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云夏认识苏木的那年,俩人还都是小屁孩。
秦云夏跟着她妈辗转飘零,住到苏木家对面的小区时,她已经记不清颠簸了多久。
她隐约有些记忆,她爸总是喝酒,喝多了就摔盘子扔碗,叮铃哐当碎一地,她吓得哭,她爸就像拎小鸡仔似的,揪着她的衣领将她丢到门外,啐一口痰,骂一句赔钱货,然后转身回屋里,闩上门,不过一两分钟,她就能听到房子里她妈惨兮兮的哭喊声。
之后的那一个多星期,她爸是不归家的,她妈就顶着乌青的眼圈和满身的伤,和她过一周“好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着,终于有一天,趁她爸不在家,她妈拎出早就收拾好的箱子,带着她跑了。
她妈曾经提过离婚,可每次都被打得更凶,所以,除了偷偷跑掉,她们别无选择。
先是汽车,再是火车,最后是三蹦子,不要命似地奔走,才落脚在一处小镇上。
初到小镇,用钱的地方多,她妈不敢乱花,只租了一个车库,隔成两个单间,一间睡觉,一间做饭,娘俩就算安了家了。
02
到小镇的第一天,秦云夏就看了一场热闹。
秦云夏被她妈差遣到小区门口的杂货铺买抹布,拎着红色方便袋往回走时,听到对面小区吵吵嚷嚷的声音,小孩子好奇心盛,便过去瞧热闹。
隔着木栅栏,秦云夏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打扮华丽妆容精致的女人正在歇斯底里的叫骂,嘴唇一开一合,吐出无数污言秽语,女人面前是一个男人,同样打扮得体,男人抽着烟,眉头紧锁,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状如疯癫的女人,嫌弃之色毫不掩藏。
秦云夏年纪小,听不懂女人嘴里的“贱人”“烂货”是什么意思,只是羡慕女人身上好看的衣衫和白皙的皮肤。
她妈妈的前半生,从未有过这样光彩照人的时刻。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栅栏里外都有,议论声纷纷入耳。
“有钱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你们看看这家,一个月要吵多少次。”
“听说男的在外面养了小的,所以才这么闹。”
“要我说啊,有钱就成了,管他外面养几个,反正又不会把家产都送给别人去,大不了也就是玩一玩。”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家男人在外面找个小妖精试试,你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小小的秦云夏,懵懵懂懂间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和她妈还没跑时,也曾从邻居的口中听过一耳朵,说她爸在麻将馆有个相好的。
大概,就和眼前的状况是差不多的吧?
也没什么稀奇的。
秦云夏从栅栏的缝隙里收回眼神,正要走,却被一个小石子砸中了肩膀,扭头一看,是一个个头比她高一些的男孩子,气哼哼地冲着看热闹的人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男孩子怒目而视,秦云夏开始闪躲,她知道,这是家丑,她妈曾经告诉过她,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她有些不好意思,窥探
别人的隐私,是很让人难堪的一件事,就好像那些年有人问起她妈一年四季不间断的伤,她也无从说起。
憋了好一会儿,说嘴的大妈们尽数离去,秦云夏才嗫嚅着开口:“对不起。”
这一道歉,倒让男孩子愣住了。
秦云夏再转身时,男孩子又叫住了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秦云夏。”
“你好,我叫苏木。”木栅栏的缝隙里,是苏木伸出来的友好之手。
那年秦云夏七岁,苏木八岁。
03
安顿好住处,秦云夏她妈说得找个地方打工挣钱,才能送秦云夏去读书。
房东看她们母女俩还算老实,便从中牵了线,介绍她妈进了一个体育用品的代工厂做流水线女工。
“这是我们镇上最大的工厂,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劳力在里面讨生活,”房东一边说一边冲着马路对面的小区努嘴,“诺,老板就住对面的别墅,两口子关系不好,三天两头打架,我们这一片儿都知道。”
听这话的时候,秦云夏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苏木的脸,和那天看到的情形,小脑瓜一热,脱口而出:“阿姨,他们家是不
是有个小哥哥叫苏木啊?”
房东像听了什么稀罕事似的。满眼的不可思议:“小丫头人不大,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啊,你怎么知道的?”
秦云夏便不再吱声,专心折着手中的纸盒,那是她妈在另一家工厂领回来的手工活儿,不赶工期,可以放到下班后再做。
第一天上班,秦云夏是陪着她妈一块儿去的。
厂子很大,离她们租的地方不远,她妈由车间主任领着去填表格领工服,她就在传达室等着,和看门的大爷逗乐子玩儿。
苏木和他妈妈出现时,秦云夏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立在桌子旁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苏妈妈问她是谁,她磕磕巴巴地话都说不全,苏妈妈没有耐心听完,便交代守门大爷将她关在门外,却被苏木拦了下来:“妈,我认识她。”
儿子开口,苏妈妈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轻哼一声,就蹬着高跟鞋走远了。
后来,苏木就在传达室和秦云夏一起逗弄守门大爷养的那条小黄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我跟妈妈刚搬过来的。”
“那你是在这等你妈妈?”
“嗯,我妈妈在这里上班。”
“你爸爸呢?”
秦云夏不说话,摊开手让小狗舔,直到掌心湿漉漉的,苏木也没等到回答。
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间,秦云夏都没再开口,苏木也没再追着问。
秦云夏想,爸爸,可能还没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吧。
04
连着陪妈妈上了半个月的班,每回苏木去工厂,总能发现秦云夏在逗弄小黄狗,苏木的心里生了疑。
逮着机会,苏木终于问出口:“你不上学吗?”
那天的阳光很好,秦云夏抬头时有些刺眼,她用手挡了挡,浅浅一笑:“妈妈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就送我去读书。”
蓦地,苏木的心就抽了一下,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上竟真的有人在等工资付学费,他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
第二天,苏妈妈把秦云夏的妈妈叫到办公室谈话,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衬得秦云夏她妈越发的局促不安:“你女儿和我儿子投缘,他哭着闹着非让我想办法把你女儿送到学校去,你可得好好干,这孩子就当我助养了。”
秦云夏她妈点头哈腰地谢着,眼里有泪光闪烁。
窗外,是苏木带着秦云夏在扒窗户往里瞅,两个小人相视一笑,秦云夏抿嘴,露出两个小梨涡:“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我罩着你。”
苏木豪气干云的小模样,就那么刻在了秦云夏的心上。
两小无猜的美好,渐渐发芽,只是当时没人知道。
秦云夏成了苏木的小跟班。
每天早上秦云夏出门时,必定会看到苏木在小区大门口等着,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精致,小西装小皮鞋穿得有模有样,很有
富家小少爷的派头。
但时间长了,秦云夏就知道,这些形象都是会改变的,在苏木从书包里掏出包子油条递给秦云夏的时候,在苏木化身碎嘴老大爷的时候,在苏木和人打架拼命的时候。
初三升学考结束的那天,苏木带秦云夏去照相馆拍照片,说留一个毕业纪念,路上遇到几个同学,说秦云夏是苏木的小媳妇儿,秦云夏又羞又急,正委屈着,苏木一阵风似地旋上去引发了一场混战。
寡不敌众,结果自然是败下阵来。
怕家里人担心,两个人在街头晃悠到了街灯全部亮起,最后是被秦云夏她妈抓回去的。
没多久,苏妈妈割腕自杀,没死成,在医院里治疗。
那天苏木才知道,原来他爸和他妈离婚了,他爸放弃了公司,放弃了大半存款,求他妈放自己一条生路。
签完字办完手续后,他妈还没事人似的在公司处理工作,等到秦云夏她妈发现两个孩子没回家,打电话给苏妈妈时,电话
没人接,才意识到出了事情。还好她及时赶到,救下了苏妈妈。
那阵子都是秦云夏她妈在医院照顾着,不放心秦云夏一个人在家,苏木便邀请秦云夏去他家里住。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睡不着,在客厅里看电视谈心。
“你恨你爸吗?就这么走了。”
“没什么感觉,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天天吵了,我盼着他们分开,但一下子真这样了,有点不适应。”
“你妈有点傻,有钱有工厂,儿子也归她,日子多幸福。”
“我妈这样的你管她叫幸福?”
“是啊,你看看我妈,多苦,就你妈那些衣服首饰化妆品,我妈从来没有过,看一眼都肉疼。”
“可是我妈要的爱从来没有得到过。”
“我妈不仅没有爱,还没有钱,比你妈更惨。”
两个人蹦着高地比哪个妈更惨一些,直到哈哈大笑。
05
出院后,苏妈妈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绝口不提离婚的事,也再没想过自杀。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一切好像又都恢复了平静,不一样的是,秦云夏妈妈从普通女工升作了组长,后来被调到仓储部当管理员,工作轻松了不少,工资还添了些。
高三那年的元旦,厂子里说要弄一台联欢晚会,让工人们都积极献才献艺,仓储部的几个文员小姑娘撺掇着来一场旗袍秀,非要拉上秦云夏她妈一起。
统一订做的旗袍漂亮合体,秦云夏她妈喜欢的不得了,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试穿,正对着镜子左右照呢,秦云夏带着苏木进门来了。
他们已经成了习惯,只要苏妈妈出差或者加班,晚上就在秦云夏家吃饭写作业。
“哟,您这是要相亲啊?”秦云夏欠欠地揶揄她妈。
“厂子里要办一场元旦晚会,这是我们演节目的服装,”秦云夏她妈不好意思地笑,“好看吧,我也觉得,就是缺了点缀的首饰,不过也没关系。”
一声轻叹,落在秦云夏心上。
她妈进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她从书包里掏着习题册,自言自语地发誓:“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妈买两个大玉镯,一只手套一个。”
一本正经的模样,全都落在了苏木眼里。
隔了没两天,苏木趁着课间十分钟的空档,神神秘秘地将秦云夏叫到走廊上,塞给她一个小布包,然后快速离开。
秦云夏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只碧莹莹的玉镯。
像做了小偷似的,秦云夏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赶紧去苏木班上找他,却被告知他去上体育课了。
晚上放学时,秦云夏在车棚里堵住苏木:“你哪儿来的?”
“我妈的,她首饰多的很,都戴不过来,你先拿给你妈配衣服。”
秦云夏不要,把小布包塞回给苏木,苏木却不收,和其他男生打打闹闹地吹着口哨离开了。
等到苏木到家时,客厅一片灯火通明,他妈和秦云夏母女正在喝茶。
看到他回来,他妈竟然笑了,戳着他的脑袋说:“偷我的东西去孝敬你丈母娘吗?”
一句调侃,苏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紧张地去瞧秦云夏,她侧着身子,看不清表情,只一味地低头喝水。
苏木心里突然就起了涟漪。
06
两个人是在同一座城市上的大学,一个读工商管理,一个读会计。
大学就好像是一个开关,“啪”的扭一下,便能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是苏木先开口说的感情,再油嘴滑舌,到了这时候,也要变结巴:“我们……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你......”
秦云夏憋得肚子都疼了:“我什么?”
“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眼一闭,心一横,苏木到底是说了出来。
“还青梅竹马,你土不土啊。”秦云夏挎着苏木的臂弯,故作嫌弃他的词穷,可心里已经美得冒了泡。
大学四年,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毕业后,双双回到小镇,帮助苏妈妈打理工厂,原以为往后会是一片坦途,没想到竟还有一劫。
隔了快二十年,再见到那个暴虐的男人,秦云夏她妈还是会本能的害怕,尽管那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也丝毫没有威胁。
是在下班的路上碰面的。
男人搓着手在楼下等,看见秦云夏时没敢认,直到她妈在后面跟上来,男人才咧开嘴笑,一口大黄牙让人作呕。
秦云夏将她妈护在身后,紧紧握着她颤抖的冒冷汗的手。
“你怎么会找来?”秦云夏冷眼看着她爸。
“我有我的办法,嘿嘿,闺女,你们现在日子过得挺好啊。”
“过得好还是差都跟你没关系,你有什么事直说。”
“爸想你们了,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的。”
“妈妈被你打得逃跑那天开始,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你走吧,别再打扰我们。”
“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没有我能有你吗,你该给我养老,天经地义!”男人原形毕露,可到底是上了年纪,动作迟缓的多。
秦云夏看着挥拳头的男人,心头的鄙夷一层深似一层:“你还想打人?那你打好了,我都录下来,马上就报警。”
男人泄了气,转身离开,秦云夏她妈眼底的担忧更甚:“他这种无赖,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第二天上班时,厂子门口聚集了一堆人,男人被围在中间,唾沫横飞地逢人就诉说着秦云夏母女的狠心。
异样的目光撇过来的时候,秦云夏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后来是苏木将男人带离了现场。
一场谈判后,男人开口要二十万,苏木当场拒绝。
男人翻了脸,满行政楼地嚷嚷着秦云夏和她妈的“恶行”,苏木也不恼,只看着他跳梁小丑一般的蹦跶,蹦跶够了,苏木表示可以给二十万,但同时,也要起诉男人,让他给付这些年秦云夏的抚养费,包括生活费、教育费以及医疗费。
起先男人拍着胸脯说从二十万里头扣,苏木叫来了公司的法务,给男人算了一笔账,结果男人还要倒给几万块钱。
看着傻眼的男人,苏木一脸的胜券在握:“或者你去先起诉云夏,让她尽抚养义务也行,我们都接着,但到了法庭上,判下来你该赔多少,那可就没准了,不赔还不行,你就成老赖了,汽车票都不好买。”
权衡之后,男人终于像斗败的公鸡一般,偃旗息鼓。
在男人离开之前,苏木还揪着他去了公证处一趟,拟了一份协议,写明男人从未对秦云夏尽过抚养职责,所以今后也无需秦云夏担赡养义务,如有违背,则需清算这些年的一切事情。
拿到签好字的公证书和离婚协议书,秦云夏她妈哭了好几个小时。
秦云夏抱着苏木瓮声瓮气:“赶走老丈人的事可算做得得心应手哇。”
苏木贼兮兮地笑,抚着秦云夏的后背:“听你这意思,还想要这爸?那行,我给你追回来供着。”
秦云夏立马反口:“那不行,这辈子我有妈就够了。”
苏木搂着秦云夏的胳膊又紧了紧,悄咪咪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钻戒,忽然认真地说:“那怎么行,还要有我啊,从今往后,我想名正言顺地护着你。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你爸找来,往后的路啊,我都陪你走。”
秦云夏脸上的笑一点点收住,泪如泉涌,苏木温柔地把戒指给她戴上。
瞧着窗外暗下去的天,亮起来的灯。
秦云夏知道,她苦尽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