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有钱后,喜欢讲自己没钱时候吃的苦。
金德旺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他四十来岁的那一年,在矿上干活,被活埋过。他和另外三个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个多星期。双手拼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个指头都扒破了,鲜血淋淋。
那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把这个经历讲给东门市场里小浴室的那个修脚工听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有点不相信。是啊,谁会相信一个“巨富”会有那样的经历呢?
后来他开了煤窑赚了大钱,但还是喜欢在这个城市嘎啦的小浴室来洗澡,只有在这种在城里已经显得很低级的浴池里,他才洗得舒坦。
那个年轻的修脚工对金德旺很热情,总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结他。显然,挣一份钱不容易。同时,也可能是因为他才来不久。虽然小伙子的刀功和手法并不好,但那小伙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觉得听了亲切。
在这样的一个人海茫茫的繁华大城市,能遇到一个小老乡,应该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你是西山哪的?”他问那个修脚的小伙子。
“一个小村子……我们那是个穷地方。”小伙子说。他说话时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当然,一定是穷地方。金德旺知道,他们那地方整个都是穷的。同时,他也能理解他的闪烁其辞。他年轻,出来做这种不太体面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里的洗头房从事那种正当或不正当的工作一样,不仅年龄是假的,连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穷,谁会出来做这种事?
在老家人的眼里,修脚工当然也是一种下贱的行当。
金德旺觉得他出来打工还是对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窑,还能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呢?而下窑,等于就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事。事实上,一旦当了窑工,性命就是随时不保的。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光棍小伙子还好,要是有了媳妇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看上去小伙子身材很结实,而且也厚道。他有一头粗硬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脸,一对眼睛很亮。他几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热情。他表现热情是用动作来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脚丫子忙起来。
闲谈中,金德旺知道这个小伙子姓和。
和,是个很稀有的姓。
金德旺想到那个很流行的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大奸臣和珅。
“你是和珅的后人?”
“不是,”小伙子冷冷的,语调却又很平静,“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金德旺满意他,觉得他稳重。
他喜欢稳重的人。
2,
就是从这个小伙子的嘴里,金德旺听说,有人在到处寻找自己。
谁会“到处寻找”?
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谁会?
当时他正在修脚,听了这个消息一愣,腿脚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小伙子忙不迭地赔不是,但金德旺却一点也没责怪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心。
“黑黑的一个人,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左脸上有块很长的黑疤。是个高个子。听他的口气,很冲,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小伙子说。
不是他所认识的,不是他的故友,也不是家里的旧亲。
“听他的口音,是哪的人?”金德旺追问。
小伙子依旧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听那口音……好像也是我们的老乡。也许,是黑槐峪那边的。”
“你告诉他了吗?”金德旺有点紧张。
“没有。”小伙子说,“我们有规矩,不能乱说客人的情况。你是我们这里的顾客,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对的,金德旺想。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
小伙子说:“当然,知道一点。你是这里的熟客了。”
“我们必须知道客人的大概身份,知道客人的脾气和喜好,特别是年纪大的客人,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处理。”小伙子说。
“他没说找我什么事?”
“没有。”
“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过好几次了,偏巧你都不在。但最近没来,可能是因为没探听到你,到别处去了。”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但心里却翻腾开了。他知道,但凡这样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要有足够的准备。毫无疑问,他并不认识小伙子描述的这个人。但是,越是不认识的,这种人就越是危险。
现在,他在明处,而凶狠的对手却在暗处,他不能不担心。
他真的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在逼近。
3,
家里人都说金德旺的脸色不太好。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没有再去那个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脚小伙子所说的那个人。光听那个小伙子的简单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知道,要是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就绝对不可能轻易地、简单地对付。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也许,一句话不说,验明了身份,上来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确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在窑上经营多年,他有体会。
是的,有好多人扬言要寻仇。他们认为他欠下他们某个亲人的命。但金德旺认为,事情并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开小煤窑的。谁来挖煤,早就应该知道一只脚是踏进了鬼门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古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小煤窑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满足那些人提出的条件的。如果那样,他还开小煤窑干什么?他开煤窑,就是为了赚钱的。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当时真的吓得瘫了,半天爬不起来。到现在,他也还能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当时能调动大型的挖掘机、通风机和抽水泵,也许还能救活几个。但是,一个小煤窑哪有那么多的设备?据说县里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个月。最后也还是乡里的某位领导帮他摆平了,但胁迫他交出原来的开采权。他知道,他要不交出来,事故的那一关是过不去的。
一交出去,财路就没了。
那个领导安排户口悄悄地迁出,并且承诺说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踪。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样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直到后来,金德旺才知道,那个领导把他名下的小煤窑,交给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对前面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金德旺成了一个潜逃犯。
虽然,那不是官方的定义,但民间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窑工家属,一定就是这样看的。加上过去陈年累积下来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里没准数。
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后,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觉憋得慌。浑身上下,像是长了疥癣一样,奇痒难熬。他挠得后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里去泡一泡。只有泡着烫烫的热水,嘴里发出“嗞嗞”声,心里才会得到放松。
他也要弄清对方的来头和身份。
那天下午,他到达浴室内的时候,那个修脚工小伙子看到他,打着招呼:“爷,你可是有几天没来了。”
金德旺不喜欢现在别人叫他金老板,或是金窑主。他现在既不是窑主,也不是老板。他喜欢这小伙子叫他“爷”,尤其他那一口浓重的乡音。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金德旺问。
“没有。”和三说。
金德旺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我……听人说……好像……他和你……有什么……仇恨。”小伙子犹犹豫豫地说。
“你听谁说的?”
“……别人说的,不当真。”和三说,“说他在找下手的机会。”
金德旺脸色阴沉。
“有人说,那个人知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说明他可能跟踪过你。”
“你要小心点,爷。”
“这年头,外面什么人都有。”
金德旺的脸色发紫了。
“你应该找人对付他。”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
“真的,”和三说,“既然他这样子,来者不善,你就要主动下手。你现在在明处,他在暗处。你只有主动下手,让他出现在明处。”
“看爷这样子,怎么会有那样的仇人呢?爷不像是个招惹人的人啊。”
金德旺觉得小伙子说话真的很暖心,贴心贴肺的。是啊,自己招惹过谁啊?他谁也没招惹。要怪,只怪自己开了小煤窑。有人说,开煤窑的老板个个心黑。但是,心不黑行吗?但更黑的其实不是窑主。一定要说窑主黑,那也是被逼无奈。可是,问题在于,人们的眼睛一般只盯着窑主。
自己是到了走霉运的时候了,金德旺这样想。老家的那些窑主们,比他狠得多,有些人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但他们现在过得都比他好,安生。人与人,不好比。
金德旺想到,自己也是有过走运的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像别人,当过兵,或者是从县里的什么单位退下来的,承包了小煤窑。他完全是靠自己的那点吃苦拼命精神,一点点地做大的。当中也有过挫折,他就经常低三下四的,像个龟孙子一样,小心地赔不是。他委屈了十年,他做大了。
一家人在农村里都风光。
他受到别人的尊重。
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发起来。每天的钱哗啦哗啦地往家流。那阵势,都让他有点害怕。
那天晚上,金德旺回家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恍惚,他总感觉后面有人盯着他。细看,却又是什么人都没有。
天上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
金德旺突然决定,不再径直回家。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样还可以迷惑跟踪者。他想起来,已经有好久没有到她那边去了。
他应该去看一看。
4,
那个女人现在在城里当钟点工,自己一个人在靠近郊区的地方租了一个低矮破旧的民房。金德旺坐着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地方。而她对金德旺的到来,显得很吃惊。
“你怎么来了?”她口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
“我……来看看你……都怕你不住在这个地方了。”金德旺说。
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瘦的,脸色有些黄。金德旺觉得她有些变了,变得比过去更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她现在带着孩子过。孩子在这里上小学。男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是在金德旺家的窑上。说起来,她还是他的远房侄媳。
也正因为是远房的侄媳,所以,金德旺给她做了超出一般赔偿高得多的赔偿。也因为超出了一般的赔偿,所以有人后来说金德旺是有心的。老天作证,金德旺是被冤枉的。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要和她发生些什么。况且,他赔偿给她的钱,她根本没得全,大约有一大半都被她丈夫家的其他人拿走了。至于后来他们的关系发展,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里村外,以及窑上,说闲话的人不少。老婆也和他吵。但他也倔得很,不理他们。人为什么要有权有势?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一些嘛!他挣钱养家那样辛苦,他就不能享受吗?说闲话的那些人,更多的是妒忌。谁爱妒忌谁妒忌去吧,他却照旧行他的事。
金德旺喜欢她,喜欢她的模样,喜欢她的年轻。她当时并不情愿跟他好,因为风言风雨的太难听。她感觉很难堪,经常哭。他就哄她,不仅拿语言哄她,也拿钱哄她。直到几年前,她突然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传言,说她到城里打工了。
金德旺以为再碰不到她了,却不成想去年在街上无意中又相遇了。
很自然地,金德旺想和她睡觉。他尾随着她,在她租住的房子里磨了半天,她也不肯同意。他给她钱,她也不要。金德旺当然不死心,先后又去过好几次,其中有一次到底让他得了手。但他临出门时,她对他说,如果他下次还敢这样,她就要抓破他的脸皮,让他破相。
金德旺相信她是认真的,后来真的就没再敢来。
这个晚上,她看出了他的异样,他就告诉她,好像有仇人在找他。
他心事重重。她听了不吱声。孩子已经睡了。金德旺就轻车熟路地去搂她,她抗拒着。他就强行地把手伸进怀里。“不要,我早说过了,不要这样。”她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气居然比他大得多,反复推了一会儿,金德旺就累了,坐在了床边。
“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没意思。”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金德旺喘着气。
“那你……以后……就这样?”他问。
“就这样。我现在做钟点工,同时干四五户人家,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钱。我让孩子在这里上学。就这样,也挺好的。”她说。现在有一个人追求她。是她干活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介绍的。那是一个离异的中年男人。她需要一个归宿。
金德旺在那个晚上很是沮丧,最后悻悻地离开了。虽然恨得有点牙痒,却也无可奈何。突然间,他想到,其实应该把这个女人介绍给那个修脚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年龄也不小了,应该说下媳妇了。但是,他估计,他还没有。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愿意,但至少自己可以表现出一下对他的关心。
那个晚上,雪越下越大。
城市里的下雪天让他感觉很怪异。
金德旺在富丽花园小区的外面,看到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黑色的防雨的滑雪衣。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看那个人,那个人也看他,但只是望了一下,那人就转过身去。当时都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谁会那样站在路上呢?形迹可疑。
仅仅是一个行人?
不,不可能,他想。
大概有两三分钟,他看到那个男人又向富丽花园这边望了望,然后调头走了……
5,
修脚工和三对金德旺的请求半天也没答应。
“你不是说有个哥们儿认识黑道上的吗。”金德旺着急了。
“钱我照付,照规矩。
“只要妥当,钱我是不会少的。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但是一定要隐蔽,要安全。”
金德旺盯着修脚工小伙子的眼睛。
“放心,这种人是职业的,不会牵扯到你。”金德旺向他保证说。
小伙子还是不作声。
金德旺是真急了。他觉得他胆太小了。这种事,他在西山的老家煤窑也干过。有一些难缠的死难窑工家属,经常到窑上闹事。金德旺一方面是通过乡政府或派出所出面做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花钱找一些不明不白的打手来,教训一番。而且,后一种往往更有效。那些人明知是他找人干的,但又找不到确凿的把柄,也只能作罢。
“真要这样干?”半天,小伙子缓缓地问。
金德旺说:“当然。我真的是急了,你要帮忙啊,我不会亏你的。”
这种事,金德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要自己悄悄地解决,就像过去一样。不解决不行了,他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危险。就在那个晚上,发现小区外面有个异样的人物后,后半夜,他起来小解时,又隐约看到小楼的外面有人影晃动。他不顾寒冷,披衣追出去,却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雪一直下着,一片白茫茫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来到楼下,仔细查看,发现草坪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
脚印当然不是自家人的,也不是小区里的保安。
这说明,人家开始准备实际行动了。
他对自己的安全及家人的安全担心了,迫在眉睫。
“你想怎么做?”年轻的修脚工问他。
金德旺想了想,说:“恶打一通,下一条腿,或者膀子就行了。”
“行。”
“不要透露我半个字。”
“爷,你放心。”
“千万千万,小心谨慎。”
“行,这事我能办妥。”
“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金德旺说。
“你过去的窑上是不是有个姓朱的窑工?”
姓朱?也许是有的。金德旺想,窑下那些挖煤工,天南地北的都有,各种姓氏肯定也都有。但具体到哪个窑工姓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些窑工,他连面都没照过。
“四十多岁。说一年在你家的窑上出了事。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说当时一共有五个人被埋在底下。据说别人家都得到了赔偿,他家却没有。后来听说他家来人闹了,结果却挨了一顿打。经过乡里调解,最后只领到三千块钱。是不是?”
金德旺想起来,是有过一个姓朱的,出事的。当时事情闹得挺大的。当时所以会没有给他家和别人家一样的赔偿,是因为有窑工认为事故是由姓朱的引起的。
“……据说,来找你算账的,是姓朱的那个窑工的小弟弟。他是在南方什么地方打工,还在什么地方习过武。他在外面扬言,想说要你的性命……”年轻的修脚工和三说。
金德旺的脸色像猪肝一样的紫。
“据说为了找你,他找了好长时间了。一直在找。”他说,“他跑了好远,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城市。”
“他找到这边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听人说,他知道你家住的地方了,观察了好久了。他在找机会下手。”他说。
“爷你可要小心。”
金德旺在心里叹口气,强打精神说:“我不怕。我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我还怕这点事?再说,我们那个小区还是比较严的。”
小伙子轻声地说:“小区的保安有什么用?就算你报警,也没用。只要他没下手,你就不能说他犯法。等他下了手,爷你就迟了!”
“这样的人,一定是恨透了你,成了亡命徒了!”
“你要帮我,帮我找人。”金德旺急急地说,“要找人对付他。”
“行。”
“我相信你,”金德旺说,“一切都拜托你。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修脚工面上没有表情。
金德旺相信他。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值得信赖。别看他只是一个小浴室里的修脚工,干的是下贱的活。但是,正像俗话讲的,“猫有猫路,蛇有蛇路”。各人的道道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小浴室里,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膀大腰圆、胳膊上刺了一条盘着的硕大的恶龙的人,和年轻的修脚工拍拍打打的。他们不会是朋友,但是他们是熟悉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呢?谁也说不清。
就是因为这说不清,给了金德旺巨大的想象空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的修脚工的身上。是的,他现在是要反过来巴结他,希望他能救他的命。他准备找个机会问他是否有女人,如果他没有,他把自己的相好介绍给他。
他要解决掉眼前的危机。
他需要他。
6,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到年底了。金德旺家的人都知道了,外面有个现实的威胁。好多次,他们看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小区外面转悠。他们把情况反映给保安,保安也上前盘问了,可是那个人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他反复说明的就只有一句话:我在这里又不犯法。这里的道路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可以走。
保安觉得人家理由充分,无计可施。
金德旺有次约了两个儿子,一起去寻找那个人。他们都有一决高下的强烈意愿。结果,那个人看到他们仨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就调头走了。看来,他也是有所惧怕的。这让金德旺比原来多了一些信心。
那天他离开小浴室的时候,和三悄悄地对他说:他听说,那个人扬言,不会让他安生过年。
“你帮我物色的人呢?找好了没有?”他问。
修脚工说:“已经联系好了。过一些时候,我让你们见面。价钱你们自己谈,我不要你们一分钱。你是爷,以后常来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金德旺有些感动。
他想:一定要过个快乐、甜蜜的好年,冲一冲最近的霉气。
7,
年,是越来越近了。
繁华大城市的过年气氛和乡下山沟沟里的明显不一样。人们还是照常上班,照常做事,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老婆和媳妇一直抱怨着。金德旺觉得她们应该习惯才对。这已经是不止一次在城里过年了。以后,怕得永远这样了。
修脚工让金德旺准备好五万块钱,到时和打手见面时,如果满意,要交给打手。金德旺一口就应承了。为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平安,五万块钱是值得的。
大概就在除夕前的半个月,金德旺又到小浴室去洗澡,看到了和三。和三居然也在洗澡。在热水里,他显得白白净净的,红光满面,一双眼睛贼亮。他把头发都浸湿了,向后梳,露出光洁的脑门,非常年轻、利索。有熟悉的澡客问他怎么不修脚了,他笑着回答说:“辞了,我要回老家过年了。”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开朗的笑。
笑得那样的年轻、灿烂。
“以后不再来了?”
“不来了。”
“多勤快的小伙子啊,干得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也是啊,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啦。”一些澡客说。
“父母年纪大了,总要回去的。”他说,“要回去过年,他们才能开心。”
众人唏嘘着,觉得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不一样。他们出生农村,不仅懂得生活的艰辛,更懂得孝敬父母。
“我的事你帮我办了没有?”金德旺有点急,小声地问。
“妥啦。爷,你就放心吧。早两天就妥了,想通知你的。但估计你这一两天就会来。一会儿洗完澡,我就带你去见人。”
金德旺心里“怦怦”地跳了。
他几乎等不得了。
他要迫切地见到那个人,然后吩咐他怎么做。这两天,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又在小区外面出现了。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逮住那个人,然后痛揍一顿。或者,他们用其他极端的方式也行,只要保证从此那人不再威胁到自己就行。
足足又磨蹭了有半个多小时,年轻的小伙子回到外间的休息室,穿起了衣服。他让金德旺不要声张,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要分开走。金德旺知道他是个细心的人,如嘱而行。
在一条小巷口,金德旺上了一辆小中巴。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刚从一个银行柜员机上取出来的钱。年轻的修脚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开车的是个推着平顶头的小伙子。金德旺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指头。能想象得出来,应该是和黑社会有关,金德旺想。一定是打架受了伤。看来,修脚工还的确有一套,找的是道上的人。“这是到哪?”金德旺问。“去一个偏远的地方,见一个人。到时你和他谈妥了,如果满意,就把钱付给他。只付两万块钱定金就行了,事成之后,再付余下的。”
天空灰灰的,城市也是灰灰的。
车子过了人民南路,就出了主城区,然后驶上了环城公路。经过第一个收费点,上了三号立交,半小时后就又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条像是通往乡村的沙石道,两边都是农田、河流、树木。修脚工指挥着开车人。显然,开车人对道路并不熟悉。
“很远吗?”金德旺有点忐忑。
“不远。”修脚工脸上明显有了些不耐烦。
车外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金德旺看着车外的景象,倒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是啊,他喜欢乡村,厌恶城市。在乡村,他是一条鱼,可以游得自由自在;在城市里,他像是关在一只笼子里的老猫。冬季里,老猫开始掉毛,一天天地在衰老。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
路越来越窄,车子行驶在弯曲坎坷的小路上就像一只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停地颠簸。天色也越来越暗。大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看上去真是荒无人烟。
在一个像是废弃了的仓库前,车子停了下来。
“下车。”修脚工说。
金德旺下了车。
“小和,这是什么地方?”金德旺突然感觉到有些慌张。
年轻的修脚工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不姓和,我是‘火’,怒火的‘火’,火山。”他说。
司机也跳下了车,从车座底下抽出了一支短筒的自制猎枪。
“找你好多年了,”修脚工说,“一直在等机会。想不到你会有今天。”
金德旺的脸上现出了死亡的苍白色。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吧?”三指人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讥讽。
“很简单,我们就是找你报仇来的。”修脚工说,“一命抵一命。”
金德旺被眼前的一幕搞糊涂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那么信赖这个年轻的修脚工,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自己的对立面?不管如何,眼下的境况非常不好,他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圈套。他掉进了深深的陷阱,孤立无援。他想挣扎着,爬到陷阱外去,但看来根本不太可能。面前的两个人,正朝他逼过来,随时要置他于死地。
“不要这样,你们有什么仇恨,我们可以商量了解决。”金德旺哆嗦着,惊恐地看着他们的脸,说。他在注意他们的反应。他希望他们能有所缓和。
“去你妈的!你过去商量了吗?”三指人怒吼着,“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你一定不记得,我父亲死在你家的窑下,我那年去要赔偿,还挨你找的人打。我这右手的两根指头,就是那次被你指挥人用砍刀剁掉的!”
“畜生!他就是一头畜生。”修脚工笑着,“我跟踪过他,他连他的侄媳妇都睡。”
“你们不要这样,不、不要这样。我们有话好商量。我赔、赔、赔你们钱。出、出了那种事,也不能、能、能怪我。西、西山哪家土窑不、不出事?和、和三,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劝劝他。”金德旺感觉浑身发冷,他绝望地看着昔日的修脚工,希望他能帮他一把。谁家的窑上不出事?在窑上,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谁死谁活,那就是看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你和我无怨无仇?”修脚工根本就不听他的,他直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濒死的狗,“你不知道吧?几年前,我的父亲和我一个弟弟都死在你家的窑底下。你一条人命才赔了五千块钱。你家大儿子买了一只宠物狗,还他妈的花了一万块钱。你是人吗?”
“为了有今天的这一刻,我想了好多种办法。”他啐了一口,“好不容易找到你洗澡的地方,在你临死前也要吓死你,玩死你。我睡不着,失眠,一想起来我就激动。我做梦都想这一天的到来。”
起风了。
西北风开始裹挟着小雪,猛扑过来。细细的坚硬雪粒,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冰冰凉。四下的旷野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远远近近,都没有一点人影。而暮色,则像从天而降的浓雾,从四周向这边合拢。
三指人举起了手里的短筒猎枪。
金德旺哆嗦着,转身就跑。
三指人“砰砰”地打了两枪。
金德旺还在跑。
但是,他的腿是软的。在他的身后,修脚工接过了三指人的猎枪,端着,瞄准。
四下里静极了。
北风呼啸,雪也越下越大,越来越猛,纷纷扬扬的。
“砰!”
金德旺张开双臂,向前扑倒,就像是一只中弹的大鸟……
8,
一个多星期以后,金德旺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金家人伤心欲绝。这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他们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他的死亡,在他所居住的这个繁华大都市里,却是波澜不惊。城市是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新鲜事物和各种刺激的消息层出不穷。
十天以后,他出事的消息传回了数千里外的西山,传回了他自己过去的老家。
人们叹息一声,觉得他死得太早了。
不管怎么说,他才刚刚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呀。
这一切,难道只是命吗?