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邻居周芳的故事。
她有一个儿子,失联20年才找回来。不是丢了,是被她前夫带走了。当年她前夫在外面有女人,她越忍让,前夫越张狂,最后她提离婚。
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没正式工作,二没能托底的娘家,那个年代离婚动静也大。她还是下了狠心离。
抚养权她没争着,官司一判决下来,前夫就带着13岁的儿子跑了。从此音信全无。
是不是很离奇。世上竟能有这么没良心的男人。
20年来,她到处打听,还在电视台登过寻人启事,始终没有前夫和儿子的消息。骨肉分离,她天天哭。她还说,后悔了,哪怕在婚姻里煎熬也好过承受失去孩子的灭顶之灾。
她过得太苦了,人也恍恍惚惚的。我们小区里的人都很同情她。
人苦到触底也许就会反弹?后来她遇上丧妻的老关,慢慢又活了过来。老关温和细心,我们都瞧得见,她气色好起来,人也欢快一点,那温吞靠谱的男人,好像把她前半生被伤害戳出的空洞都一一填平。老关的女儿对她也不错,20多岁,还改口叫她妈呢。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亲儿子也回来了。
她这才知道前夫离婚后很快另娶,跟儿子说他亲妈死了。如今前夫因病去世,儿子意外得知她还活着,来寻亲。
双喜临门,周芳走路都带着小姑娘的伶俐。她在附近给儿子租了房,每天上门给他洗衣做饭搞卫生,炖养生汤给他喝,恨不得把缺失20年的母爱全都补偿给他。
故事就是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不,这是一个开始。
2,
那天儿子要带对象回来见家长,可把周芳给乐坏了。天还没亮,她就着急忙慌要起床去买菜。
中午,周芳的儿子陈鹏带着女朋友冉丽丽登门。冉丽丽甜甜地冲周芳和老关打招呼,还带了果篮。
周芳激动得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又是切水果又是端茶倒水,生怕招待得不周到。
吃饭时,周芳特意将冉丽丽爱吃的油焖大虾放在她面前,陈鹏很自然地拿起一个虾,剥了壳放在冉丽丽的碗里。
周芳愣了一下。
陈鹏剥一个冉丽丽才吃一个。吃扣肉时,冉丽丽夹起那块油亮鲜香的肉,麻利地咬掉瘦肉,将肥肉往陈鹏那边一掷,那半拉子肥肉就精准地落在陈鹏的碗里。
周芳全程看着冉丽丽支使陈鹏给她夹菜盛汤拿辣酱,陈鹏乐呵呵地照办。
而冉丽丽甚至不知道陈鹏对海鲜过敏,把吃剩的螃蟹往他嘴里塞。
周芳心里有点不得劲儿。毕竟是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儿子。
吃过饭,老关自觉去厨房洗碗,周芳陪着儿子和冉丽丽在沙发上坐着聊天。她问了几句冉丽丽家里的情况,陈鹏不耐烦地打断她:“妈,你问这些干什么?我肯定都了解清楚才在一起的。”
周芳被儿子当着准儿媳的面抢白,心中不快,也只能强忍着。
3,
老关洗好碗出来,他看几个人面前的茶杯都空了,便自然而然站起来添茶。
周芳赶紧朝儿子使眼色,哪能让长辈给他们倒茶?
不料儿子撇过头去,冉丽丽也笑眯眯地端坐着不动,一脸矜持。
周芳觉得挺不好意思,劈手夺过茶壶自己倒茶,心里暗想前夫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孩子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坐了一会儿,冉丽丽说想参观一下房子,陈鹏便陪着她挨个房间观看。
周芳看他们背着手,像两个下乡视察的领导,对每个房间、阳台、厕所都煞有其事地点评一番,她觉得莫名其妙。
送走冉丽丽后,陈鹏的脸迅速垮了下来。
老关识趣地借口下楼找老伙计下棋,将空间腾出来给他们。门刚合上,陈鹏就急切地对周芳说:“妈,这回你一定要帮帮我。”
周芳被他唬得心头一跳,赶紧问,怎么了?
陈鹏说,冉丽丽怀孕了,她家人要他买房才让结婚,不然就让冉丽丽打掉孩子分手。
周芳脑子一嗡,说话都不利索了:“之前......之前不是说只要十五万彩礼和一辆车吗?”
陈鹏说之前是之前,现在冉丽丽的父母一口咬定要房子,不然免谈。他哭丧着脸说:“妈,丽丽肚子里的孩子是您的亲孙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周芳浑身僵硬。当时冉丽丽家要彩礼时,陈鹏向她求助。她想着这么多年亏欠儿子,便将所有积蓄都掏出来,买了十万块钱的车子,剩下的钱不够付彩礼,老关又往里头添了五万,才凑够十五万彩礼。
她本以为媳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没想到亲家仗着女儿肚子里有娃,坐地起价。买一套房可不是去菜市场买几根葱那么容易,她哪能办得到?
陈鹏用期冀的目光看着她问:“妈,你能不能把你现在这套房先腾出来给我做婚房?”
周芳一愣:“那我跟你关叔住哪儿?”
她和老关靠着卖包子挣温饱,省吃俭用半辈子,好不容易才购置了现在这套两居室。这会儿让她把房子腾出来给儿子结婚,她怎么对老关张口?
陈鹏一听,垂头丧气道:“怪只怪我爸去得早,没给我留下家产,我自己也没本事,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虽然周芳明知道儿子说这话是故意戳她的心肝,但她真真切切被戳痛了。这是她的儿子啊,她生而不养的儿子!如今儿子只有这么一个要求,她却不愿意替他办。
4,
夜里,周芳硬着头皮跟老关提了腾房子的事。
老关久久沉默,周芳也臊得抬不起头来,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要求有多过份。如果现在换老关的闺女提这要求,她也不答应。
老关闷闷地问:“房子腾出来,咱俩住哪儿?”
周芳赶紧说:“我老家有两间祖屋,修修还能住人。这些年我早就想回老家住了,山好水好空气好,适合养老。你放心,房子只是借给他结婚,房本上还是咱俩的名字。”
半晌后,老关说:“你啊你,心眼子太实。当初跟他分开也不是你的错,你不欠他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你想腾房子,那就腾吧。”
周芳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道理她都明白,她就是过不了心那道坎儿。
过了几天,周芳喊陈鹏上门,掏出钥匙递给他。
陈鹏兴奋地问她什么时候去办理房产过户手续。
周芳愣住了:“我们是将房子借给你结婚,不是给你。”
陈鹏脸上的笑僵住了。
周芳看他一脸不敢相信又极度恼怒的表情,心也跟着颤了颤。她慌乱地试图解释,说这房子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没权利随意送人。
陈鹏咬牙吼道:“丽丽还等着我在房本上添上她的名呢!不过户她怎么愿意嫁给我?”
周芳震惊了:“不是......我的房子为什么要添上她的名?当初买房她没掏一毛钱吧?贷款都还完了,以后也不要她出一毛钱,她怎么能要求往房本上添名?”
陈鹏冷笑:“现在有几个姑娘嫁人不要求往婆家的房子上填名字?你不填,谁愿意嫁?”
周芳还是无法理解。如果首付由父母出,贷款小两口还,写他们俩的名字很正常。可这套房子是她和老关一分一厘攒起来的,他们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在她的房子上添名?
周芳压抑着情绪说:“虽然你是我亲儿子,但我脸皮再厚也做不出逼老关将我们俩的房子过户给你。你要是不想借住,就算了。”
陈鹏惊愕地瞪大眼,他眼看周芳真的要收回钥匙,急忙夺过钥匙揣进口袋里,气急败坏调头就走。
周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明白,她的安生日子到头了。
5,
夜里,老关频繁翻身的动静,惊醒了周芳。
周芳问他是不是腿又疼了?
老关压着嗓子说:“不碍事。”
周芳摁亮床头的灯,将老关的腿抱在怀里一寸一寸按摩,直到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弛下来。
两人搬回老家两个月,祖屋临近山脚,常年阴暗潮湿,老关的老寒腿毛病又犯了,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
周芳心里恨自己能力不大,帮不上儿子。她又觉得对不起老关,害他一把年纪还遭罪,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老关。
过了几天,周芳挨家挨户收了满满一篮子农家鸡蛋,拎去市里给冉丽丽补补身体。
开门时,周芳还以为自己进错家门了。家里的摆设完全变了个样,当初她和老关亲自挑选的窗帘,换成了粉色的蕾丝薄纱;阳台的花草被拔个精光,改装成小茶吧。她跟老关的卧室更是惨不忍睹,被改装成夸张奢华的欧式风格。
周芳一眼瞥到床头原先挂照片的那面白墙上,贴满了冉丽丽各种嘟嘴挤眼的艺术照,衣柜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小两口的衣服。她急得在房间里搜寻一番,愣是没找到自己和老关结婚时拍的照片。那是继女带他们去影楼照的,还郑重地用相框裱起来挂在墙上。
周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拨打陈鹏的手机,生怕他把那照片丢了。可陈鹏就是不接,多打几次,他索性关机了。
最后周芳在厨房存放杂物的柜子里找到相片,挺大的相框跟腌菜挤在角落里,玻璃面已经碎裂,就像有人在她和老关的脸上割裂无数道伤口。
周芳怔怔地看着照片,心里好像堵了一块棉絮,难受得紧。她去厕所洗一把脸,赫然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块用过的卫生巾,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使劲瞪着那块卫生巾,瞪得眼睛发酸,鼻子也发酸。她欠儿子,以前她想拿命去补,可当儿子回来时已经不再是她的儿子,她成了一个可笑的傻瓜。
6,
周芳在小区楼下某个角落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抹干眼泪才再次上楼。
陈鹏和冉丽丽已经回来了,看到她时有些吃惊。
话没说几句,陈鹏又旧事重提,让周芳把房子过户给他。他瞥了冉丽丽一眼说:“妈,我跟丽丽爸妈说这套房子是我买的二手房,但纸终归包不住火,你就帮帮我吧。”
周芳眼神呆滞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却想起老关,想起那些年她和老关是如何起早贪黑地剁馅儿、捏包子、卖包子,想起温厚的老关是如何向她保证,要让她在这座城市有个自己的家。
她和老关卖了多少包子才攒出这套房啊!儿子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夺去。这套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回忆,是她和老关生活几年的见证。儿子不但要夺走房子,还要抹去所有她跟老关的痕迹,毫不手软。
看周芳不说话,陈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气恼地说:“妈,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的一切早晚都是我的,现在给和以后给,有什么区别?”
周芳扯了扯嘴角说:“谁说我只有一个儿子?老关的女儿也是我的孩子,我生病住院时全是她出钱出力,忙前忙后照顾我。”
陈鹏的神色有些僵,说:“我倒是想在你身旁尽孝,可惜身不由己。这些年别人骂我有娘生没娘养,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做梦都盼着能跟亲妈待在一起。”
周芳心如刀割。到底是亲儿子,他知道戳她哪儿最疼。他狠狠地戳她心里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以母爱为名凌迟她,想用愧疚感击败她的防线,从她这里榨取最大的利益。
他对她这个母亲,何曾有过半分仁慈?
周芳扭头看着坐在一旁的冉丽丽说:“丽丽,你怀孕三个多月了吧?怎么肚子还没隆起?孩子还好吧?我难得上城一趟,下午陪你去医院检查看看。”
冉丽丽陡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歪头去看陈鹏。
陈鹏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说前几天才刚产检过,没必要去检查。
周芳坚持让他把之前的产检报告拿来看看,陈鹏支支吾吾地推托,就是不愿意照办。
周芳冷冷地盯着他:“丽丽怀孕,是假的吧?”
陈鹏吓得瞪大眼睛。
周芳成功捕捉到他的心虚,连这都能编,也太伤人了。
周芳一咬牙:“你们搬走吧。陈鹏你回来干嘛?你不如不回来,叫我一辈子想着你、欠着你,也比这强。”
冉丽丽冲陈鹏尖叫:“没有房子,我是绝对不可能嫁给你的!”
陈鹏急声说:“妈,我回来是为了有个亲人啊,我想你啊!我想你想得天天抱着你的相片哭!你就忍心看我一辈子打光棍吗?”
周芳别过脸去,泪哗哗的,嘴上一点不让:“有多大的屁股才穿多大的裤衩,没房子就找个不要房子的女人,别充大头蒜。”她又说冉丽丽:“你要是有能耐找得到有房子的男人,也不会怂恿他算计我了,嫁不嫁随便你吧。”
冉丽丽羞愤得变了脸色,转身就要走。
陈鹏拉不住冉丽丽,急得冲上来,猛推一把周芳:“房子我都重新装了,凭什么逼我们搬走?你像个当妈的吗?”
“当妈就欠了你?”
“生而不养就是欠!”
“你那个畜生爸把你也活活教成了个畜生……”
周芳没想到她的狠话正中陈鹏下怀,女朋友要走,他得表现才能把她挽回。这表现就是借着周芳的狠话做更狠的事——他把周芳一脚踹出去老远,周芳还没爬起来,他又上前两步把她拽起身,拖到门外掼到了楼梯上。周芳扑扑通通滚下楼,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7,
周芳醒来时,看到继女守在床旁。她就着继女喂过来的汤匙喝了几口水,这才感觉火辣辣的喉咙好受了一些。
老关打开水回来,看到她醒了,惊喜地扑上来握住她的手,问她还疼不疼?
周芳这才知道,她磕断了一根肋骨,额头上缝了五针,还造成轻微脑震动。
出事后,陈鹏和冉丽丽直接跑路了。要不是路过的邻居打了急救电话,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老关,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准备……怎么办?”
她想得挺明白的。这些年她靠什么活着,毅力,顽强,忍。一个对自己刻薄过的人,狠起来比谁都狠。这儿子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儿子,她不要了。她得告他,她不能让前夫的影子在他身上越长越壮,最后成一个大祸害。
继女帮她找律师打听,周芳要起诉陈鹏故意伤害,还要求他们返还从她手里骗走的钱,并且搬出她家。律师说故意伤害是刑事案件,得先报警。
周芳对老关说:“把我的电话递过来。”
听说,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8,
陈鹏被抓了,他不知道在哪儿找的一个小兄弟,痛哭流涕地跑来找周芳道歉认错。那小年轻说:“周姨你给陈鹏个台阶下吧,他要是身上沾了污点,以后找女朋友更难,他都30多了……周姨你认得我的呀,你别不说话呀。”周芳说你谁呀你。小年轻说他是谁谁谁家的儿子,周芳想起来了,小时候他跟陈鹏在一起玩过。周芳问:“这些年你们一直有联系?”小年轻愣了一下,没吭气。那不就是默认吗。原来这么多年,陈鹏是知道周芳情况的,他没有回来过,一天也没回来,一眼也没看过。他知道她像疯子一样找他,他哪怕心软一刻,给她捎一丁点信儿,她也不至于生不如死这些年。
她的心凉得彻彻底底。在前面的事儿里,每一次她都以为是伤得彻底,直到真的彻底到来,她才知道,哦,彻底是这样的,不爱,不盼,不恨,有一样东西没了,空的。
警方来调查的时候,周芳叫“重惩”。为了“重惩”,她还去做了个伤残鉴定。
出院后周芳搬回市区的家里,她一点一点把这个家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准备好好跟老关和继女一起过日子,过幸福的一家三口的日子。
她说她丢儿子那时,她用了五年,十年,都没走出来。出了这事,她俩月就走出来了。受这一回罪挺好的,要不然她一辈子都觉得亏着他欠着他,后半辈子得被他搅合得死不瞑目。现在行了,解放了,咱没缘分,咱别相认。
她剩下的日子,所有的好,都只给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