,求着说要是谁知道消息请一定要告诉她们。
请所有好心人帮帮这个家,帮帮她们。
李英坐在电视机面前,一点点整理两个孩子的衣服。
这半个月来,她也哭过疯过,整夜整夜梦到孩子,根本合不上眼。
可回到家里,孩子的房间门开着,她进来坐下忽然就觉得浑身痛得麻木了。
老刘推门进来,一身的疲惫,眼睛肿得厉害。
看见李英的样子,上去一把拽起李英,他说:“孩子……”
“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李英点点头,手死死攥着孩子的衣服,像是攥着救命稻草一样。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晚上,李英起来,她说:“我去把孩子的衣服洗洗,过两天找到了她们回来好穿。”
老刘嗯了一声,李英抱着衣服出去了。
隔着门,屋里开始隐隐传来老刘压抑的悲哭声。
李英也靠着墙,死死捂着嘴。
滚烫的泪从指缝浸出来。
四月,倒春寒走完。
两个孩子仍旧没有一点消息,周围的人都私下议论说,造孽啊,肯定是让人贩子拐了。
清明前几天的时候,舞阳河面的冰化尽了。
拾荒的人无意在舞阳河上发现了一个浮起的大麻袋,拾荒的人费劲用竹子抛到江边,打开一看,里头两个发胀的变了形的孩子。
警笛随风而来,李英和老刘得到消息,被通知去认尸。
其实用不着认,自己的孩子无论变成什么样,李英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在停尸间里,伸手想摸摸两个孩子,手却颤得厉害。
老刘紧紧抱着她,嚎啕撕裂的哭喊声压抑的充斥着房间。
李英没哭,一颗心泡在老刘的眼泪里,唇咬出了血。
再后来,老刘带着老父母离开了江城,回到乡下老家安置。
老刘说,父母年纪大了,对两个孩子这种事,心里本来就过不去坎。
回到农村,至少还有能清静些。
安置完父母,老刘也想带着李英走,老刘说去大城市打工,离开江城。
也许,就能把所有痛苦慢慢忘记了。
再重新要一个孩子,重新生活。
可李英咬牙不断的摇头,她说:“我不走。”
“我要留在这里,找到害死孩子的凶手。”
不管老刘怎么劝,都说不动李英。老刘索性背了包,自己出了远门。
13年,秋。
李英还是不断的想起,想起08年丢孩子的那个下午。
她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等着孩子的爷爷奶奶来接孩子,她要赶着去上班。孩子的爷爷奶奶很快就来了,李英把孩子交到爷爷奶奶手里,嘱咐了一句说:“你们要听话啊。”
然后,李英就急匆匆的走了。
走了没几步,李英就差点撞到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眼角一块红色硬币大小的红色疤,李英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一低头,李英看见男人正在怀里揣一把砍刀。
李英只是晃眼一过,很快就走远了。
再后来,天还没黑,李英就接到了孩子爷爷奶奶的电话。
孩子,丢了。
李英的梦里,反反复复都停留在丢孩子那天。
挣扎着醒来,窗外,天还没亮。
下午,李英去菜市场买菜,听见几个老太太议论说,前几天江城有个女孩在工业园区一带,被一个人拐了一半,女孩哭闹声引起了路人的围观。
最后,拐人的丢下女孩跑了。
后来,在警察的询问之下,女孩渐渐说出那个拐她的人的一些特征。
女孩说那个怪叔叔戴着帽子和口罩。
但他的左眼眼角边有块红色硬币大小的疤。
女孩还说,叔叔有把砍刀,叔叔说,不听话头就要被砍掉。
李英忽然想起,在两个孩子出事那天,她从公园朝家走,迎面见着那个往怀里塞砍刀的男人。
左眼眼角边,就是一块红色硬币打大的疤。
从那以后,李英就开始经常做恶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背着砍刀眼角有红疤的男人,男人的脸李英似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可梦一醒,又全都面目全非。
醒来,一身的冷汗湿透,李英抬头看着窗外冷冷的月光,她觉得她找着了凶手。
可转念,她又觉得她根本没有找到凶手。
但李英有李英的执念,她买了江城的地图,用红笔把公园和出事女孩的位置圈了出来。
然后,李英连夜坐车去几千里外找老刘。
老刘出门打工,给李英留了地址,李英找到老刘的时候,老刘正捧着碗蹲在门口吃饭。
老刘夹起碗里的肉,递到蹲在他对面的女人碗里。
老刘憨厚的笑,他说:“多吃点。”
那女人也笑,扒了几口饭,一抬头看见桩子一样定定站在老刘背后的李英,女人问:“你?”
老刘一回头,看见李英的脸,手上的碗砰一声碎了。
天色渐黑,李英和老刘面对面坐着。
老刘垂着头,盯着黑漆漆的地面,他说:“这事,怪我。你别找小丽,她是个苦命人。男人天天打她,逼她在工地里卖。是我看不下去,搭了把手,把她救出来了。她就一直跟着我了。”
工地里,露水夫妻很多,老刘觉得不差他一个。
他对李英说:“我愿意跟你回去过,只要你别闹。”
“也给小丽一条活路走。”
李英不住的冷笑,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第二天天明,李英爬起来,她问老刘:“孩子的仇,你还想报吗?”
老刘心口一痛,觉得头大又难受,他闷声回李英:“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咱们这么多年,活在油锅里一样的生活,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出来呢?这么多年,我说了多少回,咱们重新生个孩子,家也就能完整了。你就是不肯……”
李英的泪簌簌的落,她一切都明白了。
她伸手,用袖子抹了泪,平静的和老刘提了离婚。
李英说:“这么多年,我也够了。”
老刘吵累了,一句也不说,下午的时候小丽给他发消息。
小丽说,只要老刘不赶她走,不管李英要怎么要她都可以受着。
老刘忽然就觉得离婚也好,是一种解脱,于他,于李英都是解脱。
这么多年看见李英他就想起两个孩子。
像是噩梦一样。
老刘找到李英说:“好。”
“离婚。”
李英也说:“好。”
“离。”
回到江城,两个人从民政局出来,老刘拿着离婚证,忽然想起问李英:“你为什么突然去找我?”
李英张张嘴,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揣着砍刀,眼角有红疤的男人。
她说:“没啥。”
“就是巧了,去看看。”
李英说完,背过身,朝着反方向走,老刘也走,两个人背对背越走越远。
秋天的时候,李英拖着行李箱,在工业园区和工地附近找到了门面,她开了一家饭馆。
这个位置是李英在地图上找的,离两个孩子出事的地方公园近,离前不久那个侥幸逃出来的孩子也近。
开业后,李英饭馆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她勤快,饭菜给量又多,工人都喜欢上她这吃。
很快,就到了年底,李英早就忙不过来了,饭馆里招了两个小工帮忙。
临近除夕,李英去给两个孩子上了趟坟,枯草长满坟头,李英仔仔细细的拔,杂草里有带刺的野藤刺得李英的手鲜血模糊。
李英对着两个坟头笑了笑,捧了土,喃喃道:“等着吧。”
“妈也快找着了。”
回来的时候,李英远远看见饭馆门口蹲着一个人,身后一个铁笼子。
铁笼子里关着两条奄奄一息的死狗。
李英皱眉,踏着薄雪走过去,门口的癞子忙站起来,搓着手从冲李英笑:“去哪了?”
“咋才回来?”
李英没有理会癞子,一脚踢开踢开铁笼子,对癞子说:“我去哪跟你有啥关系。”
癞子陪笑跟着上前道:“李姐,这么说话就生分了不是,而且我来给你送狗的。”
“我不做狗肉生意,更不要你在外头毒死的狗。”
李英一字一句对癞子说:“我劝你也别再干这丧良心缺阴德的活了,迟早要遭报应。”
癞子被骂了一脸一头,悻悻的提着狗笼子踩着积雪走了。
李英长长的叹了口气,转头去忙活,半晌门外忽然有人喊:“大姐。”
声音哀凄,李英抬头看见两口子,女的冲李英递了张单子。
女人说:“我们孩子丢了,就在这附近丢的。大姐,你在这片开店,劳烦你帮着留意些,要是看见了,就打上面的电话给我们。”
李英瞅着手里的传单,上面有复印的黑白照片,是个七岁的女孩,扎着小辫眉眼弯弯。
李英的心一颤,她死死捏着单子,回小两口说:“好。”
“我一定,帮你们看着。”
小两口千恩万谢的走了,临走还放了几十张寻人的单子在桌上。
李英倚在门口,看小两口踩出的脚印,心里的石头渐渐开始碎裂,满满当当挤在胸口,咯得她生疼。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工地停电,饭馆用了发电机后,不上班的工人都陆续跑到饭馆要点热菜,搞点小酒。
一个李英熟悉的老工头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来吃饭,老工头带着年轻人进店,絮絮叨叨的说:“这几年从来就没见你出过门一样。逢放假你也总是一个人回家,我跟你说啊。咱们这些人,虽然是干劳力的,不体面,但也别总窝在宿舍里头不见人,跟做贼一样。”
那人戴着帽子,脸遮得严实,不停的点头。
到了前台,老工头和李英打招呼,年轻人也抬头冲李英瞅了一眼,李英原本在算账,看见年轻人后,摁错了计算器,一切都清了零。
李英做梦都不会忘,八年前,她曾和这个年轻人在公园有过匆匆一眼。
年轻人左眼眼角上那块红色硬币大小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